人生几多二十年

人生几多二十年

文/丘豸

古人云：四十不惑。当年离四十岁尚远的时候，曾多少次，我暗暗地乞盼这一年段的早日到来。我一直幼稚地以为：人一旦到了四十岁，就会练就一双可以洞明世事的慧眼，把人世间的一切看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而今终于加入了这个行列的我，却依旧常常会烦恼和困惑。

“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是阿Q在壮烈前的一句豪言壮语，听起来似乎让人感到：二十年乃至整个生命都是挥之即去，招之即来般轻松容易。今天已届年过不惑的我心中却不免有几分怅然、几分失落。我不知道，在我的生命中究竟还有几个二十年供我恣意挥霍，尤其是掐了头去了尾，应该最闪亮的那一段。

当年，当度过人生第一个二十年时，我正好高中毕业，顺理成章地回到家乡操起了祖业——做了农民。但是，我并不甘心就此堕落成鲁迅笔下的闰土。我并没有因高考的失败而沮丧，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白天到地里挥汗，晚上我不顾身体的疲惫坚持看书学习。那时我心高气傲，雄心勃发，梦想着将来能成为一个画家作家或书法家什么的，我把每天的业余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一天看书，一天学画画，一天练书法，几乎不让一日闲过，不能不说我是一个追求上进的好青年。

二十二岁那年，村小学缺一名教师，村里搞了个很正规的招聘考试，结果我技压群雄，从竞试的几个初高中毕业生中脱颖而出，成了一名代课教师，圆了我儿时的梦想。那时我庆幸地以为这将是我生命的转折点，从此我就能像其他教师一样，只要安分地做几年“小妾”，就会自然而然的得以扶正——成为享有月津贴的正式民办教师，再慢慢地熬成“公婆”，转成“吃皇粮”的公办教师。

于是，我用青春的热情和勤奋的工作，去迎接那一天的早日到来。工作之余，我依然坚持“三大目标”的奋斗。此外在学校，我利用课外活动时间，组建了美术、书法兴趣小组，培养了一大批铁杆弟子。经过几年的努力之后，我初尝胜果，多次在县举办的书法大赛上荣膺金奖，而后又多次在全国硬笔书法大赛中获得等级奖，加入了中国硬笔书法家协会。与此同时，我的弟子们也频频在县、市美术书法比赛中取得佳绩。由此我名声鹊起，从原来的默默无闻，一下成了众人瞩目的才子。我校学生升入中学后，书写水平明显高于其他校的学生，很多中学老师都知道我的名字。也因此博得中心校领导的认可和好感，经常在上级领导面前介绍我的特殊情况，有一次，县人大检查团把我的名字和事迹写进了检查报告中。

然而，这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根本的改变。我只是由原来的 “村用”变成“乡用”，便止步不前了。1991年我参加了全县民办教师整顿考试，我以语文99分、美术97分的成绩名列全镇应试教师之首，满以为可以拿到期盼已久的“护照”教师证，然而当那些原来的老民办仍能以低得可怜的分数美滋滋地领取证书时，我等却只能作壁上观。

上世纪九十年代，市教委颁发了关于教师管理的工作文件，上面的关招转辞退五字方针，就好像如来佛祖的五指神山让我无法逾越。那一刻我希望的天空坍塌了，十年之功，化之东流，我不禁潸然而泣。

我一度消沉了。其间我加入了“光大国粹，修我长城”人流中，在反反复复地拆拆砌砌中，一任那棋牌室里弥漫的烟雾恣意地吞噬着我的光阴和生命。

新毕业的师范生不断地壮大着教师的队伍，民师直转的名额也逐年增加，国家对教育的重视，在教师的工资待遇上也体现得越来越充分，而我们这些“无证”的黑老师，工资由乡政府统筹支付，全不在国家的重视之内，根本感受不到党的温暖阳光。我们与公办教师的工资差距越来越大，人家每月可拿一千多，而我等只有人家的四分之一，而且是秋后算总账，平时难见一分钱。同工不同酬，这种十分幽 默怪异的用工制度在我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最不能让人忍受的是：我除了正常的教学工作之外，还负责管理学校的账目，每月都要到中心校报账，同时为公办教师领取工资。当我给这些“公婆”们分发时，常常会因为面额整没有零钱拆找不开，而多张某几角少李某几分。多得的常常是几句客套，而少得者的话却着实让我难以受用：“拉倒吧，拉倒吧，不差那三角五角的。”嘿！言外之意就好像那几角钱让我收入了囊中。那一刻我曾几次陡生起别走他乡的冲天豪气，旋即又被卧薪尝胆的坚强意志所化解。

事实上，我们这些“小妾”非但没能转成“公婆”，几乎沦为奴仆，随即都有被扫地出门的可能。世纪之交的前一年，我从报上看到了一篇《新世纪，民办教师将画上休止符》的文章，这一回，我彻底绝望了，但是我实难舍弃那熟悉的讲台，别离那可爱的校园。

2002 年，我的孩子考上了大学的艺术专业，年需学习费用近两万元，而我的全年工资却只有三千多元，万般无奈之下，我才含泪告别了熟悉的三尺讲台。

我几乎是以大义凛然地气势递上了辞呈，那一刻，我感到有些凄美，有些悲壮。虽然我十分挚爱着教师的工作，虽然教委主任曾握着我的手，亲口对我说‘谁下岗，你也不会下岗’的话犹在耳畔回荡。当中心校长打来电话让我再慎重考虑考虑时，我的义无反顾和理直气壮，曾让我有了短暂的快意。十七载教师生涯之后，我划了一个庞大的圆圈，最终又做回了农民。这一年，我正好四十岁。

四十岁的人开始有回顾了。然而我对这第二个二十年的感受是五味杂陈，难以道明说白。我只感觉到岁月的流逝，简直让人触目惊心。尤其是过了四十岁之后，我对‘韶光似箭’一词体会得更为深刻，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时光悄无声息地从身边溜走，就好像空中的自由落体一样越来越快。过去的二十年仿佛就像瞬间即逝的海市蜃楼，在你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美丽时，便以隐去，留下的是失落、自责和惆怅。

记得前苏联电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泪》中有一句话：人生从四十岁开始。值得欣慰的是，我还有一些觉醒。我清楚，我不可能会有更多的二十年，因此我不会向年轻时那样好高骛远，雄心勃勃。我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智商不高，能力有限的普通人而已。但我也必须明白自己仍在路上，肩上有担子，心中有使命。对于家，我应尽量做个好丈夫、好父亲；对于自己则不要变成只会穿衣吃饭睡觉的中级动物。虽然我不会再做什么画家诗人之梦，但我的兴趣和爱好不能丢弃，不会把他们剥离于我的生活之外，我愿把他们当作调味品，使我的日子不至枯燥与单调。

或许，这正是我新的困惑：为什么经历了二十年的切肤之痛之后，我还这么不安分呢？（此文写于2004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