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还乡手记#我就在乡里
我就在乡里,我并没有离开,暂时不用赶那汹涌的春运,暂时不用体会那近乡情怯的经验,暂时不用焦急于还乡,暂时不会离开的太远,也暂时不会感受的多深。但是,事实上,只要把暂时去掉,一眼就望到了之后多少个相似春秋呢?托尔斯泰说错了,不幸家庭才是相似的,正如每一年的年关都一样。于今年的年关,去年的年关也一样。于去年的年关,前年的年关也一样。于年年的年关,年年都一样。这就像一个尽头接着一个尽头一样,人生亦然如此,直到真正的尽头到来。
前年的年关,我大学毕业了,完成了从三五岁时就被大人们叨扰的那种好似人生尽头的大学生活一样。在离开的那一天,我匆忙而急促,我不想照相,我不想留下任何回忆,我只在校园门口让出粗车司机用我的手机给我照了一张相片。临上出租车前,我买了一个烤红薯,赶往机场。我像一个不曾来到过这里四年的人一样,拒绝任何相关的送别仪式。对于十多年前的我来说,那一天,我完成了那个尽头。然后呢?继而我依然准备着第二次研究生考试。话头依然在延续,那骗人的尽头之感只是个托词而已。如此,我们的一生要历经多少这样的托词呢?第二次独自复习的日子痛苦而焦虑,压抑而不知所措。直到考上后,一切又到了一个暂时的尽头。而今年,研究生生活已经度过了一年半了,无所谓惊喜,大都无关痛痒,听到的都是一些令人匪夷所思和不可思议的导师与学生间类似知音杂志里一样的狗血的故事,令我忽然倍感想杀死一切人的冲动。但我告诉自己人是理性的,一定要理性,但说的越多我就越感性,我就越冲动,然后便是无尽的道歉模式。我必须将自己调成成人的模式,这是一个虚伪比真实更真实的世界。我必须接受,也必须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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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必须强调的是,我们都清晰地知道,每一年的年关都一样。但是还乡过年依然令人莫名其妙的焦急与欣喜,这是经年累月凝聚的习惯而已。而我们也更清晰的知道,每一年的年关依然在那里,它未曾更变。我也必须再一次强调的是,每一年红火欣喜的氛围里并不能消解掉我们一整年累积的矛盾、对立、苦痛与无能为力。它会幻化成下一个年关里一贯如此而习以为常的故事。之于我,于今年年关的截点,除掉了大部分的相似之处外,唯一不同的是,祖父死掉了,死在了一个城郊农村农舍的单人床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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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们也更加清晰的知道,人都是会死掉的,也许我该是庆幸的,因为我第二次研究生考试选择了保守,选择了家乡,选择了一种特别有保护机制方式的考试。我并不是没有冒过险,我想离开家乡,离开这里,想去更远,想要躲避,但更像是逃离。但我们究竟要逃掉些什么呢?灰头土脸的走出去,一样灰头土脸的踏上归途,这世界上有太多的人就是这样。那些类似古代故事里衣锦还乡的情节被拿成了当下比狗血的知音故事更狗血的成功励志学,像传销一样遍布阴暗与潮湿的角落,像蟑螂一样存在。这世界上总有人相信着一些骗鬼的故事。当鬼都不相信的时候,人却依然相信着。人鬼殊途,听上去更像是鬼在笑我们一样。
我逃离过家乡,在四年的外省求学里我并没有活成一个拉斯蒂涅,怎么走出去的,还是怎么样回来。大体上你不需要知道太多细节,总而言之就是失败地走出去,又失败地回来。像科恩兄弟的《醉乡民谣》里的那个偏执的吉他手一样,怎么样操蛋的开始,就怎么样操蛋的结束。谁也没有变多少,变得只是你更会说了,更会笑了,更会礼尚往来,更会人前面后了。成长并非阵痛,它是长痛,这与人的变老正好相反,人是突然变老的。死也是突然的,病也是突然的,你只需记住,生老病死全是突然的,在这四个字面前,我们觉得人能掌控哪一个呢?是基因编辑的婴儿?是比长生不死更幻想的长生不老吗?人彻底消灭癌症,控制基因片段吗?是起死回生吗?是什么呢?看着人类好像什么都知道,上帝死了之后,人就是上帝了,人说要有光才有了光,人说要有人,才有了人,人说要一切,才有了一切。人似乎变成了神,但是,那人从哪来的呢?
