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第一章 学幕
往古之时,共工与颛顼争帝位,共工败,颛顼穷追不舍,共工欲做困兽之斗,怒触不周山,以致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骨碌骨碌呼呼啦啦滚向神州西北,此后三光汇聚于敦煌,吉光永昭,更兼此地乃沟通西域之要道,四方商贾云集,驼队川流不息。
敦煌居民,家殷而足,志气高扬,临近城门,诵经之声不绝于耳,少年人不需为生计忧愁,埋首四书五经,十年攻苦,年年皆有人中举登科,不过,多的是考场失意的落地秀才,这些人为了生计,或到乡间办私塾,或到大户家坐馆教书,不过生活清苦,每日都要为明日的口粮担心,本事大一点的,就跑到衙门里当起了酬金丰厚的刑名师爷,本事欠奉可也想当师爷的就得拜师学艺,俗称学幕。
甘肃每个县的衙门都差不多,知其一而尽知其他。
官厅里寒碜的陈设衬出一股衙门特有的不耐烦的神气,积满尘土的文牍霉味外加师爷们抽完烟离去时留下的死烟味,这两种味道交相缠绕扭成一根麻花熏得封居胥长叹一声,“什么鸡巴,臭死了。”
今日去,明日来,千篇一律,就像是每天点卯一样,他打了个哈欠,把笤帚往墙角一丢,蹲坐在门槛上,两眼望着榆木公文桌发呆,每天都是同样的工作,永远没什么变化,回涌过来的日常填满空虚,日子像一杯无味的酒那样生出了小水泡。
一抹孱弱的光顺着窗户偷偷地爬了进来,照着他疲倦的脸,官厅总是透着一股潮湿的霉味,陈年的怪味如同霉菌附着在大殿的柱子上,跟他家里的味儿像一个娘生的,那间窄小的房子,上有片瓦,下有喘息之地,大小刚够他跟爷爷两人栖身,或者不如说,这是为了让他习惯于在将来钻进那口更小的棺材。
每天点卯前,他敢肯定,只要转过身,就能看到爷爷背顶着门闩,倚着门框的身影和目送他远去的目光。
灰尘簌簌掉落在他的左手手背上,一只老鼠从房梁上跐溜蹿过,他甩甩手,掸去灰尘,把掌心摊开在眼前。
这只手豹子般弓起身子,把一两银子扔到赌桌上,简直可以说吐到赌桌中央,右手像是刚睡醒的同伴,听到信号便直起身子,溜到正瑟瑟发抖的左手旁,两只手犹如害了疟疾,微微战栗,它们注视着骰子的点数,管台子的像个街头小贩卖力地吆喝着“买定离手,买定离手”,骰子在竹筒监狱中疯了般来回跳跃,牵动着旁边这两只颤抖不已,焦渴难耐的手,在揭开筒子之前,上百种细小的杂音汇在一起,嗡嗡直响,整个赌场犹如水沸前快要被顶起的锅盖。
“封居胥!”一声厉喝把他从神游中倏得一下给拽了回来,“抄签弄完了吗?”
赵师爷气势汹汹地啪的一声把书合上,他把脸也合上,看到这张无声地下着命令的脸,封居胥啪的一声顺从的一鞠躬,赶紧跑回公文桌埋头苦干起来,见他像个苦役犯忙碌,赵师爷才甩着他公鸡似的下颔走掉。
六部行文昨日下达敦煌,作为《皇朝律例》中新例的补充,衙门要存档保存,封居胥负责抄录这些例则,蝇头小楷写在一张小纸条上,做成“抄签”,再把这些抄签贴到《皇朝律例》相关律文的旁边,方便师爷们查律文时能看到相关的例则,作为衙门办事的准则。
师爷催得急,可是他们草菅人命的时候并不看例则,一再的催促就像是一只不大不小的狗冲着小孩汪汪叫两声好显得自己凶猛。
