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幼薇|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1、
那一年她十一岁，满腹才气在长安市井颇负盛名，温飞卿踏马游城南巧遇之。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未及荆的稚子模样。鹅黄色的裙装，梳着垂鬟分肖髻，笑起来一对梨涡浅现。
幼薇望着院外的公子，一双美目炯炯。
此时正是暮春时节，落英缤纷。满院落花趁得眼前的稚子娉婷袅娜。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这大概便是是温飞卿对幼薇的最初印象。
温飞卿有意想要试探眼前稚子才华，便以“江边柳”为题，令幼薇赋词一首，幼薇思索片刻，浅笑应承。
随即在竹简写下: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温飞卿望着竹简娟秀的字迹，温婉的五言，细细品来，颇感惊讶。暗自感叹后生可畏。
此时幼薇望着眼前的公子，虽无潘安之貌却也风度翩翩，一身白衣，举手投足间文雅如斯，笑着讨教着眼前人的名字。
“名岐，字飞卿，温庭钧。”
此时的温飞卿已是词风浓绮艳丽，语言工炼，格调清俊的花间派词人，名气早已传遍长安。幼薇虽是未出阁的姑娘，却也早已耳闻。如今有幸遇见，不禁对眼前白衣公子更加敬重几分。
幼薇顽劣，浅笑着故作深沉，学着温飞卿的模样，拱手作揖，“字蕙兰，鱼幼薇。”
望着眼前故作深沉的幼薇，温飞卿莫名的嘴角上扬，连同那天傍晚的夕阳一同定格在幼薇眼角。
此时，鱼父已谢世，独留幼薇母女居住在城南破败院落里，温飞卿环顾四周，院落虽破败却收拾的极为干净，经书册册整体的放在案上。
鱼父生前也是读书人士，与温飞卿有过几面之缘，无奈一生不得志，穷困潦倒间抑郁而终，温飞卿拿起册册经书，感念鱼父生前遭遇，不禁感慨万千。
望着眼前颇有才华的幼薇，仿佛一颗蒙尘明珠，虽生为女儿身，却颇具灵气，眉目如画，讨人欢喜。
莫名的心底被触动，想要收下眼前的稚子为徒。
幼薇欢喜答应。
夕阳余晖，明眸皓齿，笑靥如花，相顾无言。
2、
后来，温飞卿时常出入鱼家。自鱼父去世以后，鱼家家道中落，日子日渐清贫。
温飞卿时常给幼薇带来一些市井新奇玩意，带她混迹市井，徘徊巷陌。
他教她填词，她为他妍墨。他带她踏马山河，她带他闲庭信步，亦师亦友亦父。
幼薇本就袅袅婷婷，日渐出落的亭亭玉立。因着温飞卿悉心教导，名气逐渐盛及长安。
雨打枇杷，梧桐又落雨。
经年如斯。
温飞卿因仕途要离开长安，远去湖北襄阳任刺史徐简的幕僚。
想到此去经年要与温飞卿隔山隔海，幼薇便不自觉的眉头紧促，眉眼间尽是忧伤。
此时幼薇二八年纪，情窦初开，袅袅婷婷，一颗真心早已托付温郎。
温飞卿虽内心极为欢喜幼薇，却一直恪守师道，三纲五常的言论烙印在每一个读书人每一个市井小民脑海。
也曾想要逾越却不敢逾越半分。
温飞卿终究还是压抑了自己深处的情感，一个人前往湖北任职。
自此，长安虽长，繁花虽繁，故人已渐远。
满腹相思无处倾诉，把把辛酸泪都化为封封信笺，鸿雁传书，遥寄相思。
幼薇道“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露清；月中邻乐响，楼上远山明。珍簟凉风著，瑶琴寄恨生。嵇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
温飞卿自是明了幼薇心意，在一次次月下独酌间，在一次次辗转难眠中，挣扎，纠结。终究还是给幼薇回了信。
“九枝灯在琐窗空，希逸无聊恨不同。晓梦未离金夹膝，早寒先到石屏风。遗簪可惜三秋白，蜡烛犹残一寸红。应卷鰕帘看皓齿，镜中惆怅见梧桐”
相思疾苦跃然纸上却不关风月。满腔柔情掩埋心底，不忍提及。
幼薇不禁暗自哀伤，对镜贴花黄，人比黄花瘦。
此去经年，渐行渐远渐无书。
鱼幼薇觉得，此爱隔山海，大抵这一生都不会再重逢。
3、
唐懿宗咸通元年，新皇登基，温飞卿得以返回长安。
此时幼薇已是及笄少女，明媚动人，步步莲花，通晓音律，博览经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二人依旧以师徒相称，日子似与以往并无不同，依旧日日饮酒填词，流连长安巷陌间，快意人生。
