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心械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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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地如征》第十四则
- 李渔《意中缘/错怪》:「非吾辈,真鄙儒,机心械肠全未除。」
安孝勇实在跑不动了。
身体从颤抖到抽搐,完全失去控制,因为冷,因为饿,还有累。真想躺下什么也不顾,可是这密林里面也太脏了,脚下是厚厚一层腐叶,混着不知是雨水还是露水,淤泥一般。
还是靠着树坐下吧!没奈何,他脱下浅青色的大衣,垫在地上,反正也沾上了泥浆,不能要了。
人一坐下,鼻子又酸起来。不能哭,没人也不可以。安家的长子长孙,怎么可以哭呢?
又没做错什么!
安家世代簪缨,五百多年历史,是高高矗立在太地的一座丰碑。安孝勇从小就由名师开蒙,能跟父亲祖父在一起用膳。祖父孝悌,因曾祖战死沙场,不得全寿,弃武从文,终生素衣素食,家务亲力亲为。安孝勇从四岁开始就黎明即起洒扫庭除。
没几年,安家就变成了太地的道德典范。祖父也专心于整肃律政,以期再建武帝盛世。
可惜壮志未展,皇帝却被一帮小人打跑了。祖父不忿,就跟父亲一起建立了大安民国,以律法立国,还政于民。
可是人民不都是吃素的,几乎没有人愿意跟安家一样勤勉持家,艰苦奋斗。所以父亲只好在大选中承诺要修建运河、狠抓经济,填满那帮选民的欲壑,得以继任。
父亲瞒着祖父跟东洋人和解,连祖上的血仇都可以不报。在运河工程上不遗余力,魔挡杀魔佛挡杀佛,把反贼朱恩枝都除掉了。这又有什么错?
鼻子好酸啊!眼泪终于流了出来,真没出息!
还是太年轻啊,戚火帮忙把西洋联邦的一整架飞机都炸了,还是没能阻止《太地良民》的出版。祖父看过后,深更半夜把父亲从床上拉起来痛打,自己当场就不行了。
一心为民,却招来如此的屈辱。万立芝、张佐,还有那个什么劳什子出版署署长难道不该偿命?
总有刁民想害安家,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虽然都是门客在操作这些事情,四大党派却不知怎么知道了。他们在议会上围攻父亲,害得他老人家一口鲜血喷洒在台上。
安家退出,总可以吧?吴老头子居然还带着军队来抄家,混乱中父亲惨死。
当然吴老头子很快也遭了报应,在内战中死无全尸。
人心不古,连门客在逃亡中都纷纷背叛,老安家就这样没了。
好恨啊!
安孝勇的袖子已经被眼泪濡湿,很快冻成了一个冰壳。
“嘿,这里还有一个。”
一胖一瘦两个白衣人突然从密林中走了出来。
此处是太地大陆最高的悲喜山西北的脚山,是极寒之地从未开发的原始森林。这里怎么会有人?
安孝勇不知是敌是友,赶紧想躲到树后,已经来不及了。
“跟我们走吧?在这里会冻死的。”
说话的是瘦的那个,走到近前却见他其实相当结实,行动敏捷。身后那个胖子留着分头,头发油亮,右边袖子却空了一截。两个人的白袍是纱织的,白的耀眼,一尘不染。
安孝勇也没别的选择,就跟着他们走,地上垫着的大衣也不要了。
在林子里三绕两绕的,来到一片空旷地,两丈见方。中间杵着一人多高的巨大枯树,里面都蛀空了,连胖子也可以钻进去。
一进树洞,脚下却是一溜汉白玉的台阶,也是一尘不染的,白得耀眼。
下台阶的时候,安孝勇感觉特别舒服,身体懒洋洋又轻飘飘的,很快到达底层。
眼前但见一条笔直的长廊,足有几十米,也是汉白玉修砌,前面有个门洞,泛着耀眼的白光。
走过门洞,安孝勇只感觉身体一暖,宛若阳春,居然是个一百米宽、两百米长的汉白玉厅堂。
满眼全是汉白玉,白得纯净,白得炫目。
大厅两侧各有六十四扇关闭的石门。距离每个房门二十米,都有一张两米长半米多宽的白色矮桌,后面放着白纱蒲团。
三三两两的,有一些人,或趺坐,或跪坐。
安孝勇跟着两个白衣人走到大厅尽头,但见并排放着三张桌子,两张后面有人。正中央端坐一位老者,头发眉毛都是白的,没有胡子,面容慈祥。
安孝勇心中一热,咬牙忍住眼泪。他感觉老者非常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老者的左侧坐着另一位长者,头发花白,剑眉阔口,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也是非常熟悉呀,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你来啦?入席吧……” 长者的声音里充满慈爱。安孝勇不由自主地在老者的右边落座。
“吃饭吧!” 老者轻轻地说,声音却传得很远。大厅两边有房门推开,有人走出来后再小心翼翼地关上,端坐于桌后。
两位白衣人也向老者微微一颔首,分别在次席左右落座。
老者抬起右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安孝勇就发现面前空空如也的桌子上突然出现了一碟素鸡、一碟青菜、一碗豆腐汤和一小碗米饭。
自己已经七天七夜水米未进了,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慢点吃,不够还有。” 老者慈爱的声音每每让自己想哭。
一边吃,安孝勇一边注意到,大厅里的每张桌子都是一样的饭菜,连摆放位置也都一样。不过有三张桌子后面却没有人。
两张分别位于两个白衣人的旁边,另一张在大厅的另一端。安孝勇不由得望了老者一眼。
老者忽然一指远处的那张空桌子,轻轻地问了句:“他还是不出来吃饭吗?”