被呵斥了两声,他越发不愿意誊抄了,什么时候能甩掉套在脖子上的公务笼头,逍遥林下,见见世面。手头这堆小山高的文牍麻袋似得压在他这头骡子身上,他肩膀耷拉下来,好似绸缎从晾衣杆上直挺挺垂落地上,两眼无神的看着脚尖,用脚扒拉着方砖地上的小石子,哗啦,哗啦。
哗啦,哗啦,骰子像个醉汉似的在一盏小碟子里摇摇晃晃,赌桌上,银票飞旋起舞,铜钱应声跌落,犹如播种,还没等它们成熟,管台子的便用筢杆把它们悉数割去,胜利者无异于喜获丰收的老农,管台子的用筢杆一推,他们胳膊弯成镰刀一揽,麦穗便悉入囊中。
封居胥两只手如蝰蛇般纠缠在一起,它们恨不得将对方缠得气尽而亡,又像两只饿狼瞪着眼互相揪斗,跳将开去,指关节嘎巴作响,好似用钳子夹碎核桃时发出的脆声。
哗啦,哗啦,骰子以清脆的声音在小碟中翻滚,管台子的报一声,“大!”他的两只手突然分开倒下,像是一支响箭嗖得一声将两只饿狼射个对穿。
“你弄完了没有!”赵师爷像个幽灵似的冒出来,封居胥被吓得不轻,赶紧一头扎进《皇朝律例》,赵师爷狠狠瞪了他一眼,踱着步子甩着膀子走出衙门。
“催你娘呢催,”封居胥小声咕哝了一句,翻着有两页砖头厚的《律例》,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一想到赌场上此起彼伏呼卢喝雉的吆喝声他便魂不守舍,赌瘾在血管里发酵,咕嘟咕嘟,咕嘟咕嘟,一串串气泡在体内追逐嬉闹,竟蹿到耳鼓边奋力擂击着耳膜,咚咚咚弄得他脑瓜仁疼。
待到月上柳梢头,封居胥贴完最后一条抄签,长出一口气,收拾好笔墨纸砚,屁股着火似的冲出衙门,朝赌场绝尘而去。
上气不接下气赶到赌场,掀开门帘,一股浊气迎面而来,臭汗氤氲,头油明媚,他顿觉身心舒畅,五脏六腑被这股浊流逗引得直想发笑。
他笑吟吟的弯下腰,脱了鞋,猛地一抖,一小锭银子叮呤咣啷围着坑坑洼洼的砖地愉快的跳着舞,他像捧起一只刚破壳而出的小鸡,把小银锭捧在掌心,嘘一口气将灰尘吹去,手腕往上一扬,银子被抛到眼前旋即又落回掌心。
他两指捏住送到嘴边,嘬蜜一样猛嘬一口。
“大!大!大!”“小!小!小!”
两拨人使出吃奶的劲儿扯着嗓子叫喊,个个鼓眼努睛,好像骰子长了耳朵,哪边喊得地动山摇就听哪边的。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管台子的一脚踏在赌桌上,筢杆笃笃敲着桌面,“还有没有!还有没有!”
摇骰子的一手托底一手按盖,封居胥只能从这人背后看见他胳膊肘上下晃动,骰子在竹筒内敲击出世间最迷人的音乐,封居胥将银子往“大”字上狠狠一磕,两只手躺在一起,瑟瑟发抖,一绺亮泽的黑发湿哒哒地粘在光洁的额头上,就像一个趔趄,头发不小心跌进泥淖。
管台子的大喝一声“小!”
“唉!”封居胥咬牙猛锤大腿,筢杆如沾满麦芽糖的粘杆将满桌子蚕蛹大小的散碎银两逐一粘走,包括封居胥的那一小锭——偷卖爷爷玉坠换来的银子。
他跌跌撞撞走出赌场,丢了魂似的往家回,本想赢了钱再把玉坠赎回来,这下可如何是好。
爷爷估计还在等着他回家吃饭,他拖着灌了铅水的步子在家门口转了一圈又一圈,偷偷摸摸趴在门缝朝里看了眼,爷爷神情慌张地摸着身上的口袋,抽屉如吃奶的娃娃一个个嘴张得很大,柜子将爷俩的破烂衣服吐了一地,桌上一碗稀粥,碗上横一副筷子,筷上立一又小又干的窝头,这是留给封居胥的晚饭。
羞愧如一块烙铁烫得他两颊生疼,他硬着头皮推开虚掩着的门,吱呀一声,爷爷正嘴里嘀嘀咕咕翻箱倒柜,“哪去了?咦?”陀螺似得转来转去,“哪去了啊?”