一日师徒二人前往城南崇贞观，恰巧一群新科状元在观壁题词，意气风发，羽扇纶巾。幼薇颇有感慨，便在观壁悄悄题下诗词。
“云峰满月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短短七言绝句将一个女子恨为男儿身，空有满腹经纶的遗憾跃然于墙壁。
此时李亿初到长安，游览崇贞观时，无意中读到鱼幼薇留下的诗，竟颇感惊讶，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颇有才情的女子总是令人欢喜。
心中自然的便念念不忘。
恰巧李亿与温飞卿往日颇有交情。
一日李亿登门拜访温飞卿，无意瞥见书案上一纸书信。
是鱼幼薇新作。
“红桃处处春色，碧柳家家月明。楼上新妆待夜，闺中独坐含情。芙蓉月下鱼戏，螮蝀天边雀声。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
娟秀小楷与观壁上的字迹一般无二。词藻华丽清新，透过诗词，仿佛看到一名袅袅婷婷女子，步步莲花自书信中而来，跃然于眼前，回眸一笑百媚生。
李亿不禁心中欢喜，讨教着书信来自何处。
望着眼前清新俊逸的长安新贵李亿，温飞卿暗自忖度着李亿的心思。出于对幼薇前途的思量，温飞卿思索着，终究还是将鱼幼薇托付给了李亿。
后来，鱼幼薇一顶软轿被抬去咸阳观的时候。后来，鱼幼薇化为玄机道姑，日日与别的男子承欢的时候。温飞卿总是泪如雨下，悲戚到难以自拔。
后来的温飞卿每每想到当年亲手将幼薇推给李亿的情景，总是暗自懊悔，如果当年幼薇不曾遇见李亿，会不会这一生都只是那个他初见时笑靥如花的姑娘。
可是，人生若只是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一见李郎误终身。
后来，幼薇在心仪多年温飞卿无果后，在温飞卿的撮合下，投身李亿怀抱。
自古女子爱俊郎，更何况李亿气宇轩昂，惊才风逸。自然的情意相通。
长安三月烟花繁，一乘花轿将盛妆的鱼幼薇迎进了李亿为她在林亭置下的一栋别苑。
将幼薇托付给李亿后，温飞卿便离开了长安，对于温飞卿来说，这一生，他始终许不了她一世荣华，漫长余生里只愿她可以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便好。
一别两宽，各自生欢。
4、
李亿与幼薇在林亭别苑肆意快活。日日笙歌，夜夜承欢。
在江陵时李亿早已成家，原配夫人是权倾朝野的官家小姐，见丈夫此去长安之后不见音信，日日来信催促李亿接她回长安。
李亿拗不过，便亲自自长安返回江陵接夫人来京。
对于幼薇来说，她这一生要的不过是一人心，身份地位从不企图，幼薇满心欢喜送别李亿回家乡接夫人。期盼着李亿夫人能够许她一个容身之地。
李亿没有李白的一叶轻舟，做不到千里江陵一日还，长安自江陵千里之远。
幼薇日日等待良人携家眷自江陵徐徐归来，只是流光容易把人抛。
红了樱桃，绿了枇杷。日日思君不见君。满纸相思化作文字。
五个月后，李亿携家眷归来，幼薇望着眼前的丈夫李亿自是满心欢喜，却不曾想李亿原配夫人终究容不下她，五个月的想思疾苦换来一纸休书。
恍如隔日的恩爱时光，望着眼前一纸休书，一时语塞，泪眼婆娑。
李亿是极为喜欢幼薇的，表面上一纸休书与幼薇一刀两断，暗地里却将幼薇安置在咸阳道观，期盼着他日重逢时光。
咸阳观观主为幼薇取名“玄机，鱼玄机。”
自此世上再无鱼幼薇。
只是一个如花美眷岂甘心日日青灯古佛，孤苦一生。
玄机时常思念丈夫李亿，也会时常想起温飞卿。
在青灯古卷旁，在礼佛参拜时，在辗转难眠的夜晚，在人声鼎沸的白天。
颗颗相思泪，滴滴绕心头。
所有的相思化作一首又一首的寄李子安，寄温飞卿。
“醉别千卮不浣愁，离肠百结解无由。蕙兰销歇归春圃，杨柳东西绊客舟。聚散已悲云不定，恩情须学水长流。有花时节知难遇，未肯厌厌醉玉楼。”
“饮冰食檗志无功，晋水壶关在梦中。秦镜欲分愁堕鹊，舜琴将弄怨飞鸿。井边桐叶鸣秋雨，窗下银灯暗晓风。书信茫茫何处问，持竿尽日碧江空。”
“三十六鳞充使时，数番犹得裹相思。待将袍袄重抄了，尽写襄阳播掿词。”
诗句每写成，都无法捎与李郎与飞卿，只能将诗笺抛入曲江水，愿随江水漂流直到良人身旁。
此去经年，日日不见李亿音信，观中客人寥寥无几，道观清幽，玄机只能日日诵经礼佛，修养身心。
