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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桥镇的风

2016-10-17  本文已影响55人  s薛华
米桥镇的风

题记:

在我/即将闭上双眼的瞬间/我看到了一束/摇曳在风里的火焰/透过这跳动着的艳红/一群千姿百态的灵物/正在/恍惚迷离的光影里/翩然舞动

1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第一次从书上读到这样的句子,刚上初中三年级的张福明心里一动。在很多个有风有月的夜里,他睡不着觉的脑子里就会闪出很多这样没头脑的句子。只是他不晓得那便是瞬间的灵感,更不懂得把这些灵感记下来,而是被他自己顺手扔到窗外的风声月色里了。

米桥镇有大小十几处小学,却只有一所中学。张福明很清楚地记得在他刚刚离了小学校园站在中学教学楼后面的操场上的时候,他感觉他的世界一下子变大了。是的,一直以来,他的生活空间都是狭小得几乎可以用指甲盖来形容的。家里只有两间房,里间睡着爹娘,外间是他和弟弟睡觉的地方,也是一家人吃饭兼待客的地方。张福明上小学的学校就在他们村东头,两排简易的土坯房是教室和办公室,中间的空地就是全校几十号学生活动的被称为操场的地方。当然他也可以在不上学的时候爬上村西的山头,望一望茫茫的碧野,但那只能作暂时的舒展肢体,却无法让自己融合在里面,毕竟他不是林子里的一个生灵。

2

这年的冬天很反常,入冬快一个月了,不仅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雪,好像天气也一直没怎么冷。小镇上的人都只象征性地穿了些带着冬天色彩的衣物,大家彼此见了面也还是吃了,哪儿去之类的问语,一切都如常地中规中矩地习惯性地向前流淌着。只是这几年,米桥镇的天气似乎有些不正常。有时,白天的时候天还是晴好的,到了半夜忽然就起风了,风卷着沙裹着尘粗暴地撞击着所有的角落,像是要把满世界漆黑的夜都吹散似的。

张福明一直都以为他和风是有缘的。他甚至固执地相信风就是他的翅膀,会给他带来好运,将来有一天他或许会乘风而上,至于上到哪儿,他自己现在还说不清,这是一种近乎微妙的奇怪的感觉。

   张福明的学科总成绩在班上排不上号,唯独语文成绩却好得让人咂舌。而且更让人惊诧的是课上课下也不见他认真听讲努力学习,可每次考完试语文成绩总是高居榜首。大家背地里都说他是语文天才,也有人叫他“活字典”。谁有不认识的难字怪字问张福明准没错,顶多也就是调号上的小问题。就连教他们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刘慎君都常常当了全班同学的面说张福明就是学语文的料。可是,这块天生的语文材料在中考中却爆出了个冷门,语文成绩只拿到了六十九分。刘老师很有些气急败坏地找到了张福明,圆睁了两眼说一定是阅卷老师打瞌睡了,让他把试卷重新做一遍。张福明却说不用了,顿了顿,又说他的基础知识只扣了一分,作文……得了零分。

听张福明这样一说,刘慎君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你的作文成绩从来没低于四十分的,谁得零分你也不会……

可是,张福明截断了刘老师的话,这次我写了一首诗,一首很少有人能读懂的诗。

张福明不待刘慎君回过神来,忽然换了一种语调:

我是米桥的风

追云破日

恨海慕空

爱上叶子是我一生的痛

雨呵

你妒忌了

变了雪逼迫她

可你还是迟了

她的生命只有一季

临走时我们便已约定

她会在下一个轮回里等我把她

吹醒

……

刘慎君没有听完张福明的叶子和风,他甚至觉得这三年来他对张福明所做的一切好像也被那无名的风吹散了,直到他走进自己的家门,他还在被一种虚幻的不真实所萦绕着。作为一名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他感觉到了一种很深很无助的失败。他原以为张福明会拿一个全县的语文状元而让他在多年的教学生涯中扬回眉吐回气的,可是……他甚至狂躁地觉得作为中学生,在中考试卷上写下这样的所谓的诗,不是精神出了问题,就是神经出了问题,要不然——对了!刘慎君忽然顿悟:张福明恋爱了,一定是这样,因为他记起来了,张福明朗诵的应该是一首爱情诗,当然,更应该是一首抄来的爱情诗。

