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也无言可诉
善也坐在收银台前拿计算机清点一把皱巴巴的单子,每一张单子就是一个学生点的一份套餐,其价格加起来就是他一天忙碌下来包含成本的总收入。除了周末,这个数字不会有太大变化。空阔的大学食堂灯已经熄了一半,清洁工阿姨第二次喊话要关闭另一半灯了。善也锁好自己那爿小店的门,连手都懒得洗,便快步走出食堂。
食堂门口是个小广场,学生们或广告商每天都在此摆着桌椅搭着帐篷搞活动。此时是夜里十点多,地面只剩一片未经打扫的狼藉,还有几辆电瓶车,其中一辆最破的便是善也的坐骑。这辆二手电瓶车是第一辆新车被偷后的替代品,不知道经过多少次转手,旧得只有行走和刹车两样功能,俨然是从废品站捡回来的孤儿。但是善也反而更习惯它,觉得它与自己很搭调,因为它有绝不怕被人偷走的可靠性,正如自己身上拥有无惧遭人轻视的天真。
善也迎着凉风骑车穿过半个校园,来到那栋仿若无人区的旧教师公寓。他在那里租了一个套间,与两名厨师同住。提供吃住,是他给厨师最起码的福利。此时,两个厨师中年轻的谈恋爱去了,年纪大一点的正坐在绿莹莹的电脑屏幕前专注地玩游戏。好歹不是一座空屋子呐。
曾几何时,善也的套间里是一个拥挤、热闹的场所。那时囡囡与他感情热烈,两位合伙创业的兄弟(其中一位也带着女朋友)还未离去,偶尔还有在同一座城市上班的高中同学过来放松工作压力。手搓麻将是常规活动,喝啤酒吹牛也很快乐,有时则一群人拥去大学城廉价的KTV唱歌,因为囡囡唱歌很有天分。这些,一度让善也享受到同时拥有爱情、朋友和事业所带来的满足感。
三年好似反掌,餐厅的生意并没有多大的起色,朋友们陆续地都去谋划各自的好前程去了,厨师也换了好几个。“创业”这个词已经变得羞于启齿了。
青春伴随着激情的消退而褪去色彩。他觉得自己的面孔在迎来一茬茬新生、送走一茬茬毕业生的过程中老了,像个风化的面具,不断堆积时间的痕迹,无法逆转悲观的倾向。他个子不高,皮肤是农村孩子常见的黝黑,一脸老成气,有时有稚嫩的学生喊他“叔叔”。
当年劝善也找个律师事务所上班的亲朋的话几乎应验了,他没混出名堂,落得一个既找不到前进的方向也无后退余地的处境。虽然他从读书时起就是一个勤奋的人,在学校里无论什么时候想努力就可以短时间内提高数学和文综的成绩,让同学们不敢小觑;但是经营餐厅却不是靠勤奋和理解能力就可以做好的,至少关键性因素不是。书架上的管理学书籍和电脑里存着的企业家演讲视频现在看来也显得夸夸其谈,不切实际。他逐渐想通了自己不是一个能靠做生意发财的人。
善也在厕所里冲了澡,冲去身上的油烟味,然后搬一把椅子在水泥阳台边坐下来,把疲倦的四肢随意摊开,最后在黑暗中为自己点一支烟。他仿佛在火种的明灭中看见自己凄然的脸。
现在是春天的夜晚。善也先是听到沙沙声才发现天空悄悄下起了细雨。雨丝转而淅淅沥沥地变密。他看到雨水很快淋透了远处路灯杆上新贴的兼职广告,路灯旁叫不出名字的树还落了一地无人观赏的花。隐约有欢乐的鸟鸣从围墙外面的树林里传来。他感到清新微凉的湿气濡湿了自己的睫毛。
十一点的那趟火车从附近的铁轨上抵抵打打地开来,又带着响亮的汽笛声抵抵打打呼啸而过。善也喜欢听火车的声音,他能想象火车上必定坐满了奔向神秘远方的乘客。他们都有一个即将到来的目的地;而在到来之前的途中,他们还可以惬意地看着窗外的风景或边吃零食边与陌生人交谈,因为生活的烦恼必定追不上火车的速度,要等下车之后人们才能恢复各自的日常状态。
大学时代,善也有过多次坐火车去丫头读书的城市看望她的经历。寒暑假两人也一起坐火车往返家乡和学校。丫头的学校要远一点,善也每次都是陪她到学校,然后独自坐火车往回走几站。他那时总是欢喜地感叹缘分和命运,因为他俩从小是同学,然后在未经约定的情况下考上的大学又在同一条铁路线上。他记得有一回暑假,他俩经过一段分离期、在不知道对方近况的情况下,他在火车上给她发短信,惊喜地得知她竟然真的在同一趟火车上,然后不顾一切地穿过一节节车厢去找她。
那次善也哭了。站在车厢连接处,丫头还一边说“原谅你啦!原谅你啦!”一边拿手掌为他抹眼泪呢。
她们一个个来了又去了,像此刻善也鼻子里喷出的烟雾,消散了。最初是桃子,接着是丫头,然后是溶,又是丫头,最后是囡囡,这些都是善也为她们取的名字,用来私下称呼她们,用来写日记,用来模仿村上春树写小说。她们一个个都走出了善也的生活,在他心里留下一个个空洞,这些名字也成了找不到对象的空泛之物。