后来，咸阳观主去世，道观败落，人去楼空。而李忆也早已携妻远赴扬州为官。
顷刻间仿佛所有的疾苦都向这个弱小的身躯袭来。
在泪眼婆娑的日日夜夜。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这半生，少时思慕温飞卿，亦师亦友，无奈求而无果，后来幸得温飞卿引见得以嫁与李子安，度过大把恩爱时光，以为自此可以白首不相离，却不曾想恩爱正浓时，一纸休书，被弃于咸阳观。
也许是对于世间情爱的绝望，也许是对于男尊女卑世道的反抗。
于是，玄机变了。
由一个满腹诗书的才女变成了一个放浪形骸的道姑。
5、
玄机在观外贴出了一副“鱼玄机诗文候教”的红纸告示。
很快的便传满长安。引来无数文人雅士，风流才子前来讨教。
门庭若市。
玄机日日辗转与男人之间，夜夜承欢。看似逍遥快活，只有玄机自己明白其中苦楚。
玄机不曾想到她会再一次遇到温飞卿。
此时的温飞卿依旧一袭白衣，经年未见，一如当年离别时。
他依旧唤她“幼薇。”
而此时的玄机早已不是当年的鱼幼薇，她是咸阳观中最风流的女道士，她是塌下客无数的鱼玄机。
以前的玄机是一个天真无邪的才女鱼幼薇，现在的她不过是寻欢作乐的人罢了。
此时的温飞卿虽出走半生，却依旧赤城如昔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还是干净的不染一丝世俗。
温飞卿望着眼前的玄机，往事翻涌在脑海，他自知他非良人，许不了玄机一世繁华，当年的他将她托付于李亿，自以为为她谋得一门好姻缘，却不曾想自此误了她一生。
不自觉清泪两行。
温飞卿是悔恨的。
悔恨自己当年不曾许她一世安宁，悔恨自己当年将她引荐给李亿，悔恨他不能早点回到长安带她离开这咸阳观。
可是，人生若只是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温飞卿在门外站了一夜，一直沉默着。
而此时是玄机泪眼婆娑，红尘旧梦，影断成空，不自觉的清泪两行。往事历历，心思郁结。
那一晚玄机同样站了一夜，隔着一道观门，他在院外，她在院内。
有些人一旦错过了，这一生便回不了头。
就像她，就像温飞卿。
温飞卿在院外站了一个月，玄机日日让弟子驱赶。
后来，温飞卿真的走了。
玄机也因此病了一场。
6、
后来，玄机越来越放荡不堪。
后来，她再也未曾见过温飞卿。
她的塌下客越来越多，日日贪欢，却再无当年的笑靥如花。
7、
后来，玄机遇到一个书生，左名扬。
他爱穿白衣，他眉若星河，他吟诗的样子都像极了温飞卿。
她对他充满了柔情。
所有柔情都倾注在了他身上，她会为他研磨，她会陪他一起填词吟诗，她扮作少时初见温飞卿时的样子。陪他一起闲庭信步，走马看花。
日夜承欢，声色犬马。只是他终究不是他。
这一生，舍得骂名， 却舍不得他。
人间岂能安得 双全法。
此去经年忘了也罢。
8、
当时有一位官人裴澄，对玄机十分爱慕，可玄机因他与李亿的裴氏夫人同姓同族，自然的对他敬而远之。
多次求欢玄机未果，便上演了一场玄机打死婢女的戏码，逼玄机就犯。
或许是终日流转声色犬马间早已疲惫，或许是对于这个世间并无留恋。玄机竟毫不予争辩，当即认罪。
竟惹得裴澄一时恼羞成怒，下令斩杀玄机。
或许是一种解脱，那一刻的玄机，突然的便笑了，嘴角微扬，笑靥如花，袅袅婷婷，恰似当年年少时。
问斩那日她看见人群中有位公子，白衣如许，正在与人争辩。
她听见人群里有人唤她“幼薇。”
她笑了，此去经年应是了无牵挂。
9、
那年的冬天的长安城，所有人饭后的谈资，都在围绕那个风情万种的女道士以及那个在刑场和人打架的男子。
长安城中后来有人说，那个男子果真是奇怪，不过是一个不检点的女道士，周围人只是议论两句而已。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
10、
可是，她永远都是他的幼薇。
他还记得当年与她初见时，她一身鹅黄色的裙装，梳着垂鬟分肖髻，笑起来一对梨涡浅现。
笑着问道，客从何处来。
只是，“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此去经年，佳人难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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