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散记 9】：与街私语
摄影：陈苏云 (中国，广东)
出生、成长、生活于城市，路是街，街是路。路走多了，家搬多了，对路的记忆也就模糊了起来，似有忽略几十年所走的路之潜念。然而，无论忘记多少走过的路，忘记哪个城市的街道，却总有几条家乡的路是清晰的，心里依旧保留老街旧时的模样，珍藏青葱时代的见证。
此行回乡，花了几天复习路段，弄清方向，在脚疾略轻的时日，独自闲游市区一些老街，以作缅怀与告别。有的街道走得平淡无思绪波动，有几条街走得心绪杂乱沉重。
很长一段时间，梦中时常出现母校旧址市一中正门左边的滨河北路，路景出现时总是神秘不可探及，而梦中的我总去不到这路的终点，常是抱憾而醒。回想起30多年前就读中学时，我每天上学都是走校门右边的路，穿过椰子树和葵树林进校，校门是我的终点。放学后又是乖乖地从校门出来，往右走，按原路回家。虽也知道左边的街道通向石化职工医院，也曾走过几次，可却还是毫无理由地埋下左边街道神秘的潜念，潜意识赋予其神奇和美妙，而这反复出现的梦与左边街道的神秘色彩，是否暗藏着心理启示，我并不明白。2015年回乡，我特别去参观曾经读书的学校，走一遍梦千回的校门左边街道。原就读的学校已经扩展，搬迁，旧址也已更名，设施比30多年前先进。虽说母校旧址旁边的树依旧，但却高大、苍老了许多。缺修的街道显得破落，少了当时名校赋予的书生气与杰灵气，多了人间日常的繁忙与烟火味。或许是巧合，又或许是此行起效，此后梦里再无中学大门左边的街道，再无神秘不可测的“未知”之光在梦中街道穿梭。
红旗南路是城市最老的大街，也曾是城市繁华所在，当时的电影院，少年宫、百货大楼和大酒楼等都在这街上。小时候觉得这街道很宽，虽当时车流不大，偶尔的一辆解放牌卡车经过，于莫名其妙怕车的我也是心理压力，如果没事，我不会去过马路。然而这恰是上小学时必经之路，学校规定按所住街道分组排队，过马路去上学。冬天还好，大家都有鞋子穿，过马路也就不是难事，然而在经济困难时期，夏天的小学生们只有少部分同学有鞋子穿，大部分同学得光脚或穿拖鞋上学。忘了当时自己夏天是否有鞋子穿，但过马路时，踩在被烈日晒得发软的沥青，像踩在被煮熟的黑色糯米团一样，火辣辣地烫着脚底，把排好的小队烫得乱了队形。幸好那时小，不懂思考，也不懂悲伤，同学们边打闹，边蹦跳着脚，呱呱叫着过马路。现再回到那小学必经的街道，感觉街道很窄，街边的菠萝树还在，只是老了许多，街边不少建筑也在悄悄变形，而没被拆除的老楼在广东湿暖气候催化下，长满了黑灰色的青苔，如风烛残年，已经无力述说见证我们儿时的淘气故事。
妇幼保健院旧址自然是要去看的地方。那是我走向社会的第一个窗口。虽说我的第一本长篇小说设置的个别场景源于此，我向异国他乡朋友提及的医院故事也源于这里，总会或多或少地美化这个地点，美化从家里到这栋小建筑的街道。而今街道依旧，只是沿路多了不少销售杂物的铺子，货物占领本就凹凸不平、缺修的街道，于是，我找借口不访第二次。其实只是推脱，内心潜在的念头是想回避，回避一段深远的回忆，回避触及内在的怀念与隐痛。
从龙塘院的家去保健院上班两年期间，每天都经过老供电局办公楼，偶尔也会在下中班后溜进去，与闺密晓燕见面。与晓燕相识于中学，她性情温和，憨厚、诚实、大方，是无话不谈的朋友，虽有时她不完全理解我所言，但她的宽容和大度却总会让敏感多思的我安心，于是，在离乡几十年间，每次回乡，放下行李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她，有时更是直接到她的单位办公室。那时的年轻人友情很纯，心也特别干净，即便俩姑娘走路、逛街，拉手搂肩也是常有的事，于是，这条红旗南路人行道下，白皮树边留下我们并肩的身影和开怀的笑声。晓燕英年早逝，离开已几年，而今回乡再走这条街，甚觉孤单。街边的树还在，办公楼已老作它用，路砖也破碎凌乱，再回想她离去后的各种突发事件，心绪波动，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悲伤。我只好绕道，避离这条伴随我成长与见证友情的街道，以“离场”的姿态躲避依旧难以接受的“失去”和对生命的思考。
家乡巨变，人口越加密集，与儿时全家随父下放，从湛江刚搬来时所见的街道大不相同。儿时走在寂静的市区大街也是一种享受，街边有挂着累累果实的木菠萝树，又或是高傲的椰子树，雨后泛着幽香的白玉兰树，快车道与慢车道分隔花坛总会有修剪成圆形的扶桑花丛，红彤彤的花时常冒出来，不分季节，特别耀眼。那时昏暗的街灯下总会有一些喜好光亮的蚂蚱，总会有馋嘴的孩子在数着捕捉到的蚂蚱，想像着油炸后的美味……
人在四季轮回中长大，离去；树在季节变幻间长大，老去；楼在岁月流逝中脆弱，残去；街在时间河流中变窄，瘦去……而记忆，总会在不经意间渗透出来，在灵魂的空隙来一阵敲打，或许痛，或许暖。
我不敢惊动记忆中的街道，只能悄悄挥手作别，写下些许文字，而后继续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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