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习班通信
序言
我和郎文是非常亲密的朋友,初中时我们就结交了。他学习非常好,成绩在全年级数一数二,是学校的明星,是全市关心教育的家长们都听说过的一个名字。他有一个让人愉快的优点,就是性情平和真诚,谦虚上进,这使得许多人都愿意与他交往。从那时起我们就成为了相互理解和信任的朋友,对于他令人惋惜的悲剧结局,我从头到尾都是非常清楚的。
上高中后郎文的学习成绩突然下滑了,我感觉到他的心情在变得烦躁起来,他变得不适应环境了。他对我说:“彦军呀,我不想听课,不想学习,可我偏偏得坐进来听课,偏偏要成天地学习。囫囵吞枣地往进灌东西,做题,没有自由的生活让我厌恶…”他对于所做的事情失去了兴趣,却又不得不去硬做,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在我的极力劝说下他终于在最后一年醒悟了,再次开始用功,但为时已晚,还是没能考上大学。记得他曾对我说过,他对某女生有些好感,但为了不影响她高考,没有去表白,他会努力考个好大学,到时再发展关系不迟,这种想法的存在更增添了高考失利对他的打击。
我上大学后与他相隔千里,我们之间的交流是通过书信来完成的。为了让读者真正了解他的思想,看清他的精神世界,理解并同情这个不幸的人,我斗胆把他信笺的内容照原样不动地公诸大家,他的心路历程,全在这字里行间。
1999.9.1
今天这个让人不舒服的日子——补习班开学的日子终于来到了。我不情愿却又强打精神来到了学校。我努力让那些美好前景来激励自己。走进教室,紧张的心终于和真实的压抑环境接触到一起了。我顺其自然,故作轻松地去找座位,认识同学,和我的新同桌说说笑笑,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排除一切杂念,百分之百地投入到学习当中。但是总感觉精力不济似的,第一天,我就怀疑我能否坚持下来了。我的学习动力,你是清楚的,彦军,有很多是在吴昕身上。我现在觉得有些空洞,我是一直在欺骗自己吗?今晚回家后,我拿出她的照片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又吻了它。——我的处境,怎么就这么阴霾,这么可悲呢?
1999. 9.3
彦军,上一封信才刚寄出去,我又要写给你了。因为我有一件事不得不说。今天,我的心情受到了一些影响,让我捉摸不定。说是捉摸不定,其实是不敢正视和多想。我忍不住放开胆子面对了一下,才知道那是一份美丽而不敢去碰触的甜蜜。两天来,我心里那根弦紧紧绷着,我要全力以赴,实现立下的誓言。我条件反射地躲开每一个女生,好让自己全神贯注,保持信念的纯洁,其实心里明白,这僵硬的思想有些不合天性,是软弱和不能自持的表现。
在昨天,一个普通又别样的女生走进我的视野,我无法表达看到她第一眼时的感受,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感觉,她的形象愉悦我心,而我的心呀紧紧抓住这清新与美丽不愿放开。这是一场意想不到的事故,完全不在我的设想之中。
你看,我都说了些什么?是呀,我自己都感到羞愧,你会批评我感情变化无常,像是做游戏一样轻率了吧?这不该有的想法呀!我是爱着吴昕的,我得为她而奋斗,不能临阵逃脱,打退堂鼓。而且,我是不会轻易就喜欢上另一个人的,不会的。这个女孩,虽然柔和得好像无处不在,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我的心里,可我不能!——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这个叫席小娟的女孩,座位就在我的后面。我们很自然地认识了。我和她愉快地谈着天,而我又无时无刻不在坚定着那不容放弃的信念,
这是多么混乱的心智呀,就好像有稀泥充塞在脑浆里一样。回到家里,才算清醒过来,我又拿出毕业照仔细端详,但是激情少了许多。那个一度带给我学习动力的信念不能就这样消褪了。我必须坚定信心,不能神情恍忽地过着,不管怎样,脑子不能搅混了,要清晰。你如果在,真希望你给我一巴掌,让我清醒一些。
1999.9.15
回信已收到。你劝我把精神放松,不要太苛求自己,应该善待生活,高兴起来,多一些乐观开朗,你说的正确极了,果真能这样该多好。你还劝我补习期间还是以学习为重,因为如果我在这个最紧要的关头分神,将来一定会后悔。大学才是一切!你说的我无法反驳,但是,你也看到了,我也在自责,可是由不得我呀。我的精神是如此软弱,它像一个真空,只要不小心张开一个口子,就会被周围不管哪里的空气填满。
我现在的感觉是经验中从未有过的,我好像已经进入到了一个从未涉足的原野中,这原野的壮美与广阔让我心旷神怡,我的世界不断地展开,它冲淡了一切原则、束缚、矫饰和压迫,又让我不无痛苦地失去了抵制诱惑的意志力——失去了这些我还能算是原来的我吗?我不知道这冥冥中的力量要把我引向何方,我该不该努力让自己停住?我的心境,现在是奇诡又混乱,我正在变成一个违背原则的人,这个原则你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太认同,而我却是不能不坚持的。但现在,我的阵地几乎全部地失守了。我减轻了负担和责任,却多了姿意和随心所欲,学习的动力不知发散到哪儿去了。可见你说的放松和我现在的放纵不是一回事,我的放纵又多了一个可爱的因素,就是席小娟。
我一有空就扭后头去和她说话,而她总是以惬意温柔的笑来回应我的热情。我们谈论着各种轻松有趣的话题——每一个这样的时刻,我都在心灵交融的甜美意境中沉醉着。她怡静柔美的外表饱含着真诚、理解和情谊,在短短几天内就已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她让我变得多么奇怪呀,学校和家之间的往返于我变成了多么匆忙和多余的过程。回到家里,一边吃饭一边还在想着她,想见她的念头让我做事慌张着急,脑子里面没有别的了,只有她,只有席小娟。我坐在座位上有模有样地学习,其实是在盼着她的到来,盼着听她蜜一样的话语——这美丽的夜晚,浪漫的补习生活和可爱欢畅的每一件造物,它们都是如此的让人喜欢,让人高兴啊!
