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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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高原的寒冷总是来的很突兀,刚交上腊月,地就上冻了,此时的阳光和谐温暖,不管是人,还是过年猪都很喜欢。
冬季里白天的时光总是很短,短的连一日三餐都觉得很仓促,刚吃完一顿,感觉啥都没干下一顿又来了,对农闲时节的农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浪费,所一日三餐自然变成了一日两餐。
早饭一般在10点左右,那时阳光正好,地上的霜已经散去。饭后的人们三三两两地靠着墙,向阳而坐,抽着旱烟,谝着一年的光景,畅想着来年的收成,当然也会谝过年猪,谁家的猪肥,谁家的猪瘦,是过年前他们最关注的话题。而那时过年猪正懒洋洋地躺在土坑里和他们一样享受着温暖的阳光,只是猪不知道,它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点。
过年猪顾名思义就是为过年准备的猪。不管家里的光阴如何,猪必须得养一头,只是肥瘦不同而已。猪肉是一家人一年的肉食来源,骨头过年吃,剩下的做成腌缸肉,断断续续能吃到下次杀猪前。很多城里人都说那样的肉没有新鲜肉好吃,可农村人就是喜欢那样的味道,要解馋还得是腌缸肉。
小时候村里人常养的是一种通体黑色,嘴巴很短的猪,叫做虎头猪,这种猪生长较慢,乡亲们为了让它长大,常在前一年就开始饲养,周期变长了自然就能长出更多的肉,这种养法叫隔年猪,相对应的也就叫当年猪。
父亲去世那几年,家里总是养不了隔年猪,总会因各种不知名的原因中断,隔年猪养着养着就变成了当年猪,小得都不忍心杀,拿大哥的话说就是还没他的锤大,但又不得不杀,不可能让一家人眼睛干巴巴的过年。
剃完骨头剩下做腌缸肉的部分屈指可数,常常连二目缸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所以为了保证能吃到下一年杀猪前,吃肉的周期也就长了很多,而且每次都是配菜。记得每次吃肉的时候,母亲总会提前把我叫到厨房里,给我嘴里塞上一块瘦肉,吃饭的时候又会把她碗里的肉全部夹到我的碗里,那是作为家里老末的我的特权。那个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是挑食,只要稍微带点肉都吃的津津有味,常常不声不响几大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里有人开始养一种通体白色的猪,嘴巴很长,被形象地称之为长白猪。长白猪不同于虎头猪,生长周期很短,当年猪就能长得很大,至此家里的二目缸终于可以装满了,吃肉也就成了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过年猪的养法也很特别,刚开始的时候一般都是干草料加点麦麸,这些也就是所谓的粗食,粗食就是为了吊着它的命,吊着它长大。夏天里绿色植物充盈,苜蓿、各种菜叶都是喂猪的好材料,母亲下地回来篮子总是装得满满,圈里的猪听见母亲的声音便叫个不停,只有那些青草才能平息它们的躁动,它们必须趁着食物充足的时候赶快长大。
过了八月十五,各种秋田已丰收,猪能吃的东西也就多了起来,猪食渐渐地由粗变细,吊了大半年的猪在这段日子开始迅速生长。十一月至关重要,是猪增肥的关键期,隔几天家里就会煮上一大锅洋芋,趁着冒热气的时候装进编织袋,然后用脚踩成洋芋泥装进大缸里,每次喂猪的时候挖上一大碗,再加上玉米面,麦麸,就是猪最好的细饲料,猪迎来生命中的高光时刻,也是生命最后的时刻。
腊八刚过,杀猪的事就被提上日程,但村里的杀屠就一个,每家还得排队,不过总共也就十来户人家,等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当然也有等不及的,胆子大点的就自己动手了。记得村里就有这么一个人,有一年自己杀猪,猪半天都不咽气,最后只能求助杀屠,最后这件事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每年杀猪的时候都会被重新谈起,几经演绎,版本众多,成了村里人快乐的源泉。
那几年村里连个铁桶都没有,只能在上冻的地上挖个长方形的坑,铺上塑料薄膜,做成一个烫猪用的简单容器。猪这一辈子都在烂泥坑里呆着,只有生命终结了才能享受一次热水浴。
记得每次杀猪的日子,大哥都是早早地起来挑水,直到家里和邻居家的四口大锅都装满水,那个时候邀请杀猪的人才晃晃悠悠的聚到了家里。我用土篮子将柴草不断地送到厨房,水在柴火的炙烤下慢慢沸腾起来,这时母亲便走出厨房对杀猪的人说,水开了,可以杀了!
