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金黄

何文先生在林科院博士毕业后，轰轰烈烈的离开北京南下工作了。

一方面因为北京的房价居高不下，尽管托国家宏观政策调控的福，每隔一段时间会略有一定比例的下降，但是毕竟基数太高，刚刚离校毕业的人还是望尘莫及。普通家庭‘赶考’般进京读书读到博士，倘若再依赖父母举家协助买房支付高额首付，这想法让何先生本人和家人都感到为难。另一方面娇俏可人无心断然分开的女友执意回到四季如春的云南，她说北京的沙尘暴倒是没有了，可是干燥、拥挤，大都市的便利被大批的常住人口排队瓜分，能留下排个队都像是一种特权一样。水土环境林业专业学了这许多年，对人文社会学科也是略知一二的，所以何先生深知女友说的极是，每次跟女友探讨这话题都深有同感。那不离开显然是不可能的了。这情形让这个选择做起来轻松容易。

其实读到博士毕业未婚已经是这社会眼中的大龄群体，没有分手的女友顺理成章一起毕业，索性结婚成家属实是锦上添花的美事。在毕业半年前刚好有云南的高校及时地抛来橄榄枝，跑过几次招聘会了解对比局势行情之后，何文先生果断地在昆明一家高校谋到有条件安置家属的教职。博士学位在祖国大地上到底还是稀缺的，尤其是北京毕业的博士。加上有环境林业的专业背景，更是被学校作为稀缺专业人才引进。美丽的西双版纳，大片的原始和次生热带雨林。研究的领地宽阔富饶。所以稀缺这两个字，并不会对招聘对象随便使用，这两个字代表了很值钱，值钱到可以直接折算为一定量的物资与人民币，以及适合家属的工作岗位。因为板上钉钉的工作意向，在还未毕业离京的几月前，何文先生已经与诚意满满的校方签订合同，一揽子待遇中包含校方提供的数目不菲的安家费和一处临时教工住宅。说是临时，只会在未来更新换代为更好的。万事俱备，只等何先生娶妻把女友的家属身份合法化，之后毕业赴任，履行合同及落实各项事宜。

尘埃落定的局面是舒适慵懒的。暑期的北京也热的冒火。小暑节气前后空气里来来回回吹送着干热粘滞的风。这一年全国上下又旱又涝，南方持续大水阴雨，百姓天灾愁苦，北方却燥热异常，又一个典型的夏季。何文先生在这燥气十足的时节里毕业，心里念着早早赴任避暑，免去了心中滋生太多的离愁别绪。加上结婚毕业都要一气呵成，对于人生这等份量的大事而言，时间安排上紧凑仓促了些。何博士来不及反复咀嚼就业结婚的重大决定，像是乘上毕业这条船一路开始航行，因为也算顺风顺水而没有意兴盎然，便也是没有高涨的热情推波助澜。按部就班的走完这既定步骤就万事大吉了。他曾经试图仔细考虑的。每每论文写作筹备答辩的间隙，他呆望着坐在对面的女娃，想她是不是真的是要携手余生的对象：如果她更成熟温婉些，如果她学业更优秀些，如果她吃相像初相识那样一直端庄些。可是这一思路和疑问的出现好比是背叛了曾经一起走过的几年零几个月，他被自己这不常冒出的思考吓得打了个激灵，便迅速斩断思路，拒绝对这一问题深究或者进一步权衡推演。

自北京南下，此去一路天南海北，大概也不会频繁来到北京。过去几年中多次往返于学校与女友家乡之间，山高水长，路途遥远，几十个小时在火车上浪漫消磨的时间还在眼前。几年前的那个春节后，在返校的半路与女友会和同回北京。当时还只是恰好返校顺路的学妹而已。他看她望着长江大桥两侧居民楼阳台上挂着的大片鱼干腊肉眼里泛光，看她靠在车窗边托腮出神，窗外是过冬后地面湿热回暖中盛开的大片油菜花，广袤无边的金黄，在列车两侧足足开放了几十分钟。何文先生不确定自己被眼中的人还是景打动，他真切地醉心于沿途温情与风光无限。后来毕业时候签下的合同契约着实不曾在心里仔细盘算计划过。

一直以来毕业季里普遍认为校园恋情的归宿免不了的套路是：几年之后分道扬镳，一毕业便各回老家，这些是天经地义的分手理由。何先生没有那样做。回想校园里追求女友历经过的千篇一律，如同做梦一般飘忽，当时的全情投入却也是不容否定。在读书时候美人在侧，他没有憧憬过毕业后和未来的生活，却时常在植物园采集标本之后找一棵高大的树下坐一会，头脑中蒙太奇般回放二人美好的那些片段，选择性剪切略过任何不美好的部分。会锄地也会读书，这是家里德高望重的爷爷对何文先生赞不绝口的话。毕业那时又加上一句，会去大城市的大学里做先生了，还没毕业就讨了远道来的老婆。何文先生就这样带着爷爷的高度赞许和期望懵懵懂懂地赴任昆明。这一去就还没回京过。

作为国家重点大学重点学科不到40岁的新晋教授，何先生现今有些春风得意。头上隐隐显出灰白，可是收到国家教育部学位中心邀请作为学科专家参与研究生论文的评议工作，这一切似乎都是值得的，生活跟北京又关联了起来。这也是多年懵懂后验证了的远大前程。接到通知他反复研读，安静的坐在书房里喜不自胜，曾经有过的对生活对工作对伴侣选择的诸多迷茫好像拨云见日般的消散开去。年近不惑，许多事情也无心较真了。他想拿起电话打给当年坚持要在北京扎根而今还不得不昏天黑地的加班的同学旧友，分享他小有所成，以后可能偶而北上的消息，不过翻遍通讯录也没有找到可以毫不犹豫就拨通的一个人。翻开抽屉，还放着当年离京那夜买下的北京晚报，那站台和暑气，植物园的四季香味，三环路上与上下铺兄弟喝高了之后俯瞰过的车水马龙、霓虹幻影，匆忙在毕业照后领到手的大红结婚证，片段都熟悉又陌生，涌上心来，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