那张空桌子正对的房间里传出一阵女声:“他还是坚持不刮胡子。” 声音平淡,不包含任何情感,也没有抑扬顿挫,类似机器合成的提示。
老者抬右臂做了个拉开房门的动作,那扇房门开了。老者侧着头,右臂就像搂着一个人的肩膀,从房间里面出来一个大胡子男人。但是不同于所有人,这个人显得有点透明,就像是全息投影那样的效果。
“哼,一个男人,却不刮胡子。这成何体统?为了这个几天不吃饭,都已经半消散了。我劝你刮胡子也是为你好,你这样抵触是不理智的。大家说是不是?”
“大善人说得对,男人每天刮胡子是天经地义的。” 大厅里出现七张八嘴的附和声。
安孝勇这才知道大家称呼老者为「大善人」。他注意到那个半透明的大胡子,正指手画脚地讲话,但是谁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这时,在那胖子右边桌子后面的房门打开,走出一位头戴礼帽,身穿深灰色呢子大衣的男子。左臂抱着陶土坛子,右手拎着红漆食盒。他大大咧咧地把东西放上桌,解开大衣扣子,摘下帽子,随意趺坐在蒲团上。
他一头杂乱的灰发,眉间有拇指大小的一块红斑。随手拿起豆腐汤一饮而尽,拍开坛子盖,就往那碗里倒了半碗,晃了晃喝掉,再倒上满满一碗抿了抿放下。然后从食盒里一屉屉地取出小笼包、卤牛肉、白斩鸡、酥炸小黄鱼,摆了一桌。
一瞬间,大厅里弥漫着酒香肉香。有些人为之侧目,而更多的是像胖子那样在吞咽口水。
安孝勇感觉在哪里见过这张脸的照片,只是眉间没有红斑。
“你,一定要破坏这里的规矩吗?” 这次是主座左边的长者轻轻地问道。
灰发人一言不发,自顾自喝酒吃肉。
“二善人问你话呢!” 胖子吞下嘴里的口水,声音有些急躁。
原来长者的称呼是「二善人」。
“善人?笑话!” 灰发人嘴巴没空,声音被食物挡着。
老者斜着眼望着他,脸上的表情不可捉摸,叹了口气轻轻地说:“随他吧,自己作孽,总有消散的日子。”
“消散个屁啊,我才不信你那套呢!” 灰发人拿手捏起一条小黄鱼啃了起来。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来了这么久,也不换衣服,身上脏兮兮的。跟你说了多少遍,喝酒乱性,吃肉伤身。我们还不是为了你好?” 长者的声音有点大,脸色变得有点透明。被老者瞪了一眼,马上闭眼低头,才稍稍恢复。
“嘿嘿,你一定会散在我前头。” 灰发人突然注意到安孝勇,眼睛放出了光, “你也来啦?”