大哥率先跳进猪圈,慢慢把猪赶到圈门,此时外面的人一把拽住耳朵,猪发出了一声声地惨叫。随即七八个人连拉带拽把猪拖到早已准备好的门板上,猪被死死地摁着,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惨烈的哀嚎声弥漫着整个村庄,以此宣告着最后的倔强。当嘴巴被杀屠用绳子绑上时,哀嚎声随即变成了一串串闷哼,就在那一刻,杀屠的刀轻易地刺穿了它的身体,汩汩的鲜血喷涌而出。
这样的场景过于惨烈,小时候是不敢看的,每当猪被摁在案板上后我就躲进屋里,直到听不见叫声才敢跑出来。等大了点的时候,大哥就让我帮着摁猪,每次我都在最后面拽着猪尾巴。再后来大哥让我端着盆接猪血,我便从头到尾目睹了猪生命消逝的全过程。能明显的感觉到它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哼哼声越来越小,直到没了任何声息,这个时候杀屠还要“点心”,也就是让刀尖触及心脏,让它彻底失去活过来的可能。
猪真的成了死猪,躺在地上像一堆烂泥,这时候孩子们迅速冲了上去,只为抢上几撮猪鬃,猪毛的归属不用争执,谁家的猪就是谁家的,但猪鬃不一样,谁拔的就是谁的,所以抢猪鬃就显得异常激烈,比起大人孩子们则显得力不从心,手常被勒出一道道血痕。大人拔的最后都会分给自家的孩子,大哥从来都不屑这样的事,所以我的收获自然有限,不过最后看着一点收获还是很开心,瞬间忘记了手的疼痛。也有动歪脑筋的人家,杀猪前剃掉了猪鬃,乡亲们没了抢猪鬃的乐趣,埋怨着这家人的小气,不过他们也吃了一年带毛的猪肉,算是一个小小的惩罚。
抢完猪鬃,猪被拖到了坑里,一桶桶开水倒了进去,随即一股特殊的气味弥漫开来,瞬间让人有种窒息的感觉。猪在乡亲们的棍子下不停地翻滚着,直到每个部位充分浸透,真是应了那句死猪不怕开水烫。杀屠时时查看着猪的成色,直到随手一抹大片的猪毛轻易脱落,便喊一嗓子好了,猪再次被拖上了门板。
乡亲们将黄土均匀地撒在猪身上,随后给它来了个全身按摩。大家手法各异,有的用拳头,有的用手掌,不停地搓,不停地揉,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褪光所有的猪毛。而我一直守在跟前,仔细分拣着土里的猪毛,生怕浪费一点点,因为那是年前赶集时我唯一能卖的东西,是过年的炮和扑克最主要的指望。
褪了毛的猪沾满泥土,一副黑不溜秋得的样子,很难跟可口的猪肉联想到一起,此时就需要一遍遍的冲洗。乡亲们拿着瓦块刮掉所有的污垢,直到猪变得白白净净,此时有人联想到了丰满圆润的胴体,肆意地开着玩笑,猪便在众人的哄笑中上了架。
终于轮到杀屠大显身手的时候,他熟练地开膛破肚,掏了内脏,撕了板油,卸了肉,拆了骨,一头完整的猪不一会儿就被肢解得四分五裂。记忆最深的有两样东西,一是猪肛门,听说是一味中药,具体能治啥不得而知,总会被挂起来。还有一个是猪尿脬,那是一种玩具,能治童年的孤独。
猪尿脬刚取下来,孩子们便冲了过去,抢到手后扔到黄土里,用脚不停地揉搓,这是关键的一步,决定了它膨胀的极限。最后充满气的猪尿脬跟足球一般大小,常常看到七八个孩子追着一个猪尿脬抢来抢去,没人顾及冬日的寒冷,各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直到锅里的肉香飘进鼻子,孩子们才会想起还有一碗香喷喷的杀猪菜。
杀猪都是乡里乡亲之间的帮忙,无须特定的报酬,伺候一顿吃食便足够,这就是所谓的杀猪菜。吃杀猪菜的时候每家都会邀请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也会互相端上一碗杀猪菜,所以不管大人小孩,第一时间都能尝到新肉的味道,这是村里亘古不变的传统。杀猪菜以前都是肥肉、内脏加上萝卜等蔬菜做的大锅菜,并不上猪骨头。母亲说还是父亲开了我们村杀猪吃骨头的先河,有一年家里杀了两头猪,父亲说,骨头多着了,给乡亲们煮上解个馋,从此便被作为新的传统保留了下来,从那时候起,只有新堡子的人才会给杀猪的人吃猪骨头。
不管谁家杀猪,最快乐的都是孩子,也只有孩子可以任性地混吃混喝,一旦闻见肉香,孩子们都挤在人家的院子里,双腿被牢牢地拴住,谁都不愿离去。突然我瞧见了大哥的眼神,无须多余的解释便默默地退出人群,一个人朝家的方向走去。一阵凉风吹过,我感觉到了天气的寒冷,但依旧固执而倔强的挺着身躯,直到爬上自家的热炕,心里才会觉得温暖和安心,那便是母亲和大哥给我的教诲,小时候不太理解,长大了才慢慢有所悟,吃人家的东西难免会看脸色,即便没有脸色心里也会生出轻视,像我们这样的人,必须高傲的活着,与坚持的信条相比,一切都可以舍弃,包括对肉的冲动。自家杀猪的时候心里便没了这样的顾虑,感觉会畅快很多。我总是眼巴巴的盯着厨房门,时不时吞咽着口水,直到母亲走出来给我一块刚出锅的猪肝,那一刻才算是满足了对过年猪所有的期待。
至此,过年猪的一生终于画上了句号,而乡亲们过年的乐趣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