见他回来,立马笑逐颜开,“赶快吃饭去吧,粥刚给你热过。”
他魂不守舍的吃完,胡乱洗了脸就躺床上去了,爷爷依旧哆嗦着手在翻找他的玉坠。
一夜无眠,他肿着两只眼昏昏沉沉从床上爬起来,爷爷已经做好了饭,就着咸菜喝了碗稀粥,离家时爷爷拿了三个梨给他,“娃,好好听师爷的话,别跟人置气”。
他不敢回头去看背顶着门闩的爷爷,悔恨如毒蚂蚁反复噬咬着不安的良心。
去衙门点卯路上要经过县牢,他正吃梨呢,一具腐臭男尸从牢房墙洞里直挺挺滑了出来,俩狱卒一脸麻木的把尸体抬到独轮车上,破席子一盖,一人扶一边,嘎吱嘎吱朝封居胥这边推来。
封居胥嘴里的梨没来得及咽下去,哕得喷了一地,尸臭招来成群结队的苍蝇前来大快朵颐,他胃里如被烧火棍死命搅拌,痉挛到面色发青。
“小老弟,头次见受不了了吧,我们爷俩每天都要运他四五个呢。”老狱卒手一甩,俩人停下车,他从袖中掏出粗布手绢擦了擦额上汩汩涌出的汗。
“封哥是读书人,哪见过这个。可惜了这梨。”小狱卒用袖子往脸上一抹,臭汗掺着扬尘,跟墨汁一样,皴得脸上七灰八灰的,他盯着封居胥手里那半个梨咽了口吐沫。
封居胥缓过劲来,从袖子里掏出两个梨递给这一老一少,“咋死这么多人?”他壮起胆又看了眼尸体,那人圆睁着眼,瘦得皮包骨头,头发散乱,苍蝇在其间轻盈跳跃。
老狱卒用袖子裹住梨撸了撸,凑近鼻子闻了两下,猛嚼一口,“瘟疫呗,今儿天气还不错,死的人少,前两个月每天都是十几口子。”
小狱卒拿到梨直接啃,“这个染了病的死鬼也够可怜,家里的亲戚都不敢来收尸,怕被传染。还是我跟五爷对他好啊,一张破席子,卷巴卷巴乱坟岗上一埋,也算是死得其所。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还得接着受罪。”
“怎么老是听说监狱闹瘟疫?没人管管吗?”封居胥问道。
“管管?”五爷翻了个白眼,“监狱要是每日擦扫清洁,那牢头的腰包岂不是一天比一天瘪,我们这些人也没油水可捞了。”
封居胥越听眉头皱的越厉害,“这话怎讲?”
“正是因为监狱腌臜不堪,瘟疫流行,犯人才不惜倾家荡产赎个清白好早日出狱。这没钱的,住在百十口子挤着的号房里,没窗户不透气,活得像只老鼠,土墙里的虱子排着队往他们身上钻,屙屎拉尿都在地上,骚哄哄的味儿三丈外都能闻到,闻着这味儿就着馊饭泔水吃下去,多精壮的小伙,过不了十天半个月都得撂倒,这牢里有规矩,牢门只能黎明开,晚上要是死了人,对不住了您嘞,陪着他睡一宿吧,有那心宽的呼呼睡的香着呢,也有那睡不着的,睁着大眼盯着那染了疫病的尸体整宿不睡,等天一亮,管你睡着还是没睡,铁定又挺了几个,破席子卷着乱坟岗子胡乱一埋,了此一生。下辈子托生到哪儿,也别托生到穷人家里,死都死不舒服,活着纯粹受罪。”
“这有钱的嘛,”五爷将吃完的梨核丢到臭水沟里,用手背抹净嘴角的梨渣,“哪怕是犯了杀人重罪,只要能让我们牢里上上下下都尝到甜头,非但住的地方有窗户能透气,再肯花大价钱,过不了一两年就能出狱快活了。”
“出狱?要说在牢里过得快活自在一些我还能明白,这杀人的重罪怎么可能逍遥法外?”
“我说,小老弟,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啊?”五爷斜着眼冷哼一声。
封居胥被他这么看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一样,身体不觉微微后倾。
“封哥,赵师爷都没给你讲过吗?”小狱卒倚在墙上不可思议的打量着他。
五爷见封居胥这反应,知道赵师爷不把他当心腹,只把他当成打下手的小文书,“看来小老弟你是真不知道了。那赵师爷可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家里藏了枚宝物,有了这宝物,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他拿手比划了个方形,封居胥愣愣的杵着,不知道是什么,他见封居胥这反应,又比划了下。
“算了,”五爷也不跟他这个雏儿卖关子了,“呆头呆脑的,我直接给你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