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狗的通病（92）
李叶茴对于跑步的执着让她耗费太多时间去练习，与此同时也大大损失了社交活动的时间。她的朋友圈迅速缩水，让她有些不适应。
一日，她在朋友圈了解到了一个叫做“狮城玩咖”的组织。这是个新加坡的民间社团，专门组织华人参加越野赛，团员也会自发组织训练。创始人网名“大师兄”三十余岁，却长了四十余岁的褶子，也是国大电子工程系校友。他口才绝佳，虽不像辩论队里的机关枪，却也常常一针见血，甚至配上慢而幽默的语气更是有力。
李叶茴读过这社团公众号的文章，注意到几个社员都有着优秀的越野跑实力，其中一个名为Lizabeth的香港女生吸引她注意：她在大大小小的短距离越野跑赛事中拿得前三的名次。仔细一看，还是个肤白貌美的女孩。她今年26岁，现长居香港，已经全职投入到越野跑事业。
那天下了课，李叶茴打车去了乌节路购物中心，狮城玩咖经常在那里的四层举办“越野分享会”，这次也是。当天的第二个发言者是Lizabeth，李叶茴提前联系了主办方，估计她到时Lizabeth刚刚开讲。然而，她前脚踏进门，Lizabeth就说了最后一个“谢谢”。李叶茴十分无奈，只能耐心等待。
这次分享会主题是“环四姑娘山越野赛”。上台发言的选手都是去年参赛者，他们对这比赛的美景赞不绝口。探讨会临近结束，主持人大师兄临时插播了短片：一座黑山吞没了世间一切的色彩，包括那本该洁白的云、湛蓝的天和身着五颜六色服装的登山队。山底虽也有绿树成荫，但高耸入云的黑色犄角像是高举的拳头、仿佛要一拳砸透天堂。
一行小字打出来：林甲尼百公里越野赛，第二季。
李叶茴一看就明白，这是火山上的越野跑，而林甲尼是印尼最二高火山，也是世界十大必去之地之一。
她小小地“哇”了一声：“嗯，值得报名的比赛...”
一个温柔的女声打断她的胡思乱想：“林贾尼啊，可不是个轻松的比赛哦。”
大师兄上台介绍这赛事：“林贾尼越野赛持续很多年了，只是前年才刚刚开放百公里项目。去年，我们狮城玩咖率领十人战队，却只有一个完赛选手，还是六十公里组。而一百公里组的数百名参赛选手中，前年有一人完赛、去年有四人完赛。目前这是世界上完赛率最低的比赛，且暂无女性选手。”
暂无女性选手？李叶茴不知天高地厚的那股子劲头又上来了。
旁边的女声又传来：“真不愧是地狱赛。”
谁啊，老是打击人？
李叶茴扭头一看，发现是Lizabeth不知不觉站在她身边。
分享会结束后，李叶茴一个猛子站到Lizabeth面前，大师兄也走过来。
大师兄介绍：“Lizabeth，这是专门冲你来的小粉丝。”
李叶茴看到热爱领域中的精英，发自内心地激动起来：“是啊，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不过刚刚你应该介绍过，只是我不小心错过了。”
李叶茴向他们介绍自己对着运动多热爱、多欲罢不能，有多大的劲头想把它做好：“我上周刚参加了一场比赛，在马来西亚。”
大师兄一下来了兴趣：“马来西亚？‘最美丽的事’？”
“对，就是那场！”
“那场啊，我们狮城玩咖组织了十几个人去参赛，没想到还有你这漏网之鱼。你的距离是多少？”
“一百。”
对面俩人本郎才女貌，此时都被大张的嘴的挤出的抬头纹毁了容。他们不住打量着身材臃肿、大脸滚圆的李叶茴，多次确定：“完赛了？”
“完赛了。”