她们中的哪一个,他都不怨怼。他感激她们给过他这个从小没有母爱的、早熟的男孩爱的抚慰、满足了他爱的饥渴,只是在时间上不能为他所挽留。他仍旧要回到孤独之中,回到爱的荒漠之中,最后连工作都成了失去精神依傍的体力上的重复。
一段时间里,善也把结局的残缺归结为贫穷的出身,归结为黯淡的前途。为此他在毕业之前就计划好了创业,并且真的排除阻力四处借贷约了两位好友一起干起来。他在创业上的努力和在挽留女孩上的努力非常相似:富有尝试的勇气,能想到的都去做,但不久就因为没有成效而松懈,争取的防线瓦解得很快。这些落空的努力累积起来铸就了一种带有苦味的、将人导向沉默和忧思的名为“失败”的东西,这种东西一旦生根就紧紧地盘踞在心里并不断扩张自己的地盘。
善也想,自己命运如此。既然命运的岔路已经分开到了回不去的地方,他只能将别人的建议和劝导苦笑置之。
在他与丫头约好一起回家乡的省城工作但一俟回来她就接受了家庭给出的另一种安排后,在合伙的兄弟终于熬不住而要分账离去后,在他与囡囡同居一年最终和平分手后,在这些充实幸福的人和事如多米诺骨牌一样倒塌后,善也不再去寻求那些自己不能克服的原因,不去强求自己如何做得更好反而把自己弄得头脑分裂。他坦然承受,默默咀嚼,略有疲惫,对未来留着一点期望。就是这样,他几乎爱上了这样独特的命运。
春雨渐渐消歇,夜空的云雾在渐渐扩散,清脆的鸟鸣和屋檐的水滴在传递春天萌动的生气。独坐阳台的善也感到凉意侵入骨头了,冷得人清醒。
大厨突然在身后说道:“睡觉,夜游神……别想女人想出病来!”
善也笑道:“如果只想女人一件事倒好了。”
大厨递给他一支烟,说:“怎么,老头子又催婚啦?”
善也点着烟,说:“他催婚能怎样?是穷啊,兄弟,穷人的烦恼怎么会跟你那么无缘呢?!”
大厨哼笑一声,抖动肥厚的胸膛,做个怪相说:“我穷,但我没有女人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善也掐灭抽了两口的烟,抚摸着抽烟过量引起的不适的胃。他精疲力尽地仰躺在床上,感到最疲倦时迅速入睡的状态今晚不会降临了。他眼皮干涩,睁开与闭着都不舒服。他想起今年初答应老父亲要装修家乡的新房子。“最好今年还带个老婆回来,你也老大不小了!”父亲于干篾活儿时抬头抽几口烟斗的间隙对他补充这句说了千万遍的话。他想起父亲嘴里能说出的话自己可以一字不差地预测到就觉得好笑。父亲不知道自己谈过那么多恋爱,不知道自己还有未还清的债务,他单知道叹息自己没有走上正途,但看到建了新房并答应尽快讨个媳妇儿也就懒得计较太多了。
善也想起囡囡刚走的那段时间,日子多么难过呀。你突然就被孤独吓住了,像沙漠中绝境逢生的人一样渴望跟每一个认识的人说话,翻出手机通讯录挨个给人打电话。他们有的热情陪聊,有的无动于衷,有的是空号。他聊了很多可挂了电话还是无法排遣满腔的孤独和懊悔,无法平息纷乱的躁动和恐慌。
后来他夜里睡觉接连做各种梦。梦到溶扇了一个笑话他配不上她的陌生男人耳光,然后拉着他的手继续往阳光闪耀得睁不开眼的草坪上跑,她轮流用单脚跳着往前跑,他看到她脖子上戴着自己送她的项链,她立刻说:“哈,被你发现啦!”……他梦到小学的那个酷热的暑假午后,他终于阻止了吉水同学去水库游泳,这次终于看到同学湿着头发从水库里走回来,证实淹死了只是一个妇女传播的谣言,同学母亲瞬间松开抓着善也衣领的手转身狂喜地向儿子跑去,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梦到自己参加丫头的婚礼,她穿着光彩照人的婚纱,可是瘦弱的身体不堪重负,她正与旁边的穿西装的男人眉目传情的时候就用眼角瞥到了他,吓得大惊失色,仿佛他是个坏人……
时间一过好多梦善也已经就不记得了。他有时会混淆好梦与噩梦,模糊梦境和回忆,就像他常常混淆孤独和寂寞。他躺在床上感到自己像躺在沙滩上而睡意像浪花在一下下地触挠自己的双脚。在意识的微光完全熄灭之前,他对自己说,不用再坚守这个地方了。这座城市的这个餐厅,这个学校的这间公寓。不用再坚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