1999.9.27
彦军,收到你的信了,感谢你对我的理解,只有你才知道我过去所经历的一切,我怎样在初中一鸣惊人,在高中厌学,掉队,成了众人的笑柄。你知道我经历怎样的屈辱,承受着怎样的压力,所以你不愿意单纯批评我,而总是用理解的态度去看待我的各种荒唐思想和行为。你说我对席小娟的好感只是为了寻找一个寄托,像吴昕那样,一种精神力量,一种卧薪尝胆之举。不是这样的。
她平平常常,大多数人都不会觉得她是一个多么漂亮多么吸引人的女孩。可我偏偏就觉得她很美,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美。她只是一个文静的、嗓音悦人的女孩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她是知道我的,她在应届班跟我的初中同学任飞和小学同学吕静是一个班的,和他们是好朋友,所以对我的名字早有耳闻。我想举几个例子,说明她为什么外表平凡,却让人如此为她着迷。最开始,我看她有点忧郁,就问她,“补习感觉怎么样,有信心吗?”她说:“没把握,明年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呢。”我就安慰说,“别灰心,只要你有基础,一年以后绝对可以考上理想的大学。”她点点头。我继续说:“你基础怎么样?还可以?那就好办……”各个科目该怎么复习说了一大通,我觉得自己讲得不错,因为她是那样认真地听着。当天晚上,我才知道她是班上成绩最高的,比我高出60分,只是志愿没报好,才没有被录取。我心里不觉一阵羞愧,我怎么能用那种口吻对她说话呢?她是一个多么谦虚和冷静的女孩啊!
每天吃饭时刻一到,同学们蜂拥而出;而她,依旧坐在原位静静地看书,直到任务完成,才拿着快餐杯轻轻走出教室。上来时她也很早,轻轻坐回座位,就开始学习了,动作轻得像是只蝴蝶。
“你能闹中取静啊,在看生物?现在挺专研这一门课。”我问她。
“这几天学习任务还不太重,我生物学的不太好,得多用功。”她倚着胳膊向我微微笑了笑,“这叫笨鸟先飞嘛。”她的笑很美,是那种自然,纯朴,散发着清香的美。
那节生物课后,我扭后头去发表议论:“山西百分之九十的人说普通话不标准,前鼻音后鼻音……”“我知道谁说的最准了!”她说。我就问,“谁?”“当然是郎文了,我以后呀,学普通话就向你学。”前后左右都笑了。你瞧,她是多么机敏,多么伶牙俐齿,又多么会不动声色就给人一个教训呀!
1999.10.10
她走了,短短几天,我淡蓝色的梦就结束了,那比蜜都要甜,比天堂都要幸福的日子啊,就这样生生被夺去了。那天上午第二节课下了以后,有人找她。直到上课前几分钟她才回来,手里拿着一些信封邮件一类的东西。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同学们打开看时,是一封迟到的录取通知书。教室再也安静不下来了。超峰说:“要不走吧,明年考住考不住也说不来,这样保险。”张喆说:“像你这样的水平,补一年怎么也比这个学校好。”大家分成两种意见吵来吵去,问她的打算,她也是思前顾后,意乱心烦。不过我总觉得她已经有了主意,只是不想说出来。她对大家说,“你们别吵了,我想静一静。”人们才回到自己座位,不再烦她了。
接下来的生物课上,又听到她回答问题的声音。与往常一样,平和而冷静,更准确地说,是恬静而优雅,我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几次听到她的声音。我百感交集,思绪无法集中在听课上。我仿佛就要面对一片空白了。没有她的日子,虽然天气阳光明媚,感觉却是多么沉闷晦涩啊。
下课了,我扭后头去,我们互相对视着笑了笑,她的笑让我觉得有分量,仿佛向我传达着什么,她把视线移开我,移开这个世界,回到了自己的天地中,静思着。
下学了,大家各自回宿舍,去食堂,她也匆匆收拾东西。
“哎,你自己的打算是什么?”我问。
“我真的不想走,”她声音不高,“就算明年考不住,我也还是想补。”她苦笑一声,说道:“你好好学吧,肯定能考上理想的大学。”我还想说什么,可不知怎么开口,她就背着书包走出了教室。我只能祈祷老天,她能承受住家里的压力,继续留下来补习。
几天后她来和同学们道别,看来是决定去上大学了。我送了她两本我心爱的书,一本散文集《雅舍小品》和一本《写作辞典》。
超峰,我,张喆和小娟,我们四人前后排,以往总是说说笑笑,现在,少了她,大家都没心情聊天了。那天下午一直很烦,坐在原来座位上,感到非常憋屈难受,一气之下就把她的桌子推了后去。可一想到她也许会奇迹般地改变主意,我又把那桌子挪了回来,给她空了很大一个空。谁想一个新来的同学倒坐上了。那以后,一切都好像不一样了。我觉得是在一个不同的班,完全陌生的班,所有补习班的负面感觉都来了,就好像之前一直在麻醉,不知道自己处在什么境地。
我用铅笔画着她的素描,我是望蓝添愁,我不想看到蓝颜色。下操后,那么多穿蓝颜色上衣的女孩,都不是她。我也知道其中怎么会有她,可我还是每次都跑过去,直到看到完全陌生的脸,和一幅莫名其妙的表情才死心,恨她们为什么要穿蓝衣服。
我今年怕是又考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