这下，李叶茴明白自己拿到了进入这组织的入场券。当晚，她就和社团内的热门成员共进晚餐，答疑解惑了许多关于跑步的几个死疙瘩：交叉训练比埋头苦干好、循序渐进比一口吃个大胖子要更持久。然而“走极端”是李叶茴的天性，她刚刚听完“按部就班地成长”，就不又不知天高地厚地问：“那个林贾尼，我想报名。”
“好啊，什么距离？不会是百公里？”
“对，就是百公里。”
在座的几位都极力劝阻她不要铤而走险：这路线不仅高难度，而且危险。有经验的大神都要退避三舍，更何况此时连体型在跑者堆里看起来还如此突兀的李叶茴。
众人拾柴火焰高，接二连三的阻扰加深她反抗的决心。她扶着自己的肉脸蛋，摇着自己的大肥腿，说自己考虑一下。
回家后，李叶茴和袁野讨论了这问题，对方持保留意见。袁野的不作回答不是因为那完赛率，毕竟“失败就失败，还能死了不成”，而是因为他读过林贾尼火山本身的种种游记，还和李叶茴读了几篇完赛选手的过往赛记，都得知即便“三小时一公里”的冲顶路线会有被大风刮下悬崖的可能，但林贾尼火山之后的几座野山才有着真正能要命的险恶：狭小的崖边小路、往来无人烟的孤独前行 -- 因为能坚持到野山的人实属凤毛麟角。
报名截止还有一阵，李叶茴打算过一阵再谈。
那之后，她身为最小的成员和狮城玩咖的几位资深跑者绕着麦里芝水库、芝麻山和武吉知马山 -- 那新加坡城市中最接近自然的景区练习过几次。这些跑者大多有家有室、或已然在职场打拼多年，跑步不仅是强身健体的法宝，也是他们的信仰。有了志同道合的队友，李叶茴就有了归属感，可是很快她便发现，能力上的差距让她难以融入：别人轻松自在的赛后排酸跑，是自己巴不得跪地求饶的长距离冲刺。
看着她弯着腰、喘着气、双手嵌入深厚的肚皮，跑者们都困惑：你是怎么完赛百公里的？
李叶茴也意识到，自己的完赛中，原来毅力的成分大于实力。
毅力的过度依赖会消耗激情，这点她才明白不过。因为能力不够，又不想给大部队拖后腿，集体训练时李叶茴往往跑到差点一个白眼死过去，才决定松口气。久而久之，站在跑道上时的恐惧和窒息感愈演愈烈。
她早就明白，越野跑是她要玩一辈子的爱好，她不想轻易让这事变成痛苦的代言。实力不够、毅力来凑的事情可以偶尔为之，长此以往必定得不偿失。李叶茴再没参加过集体训练，但这不代表她选择放弃。她又回归了宿舍后的下场车道，每晚雷打不动地在自己滚下坡，再和雨后的蜗牛一同爬回来。
福不双行、祸不单降。跑步上的瓶颈并未以毒攻毒地驱散事业选择时的迷茫。
李叶茴犯了大部分应届毕业生的通病：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因而没有准确的求职方向。
袁野郑重其事地提示她：“你必须做个了断了。科技、管理、沟通、奉献，这包含了太多职能。除了喜欢的条款，厌恶的那些也要列出来，让自己明白孰是孰非。”
李叶茴的野心又被撩起，她什么都不想放弃。她反唇相讥：“还说我呢，你不是还一边说科研不适合自己，一边在实验室耗日子。”
她走马观花地读着大量应聘广告，海量地投着简历：猎头、买手、销售、店长、工程师、数据分析员...
学校为了学生的就业，也忙前忙后地组织了不少职业课程：如何利用领英增加求职率、如何修改简历、如何对症下药...
一个个地听下来，李叶茴才发现袁野曾经的苦口婆心并未空穴来风，那些“成人世界的大道理”也是玩转社会的硬道理：简历要适当夸张、投放要对症下药、预备多份简历、多耀眼的实习经历只要不相关便果断删除...