对于我来说,我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我妄图连接一切呀。我妄图摧毁我曾经被迫接受的世界观,一切都在萎缩、坠落与坍塌。所以我并没有抓住第二次逃离的机会,现在看来那或许是个最佳的机会。但如果那样,每一年的年关我将随流到浩大的春运中,在人潮汹涌中不断地体味着我自孤独的经验。我想我是紧迫的,所以我第二次考试并没有冒险,虽然这个险并非是拿生命在做赌注。或许我该是幸运的,因为留在了乡里,所以祖父死掉的最后一个晚上,我赶到了那个遥远的村子里。那夜月黑,并没有风,只是特别凉。在那里的后半夜,陪灵的人们都盯不住了,我斜躺在一个异常别扭的沙发上,半醒半睡着。同样异常奇怪的是,我以为那一夜竟然是除夕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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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以来,祖父异常的变得更老,我的睡眠变得异常神经衰弱,我就再也没有像八年之前一样于除夕夜与祖父同睡一张单人床。而那一夜,一个昏黄的屋子里有很多人,那也是十多年来我睡过的地方里人最多的夜晚了。所以清晨忽然醒来,我的耳机里依然播放着昨晚为了避免听见呼噜声而调高音量的耳机声音,它响了整个后半夜,导致我的手机电量仅剩20%了。现代人与这电量渐生敏感,好像我的人生也仅剩20%一样的惶恐。这是一种现代人独有的荒诞的感觉。
在送灵的路上,我用这20%的电量听完了各种版别的《送别》,曲声悠扬,并不婉转与悲伤。在中午的饭局上,自我的12岁生日那场中午宴会以来,我的父母第二次别扭地站在一起去给各种敬酒,就像别扭地站在他们当年的结婚宴会上敬酒姿态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更尴尬,更别扭了。而我只想这一切赶快结束掉,像我迫切地要离开那个大学一样,我希望一切赶快结束。如果死人是需要祭奠的,我希望不是以这样的方式。那天黎明,我眯着眼站起身,环顾四周,用了好一会儿时间才确定,那天居然不是在过年,而是有人死掉了。那是4月中旬,英国有个诗人艾略特曾经莫名其妙锁定的最残酷的月份。我不知道这一切都连接起来了什么。
我想我只知道的是下一个年关,以及今后很多个年关,人只会越来越少,人只会越来越老,我也只会越来越无感而已。这只是常识,只是时间问题,但却更像是个真理。我必须强调的是,很多真理并非都是常识,比如作家阿尔贝加缪在24岁的日记中忽然写下了他的发现,他说他发现了一个非常简单的真理,人人都会死,并且不幸福。我也必须再次强调的是,我们无须去认可我们童年时那些被迫死记硬背的格言警句们,而我依然很吃惊的是,有些事情那么简单,但却需要好长时间的质疑才能相信那确实他妈的是真的。
这世界上真的东西不太多,你的一生也遇不到几个,剩下的全都是你不知道的东西,它似是而非,它若有若无,它就像阳光与阴影一样,你需要置身于二者之中,甚至你不能只选择其中一样。而我必须不断地需要从生活中取证,去与那些迷惑我表象的东西和解,想法设法地和解,不再质疑为什么需要和解,而只在意怎么去和解。必须像一个所谓的成年人一样,去接受,去承认,去妥协,去道歉,去相信。我忽然与我身上的多发性骨软骨瘤和解了,我忽然不去在意我的精索静脉曲张了,我忽然与我习惯性的肠胃炎开玩笑,与我的神经性头痛玩耍,与我的间盘疝和解。但突然出现了颞下颌功能紊乱症,突然加重的鼻塞,横生的足底筋膜炎以及大大小小的突然病症,我必须承认它们一直都是顽固的存在,然后想法设法的与他们和解。这之中有生活的被迫,但更多的是,我将我的偏执延宕了。
但当下是一个偏执的时代,这也造就了异常孤独的困境。这也消惘了很多只有在年老时才有的那些心驰神往的回忆。当然也在不断地夸大着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这一切的偏执加在一起,似乎只要过一个年关后,一切就都习以为常了。