安孝勇心中忽然一惊,有一些飘忽的感觉,不由得闭上眼睛低下头,不敢再朝他看。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片嘈杂,安孝勇抬头望去,看见那个大胡子的影像变得更加透明,下半身几乎看不见了。他似乎在大声嘶吼,双手在空中乱舞乱抓,表情非常痛苦,但谁也听不见他发出的声音,直到他像轻烟一般消失殆尽。
“我再也受不了啦 —— ” 大厅里回荡起大胡子的嘶吼,虽然人已不在。
“哈哈,又一个!超过一半了啊!” 灰发人转头瞪着老者, “我的大善人,你彻底失败了!”
“不可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的办法,肯定对大多数人是有益的。民智不开,我用科学的办法去引导他们,帮助他们。这有什么错?他们自己善恶不分,不得保全,还不是他们拒绝大道,把自己出卖给恶魔?”
“狗屁个民智不开,狗屁个善恶不分!” 灰发人干掉一碗酒,把碗重重丢下,“一直以来,你就试图用一种标准强加于万民。你自己想想,当你听到一种与你相左的意见就发怒,这根本表明,你已经下意识地感觉到你的那种看法没有充分的理由。你儿子经常会变得透明就是明证。”
原来二善人是大善人的儿子?
灰发人又倒上酒,喝了一口接着说:“你们如果硬要说二加二等于五,我只会感到怜悯而不是愤怒。但是你们用权力要天下人都遵从二加二等于五,我就只能发作了。”
他一指他对面那张空桌子,“杨署长以前很聪明,对世界有他自己的认识,支持我揭开你们的真面目。结果到了这里,被你们所谓的「善」所绑架,心中妥协,不能再守住自己,跟那另一半人一样地早早消散了。二善人,也许下一个就轮到你哦!”
长者的表情突然痛苦,身体变得更加透明。但胖子对面的那个瘦子却突然瞪大了眼睛盯着安孝勇,嘴巴张得很大,身体像沸腾了一样瞬间汽化。
“原来是你。我好恨啊,一辈子就这么毁了 —— ” 身体消失了,声音才嘶吼出来。
安孝勇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但一时还是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身体又是一阵飘忽。
“原来是他干的!” 灰发人斜指着胖子对面,眼睛却转向安孝勇。
老者向左右看了看长者和安孝勇,声音有点颤抖:“难道,你们也觉得我错了?”
他们俩都摇了摇头。
“想吃点肉吗?” 灰发人问胖子,慷慨地把那碟卤牛肉递给他。
胖子想都没想,转身抬左手从碟子里抓了几片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看到吗?坚守在这里的,只是坚守本身。无所谓好或者坏,善或者恶,只是没有改变的需要。大善人是如此,这个右胳膊都没有的大恶人也是如此。如果大善人的素食和规矩让他消散了,对后世倒也不坏。其实消散并不是坏事,对于消散的灵魂来说,未来多了很多选择。这其实是更大的自由。”
话音未落,席间又有几位汽化消失了的。
灰发人站起身,走到胖子的后面,伸出右手,拍了拍他的脸颊,看着大善人说:“他把这么多人送来这里,并不是因为你儿子或者你孙子的命令,而是他喜欢杀戮。所以他即使吃了肉,灵魂还是不会消散。”
胖子依旧狼吞虎咽,连眼珠也没有动一下。
孙子?安孝勇疑惑地抬起头,眼前的老者分明就是自己的祖父,而那个越来越透明的长者,正是自己的父亲!
“爸爸 —— ” 不知怎么了,安孝勇第一次没有用父亲这个称呼,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难道我们真的错了?”
安建丰开始沸腾,安王爷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
“我一生为民,从不带半点私心杂念。我这样做也是为他们好啊!” 安王爷喃喃自语。
灰发人看着大善人依旧清晰无比的影像,嗤笑道:“可是老百姓有权力去选择他们认为的「好」啊!”
安建丰的灵魂终于汽化了。
"为民所累啊 —— ”
他最后留下的声音宛如雷震,大厅里更多的灵魂开始消散。安孝勇也终于认出那个埋头大吃的胖子正是北魔戚火。身后站着的灰发人脸带微笑,仰头看着自己,让他想起报纸上万立芝的讣告。
自己慢慢地飘浮在空中,汉白玉的大厅开始坍塌……
黑暗的密林中,闪动着陆吾的第三只眼睛射出的光茫,这个有着九条尾巴的人面老虎的背上,端坐着一位金盔金甲的中年男子,慢慢跑到那棵大树的跟前。
“这是安少爷。证儿要是还活着,也该这么大了……” 王献成注视着浅青色大衣上已经僵硬的身体,胯下的陆吾朝着东方发出一声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