原来这事技巧如此多。原来这世界上仅仅靠傻乎乎的努力有那么多不可抵达的远方。
她明白自己曾对袁野口口声声的抵抗纯属是个未经世事的孩童对成人世界的挑衅。可如今，她也要入世，也再也不能出淤泥而不染了。
她很迷茫，也很慌乱。一想到毕业后就要独立生存，就想在空中随便抓个工作扣自己头上，可是袁野在她每次充满斗志地决定去通过“凑活”地找个职业来摆脱“未来无业者”的帽子时不顾一切地阻止她：“你这是押上了一辈子。我身边很多人，可能毕业后长久没有工作，但他们有方向，找工作时也在准备自己，最后才和梦想职业终成眷属。年轻人不能操之过急。”
她便只能一遍遍修改着简历、茶饭不思。
一日，她收到学校的邮件：学校为校园请来两名人生教练，一名来自希腊、一名来自美国，均有三十年的“领导力主题培训经验”，一般只为五百强公司的CEO开课。而此次，学校将挑选二百名学生领袖来参加这为期三天的训练营，并垫付人均2k+的学费。
李叶茴早已不爱贪小便宜，但对于大便宜却欲罢不能。她精心地准备报名资料，胸有成竹地递送上去：毕竟志愿者社团的一连串带队经验让她总能在朋友圈脱颖而出、日积月累的海外经历也赋予她领导人必备的探险者光环。
她顺利拿到名额，步入那昂贵的训练营场地。
前两天的训练让人受益匪浅。导师们来自欧美，却很用心地准备了“亚洲笑话”，和学生的互动便趣味横生了许多。他们通过提问、游戏，让学生们自主悟出他们想传授的道理，再深入浅出地将其剖析得无比透彻。他们讲了领导力，却未传授你如何领导团队，而是如何领导自己。
“不管上完这三天的课，你发现自己的领导潜质，还是决心再也不做领导，这都是自我探寻的重要一步，都值得被庆贺。”
“这世上，有些人适合发号施令、有些人适合严格执行，这没有高低之说，找准定位才是重中之重。”
“在这个亚洲第一学府，我刚刚的质问竟然无人愿意挑战！领导者的关键就是拼杀，只有拼杀才会获得商场胜利。与其说和内心恐惧对抗，为何不问问自己的恶魔来自何方...”
“那个迟到的小伙子请起立...不要窘迫，我没有恶意。你说你点餐时对方上菜速度太慢，所以迟到。不要总说是不可抗拒的力量...那么我问问你，平时你会因为困倦在课堂上呼呼大睡，这我能理解，我上学也是。可是考场上，你是不是无论多困都要坚持到底？这就是你是否重视的问题。”
这些直击人性的力量让人有了无与伦比的勇气直面自己，并用真实的自己面对世人。
每天清晨，像邪教组织般和教练们跳完稀奇古怪的舞蹈后，学生们都会闹成一片、无比放松。教练便在这最愉悦的时刻挑起最严肃的话题：“昨天我们的所学，有没有人能讲一下自己的收获呢？”
这时，便是大家洒热泪的时刻了。
有一个光环加身的印度博士，是全场年纪最长的师长，却在讲述自己因为父亲的棍棒而在人生的每个分叉口选择沉默的故事，哭得不能自已。
教练安慰着他，把话筒高举：“在场还有谁有同样经历呢？”
一片手的森林拔地而生，李叶茴带着一脸不可思议、贡献了自己颤抖的手。
“你瞧，”那教练扳直印度博士的肩膀，“你不是一个人承受。去和那些举手的人讨论吧，并肩作战去打败心魔。”
还有个中国女孩，是个不折不扣的学霸，却因为男友的嫌弃而丧失本我，整日浓妆艳抹、甚至盘算着攒钱整容：“平时学习压力大，和初恋的来往是我唯一的发泄口，我不得不尽力留住他...”