但我必须澄清一点,我并不认为祖父死掉是很惋惜的,他81岁死掉,葬礼上遇到的人都说这是喜丧。而我认为他死得恰到好处。事实上,我是忽然才发现人都是死得恰到好处的,这里面包含了意外与偶然。所以,我更认为那是祖父生命最后八年保持着非人的沉默的最好的终结,用睡死过去的方式近乎完美的给他的生命做了最后结语。
在祖父死掉后,父亲整了一个蔬菜水果店,似乎又要开启了一段莫名其妙的生活。我一直在极尽克制地描述着我的家庭、生活以及周遭。我不希望我再重新发现什么简单的真理,但是我发现这不行。我必须思考,事实上,我似乎只剩思考了。以前,小学,总会听到一个残酷的玩笑,你要再不好好学习就会去卖菜捡破烂去。这种残忍的激励方式曾一度激起了很多小孩儿的学习的动力。但后来,一个唯美的女作家三毛将后者称为唯美的拾荒者,还把它编成一个梦想。而前者一直不会这么唯美,它被一直赋予成一个惨白的形象。当我听到我的父亲开始卖菜时,我才忽然意识到这之中严酷性,我忽然不可抑制地悲伤起来,那种感觉像死了很多人一样,我歇嘶底里地哭了起来。即使这哭声毫无用处,没人知道,但却就是不可抑制的。
我清晰地知道这件事使我惶恐的地方,就像你生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家乡,你无法选择正如你无法选择父母一样。这本是个很悲伤的事情,但经年累月,你便用你被抛到的地方命名你的性格乃至人性。但它与人死掉其实也一样,无论你再把它拟人化到任何的高度与温情到任何的程度,它都依然寒凉与冰冷,直到你所有的亲人都死掉,或者一多半的人因为某种大小的原因而不再来往。或者你自处孤绝,这样的好处是你去到哪里不都是家乡吗?像当年的李白一样,他最好的死法不就是那个颇具喜感的醉死在当涂江中吗?像杜甫死在一条江上的破船中一样,死得符合了他一生的行为方式,死得很杜甫,前者,死得很李白。类似的,我们终将会死得很自己,或者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的死就是什么样的。我甚至向往着类似祖父那样的死法,不多一句废话,死得安然而宁静。
不过,正如我多年前坐火车,坐飞机回到家乡,到家然后再在除夕出现在祖父家一样。如今的年关变成了祖母家,或许再等等,再等等,就成自己家了,再等等,就无所谓年不年关,无所谓还不还乡了。所以,我必须再次强调,我们的那些对立,矛盾,痛苦与无能为力大都连接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年关,一个又一个尽头,在年关与尽头处翻滚着的是一个又一个笑料。我本无须惶恐,但这事情突如其来的时候那种横冲直撞过后,一切又都消解得如大雨过后的艳阳晴天一样,什么都没有变,一如既往,习以为常。不过是几个人死掉了,几个人幸存下来而已。你以为的差别是生之前与死之后,但它们其实也是一样的,一样什么?一样的你不知道而已。
多年以来啊,我总能听到在那遥远的天与地的交汇处有一声唯美的叮咛。我幻想着我正寻声前往。在一个沉淡、阴暗、寂静的秋天的白日里,天上的云彩低垂着,整整一天我独自一人骑着马走过乡下一大片凄凉的土地,暮色降临时,我终于看见了一座阴沉的厄舍古厦。
在这古厦的前边却是一个荒芜不治的花园,立着一条满嘴都是黄树叶的狗,牙齿里叼着一根骨头。像是总也喂它不饱,两只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我。我的汗毛竖立了起来,我的马伴随着惊愕的眼神将我掀翻在地,疯狂地朝我的背后跑去,还踩了我腰一脚,我疼痛难忍。我的腿也被摔断了,我捂着我受伤的腿,那只恶狗跳过围栏,向我扑来,而我无能为力的叫喊着,喊声回荡在那厄舍古厦里。它挥之不去,渐渐地就变成了遥远的叮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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