这不就是因为男朋友减肥到身心俱疲的自己吗？
这不也是被学业压得无所适从、自暴自弃的吴松毅吗？
原来这个世界上的年轻人都面对着大同小异的问题。她开始后悔曾经自己的闭门造车，若早早地敞开心扉、去找到同一战场的人，是否就能早些打败心魔呢？
第三天下午的最后一个项目让人彻底崩溃。
教练们让学员两两配对。李叶茴的队友是一个文质彬彬的马来西亚男生Yok，经过之前的交流，她得知他来自当地声誉极盛的富裕人家，还是独子，自幼被各种条款约束，成长为现在的“商业天子”的模样。
教练关了礼堂的灯，给出指示：“你们的任务很简单，就是逼问队友。问他们为什么？为什么有这梦想？为什么这么选择？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质问的声音越大，越能帮助你的队友找到本我，或丢弃假我。”
李叶茴先被质问。Yok白白净净的脸上有了一丝羞涩：“你...”
“没事，大声问。”
“你有什么梦想？”
李叶茴已然不知自己有何梦想。她想起曾经想精通科技的救世梦：“我想成为科学家！”
“为什么你想成为科学家！”
“因为科学家是个值得人尊敬的职位！”
“为什么你想寻求他人的尊敬！”
“因为我想被刮目相看！”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被看不起！”李叶茴的声音越来越没有底气，Yok越步步紧逼。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想！告诉我你为什么选择如此去爱！”，导师们也一拥而上，整个礼堂充斥着怒吼和逃避的回应。这两种声音从数百张口中奔涌而出，一个追、一个逃，狠狠地撞上人们的胸口、狠狠地击打他们的脸庞。
“因为我怕失败！”、“我怕被抛弃！”、“我确定我要是失败，身边的人一定会离我远去！”
五分钟时间如此之快，李叶茴早已泣不成声。她抱着Yok，却也抱着自己，怀揣着如此恐惧、还主动包装成礼物地活了这么多年，真是委屈自己了。
接下来，是李叶茴对 Yok的逼问：
“你为什么想要成为商业巨头？”
“因为...我想要很多钱，就是很多钱。”
李叶茴大吃一惊，她随即大吼：“为什么！”
“有了钱，我就能买大车大房子！”、“有了大车大房子我就能让父亲刮目相看！”、“有了车房，我也能离开我的父亲！”、“我要逃离他们的条条框框！”、“我要做我真正喜爱的事业！”
“你喜爱什么！”李叶茴跳出了问题框架。
“我喜爱...我想向我叔叔那样活着，远在他乡，经营旅店，可以随处游荡。可是我做不到...我是唯一的孩子...”，Yok哭了，他跪在地上、肩膀颤抖。
李叶茴扶他起来，毫不犹豫地抱着他：“会好起来的...为什么不跟爸妈讲呢？”
“我做不到、做不到...”
五分钟到，礼堂灯光大量，整洁的地板上洒满了泪花。这些陌生人的眼泪带着不同的悲伤融汇、发光，像是一双双遗落的双眼，让人不敢直视。
“你瞧，如果你安然无恙，那么恭喜你，从小到大你都是个自由的灵魂。”教练拿出一箱子纸巾，分给大家：但是我看到无数双泪眼婆娑的眼睛，无一例外。其实我们追寻梦想，可是很多口口声声说的梦想外界灌输的欲望。”
“为什么高比矮好？为什么胖比瘦好？为什么聪明的人生会比较厉害？其实好坏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不是你内心的真是渴求。”
教练落音，礼堂沉寂了许久。这些名校的“天之骄子”，可能不那么想再为了“大局”将自己彻彻底底地焚烧了。这个“误人子弟”的训练营结束了。
李叶茴失魂落魄地走出教室。面对自己那肥肉下的灵魂后，她欣喜又悲伤：即便这些年自觉得夺回了生命的主权，却还在潜移默化地被影响着，甚至不经思考就“替卖自己的人数钱”。
这世界上有多少人被卖了却还不自知呢？
她不敢往下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