3

刘慎君猜错了。

就在他咬牙切齿地发恨一定要在下个学期严厉治理班内的早恋现象的时候,他完全想象不到张福明那首诗既不是抄来的,也不是因为爱情的诱使。

其实,连张福明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作文页上写出那样的句子。他清楚地记得,当发下语文试卷的时候,他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先看看这次的作文题目是什么,而是很轻松地完成了前面的基础知识部分。然后他看到了那个被写滥了的文题:《让我感动的***》。他忽然觉得了一阵厌倦,这样的作文题他已做过多次,甚至在临考的前几天,刘老师出了几个作文备选题,其中的一个就是它。尽管所有的同学都为这个文题而窃喜,可是张福明却不想再写第N次。

他望着窗外发愣。

考场外面是几株繁茂的法国梧桐,不时地还有一阵阵的热风穿过法桐从外面扑进来。他忽然就捕捉到了什么,然后,就有了那些诗句。

张福明理所当然地中考落榜了。他连一所最普通的高中也没考中。

中考落榜的张福明把自己圈在了家里。他终日足不出户,就在那间指甲盖大小的屋里闷着头写着什么。起先时,他爹娘还以为这孩子的学习心劲还没过去,大概是在复习准备明年复课。可后来发觉不大对劲,他有时手里拿着笔,眼睛却愣愣地瞟着一个地方出神。有时,他还会一动不动地仰倒在床上,本以为他是睡着了,可过去看时,他却大睁了两眼,望着黑咕隆咚的房顶发呆。两个庄稼人当然不知道儿子在做些什么,他们开始托人给他找活干,那么大个人,既然不上学了老呆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

4

张福明进了米桥煤矿的事是由经他弟弟张福亮的嘴巴传播出去的。弟兄俩虽是一个爹一个娘生的,可性格却是大相迥异。这孩子打小就爱说,而且说啥还啥一套。那天他爹娘把这事说给张福明听的时候被他在一旁听去了,乐得他蹦着高儿跑出去嚷满了几条街。他当然高兴了,哥哥一走,那间仓库兼卧室和书房的屋子就属于他张福亮一个人了。其实他早就烦了哥哥了,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卧在床上,叫叫他还不耐烦。这回可好了,从床这头滚到床那头也没人管了。

张福明不晓得张福亮的心思,他还以为弟弟是为自己高兴呢。有什么可高兴的呢?张福明并不喜欢去什么煤矿,他只想有一个真正属于他自己的空间,哪怕只是像他的家一样狭小的屋子也好。可是,不只这小小的要求达不到,就连去不去煤矿也不是他说了算。为了这次招工,家里可没少折腾。托人送礼拉关系,哪座庙也没落下。单是改年龄这一项就拜了仨门子才办停当。他爹早就放出话来了,家里费了这么大的劲,你小子要是敢给我拆台,小心你脚上边那两条腿。

米桥煤矿是市矿务局的一个下属单位,扎在米桥镇已有些年岁了,镇上好多人都在煤矿上干临时工。

去上班的第一天,张福明就和他娘较上了劲。依他娘的意思是想让他穿那身给他新置办的灰不溜秋的西装,说这样的衣裳穿在身上显得老成些。可张福明死活不干:让我到矿上干活由得你们,但是穿什么样的衣裳可得由我自个儿。要不然,就是砸断我的腿我也不去。他爹见娘俩将上了军,只好打圆场说,行了行了,你爱穿啥穿啥,可有一样,你到了矿上得紧着干,别给老张家丢了脸。张福明不屑地嘟哝了一句:这之前也没听说过老张家出息个什么大人物,摆啥谱啊!说前半句的时候人还在屋里头,等后半句说完了,人也早没影儿了。恨得他爹跺一跺脚,任由脸上的肉抽动了几下,却没再出声。

5

走在空旷的大街上,张福明的大脑里一片茫然。

他不记得自己已有多久没在这条街上走动了。两旁的杨树叶子被初冬的风吹得枯黄落败,零星的几片挂在枝头,更显其荒寥。这景状使得张福明的心头也泛起阵阵涩楚。原来自己竟已在家蛰伏了几个月之久。先前的那些同学们有的上了高中,有的重新返校复课,也有和他一样彻底厌烦了校园的干脆出门学手艺了,就只有他,将自己缠裹了这么久。终于破茧而出时,还真有些不适应这天日。

日子啊

缓缓地流淌

如浮萍逐波漫移

蓦然警醒

已至河岸

拦下的

只是残缺

冒完了这几句,张福明隐隐地对他的父母生出了些愧疚——他们竟能容忍他那么长时间,任由他无所事事,日复一日。

不过半个多小时的光景,远远地,已看到了“米桥煤矿”四个突兀的大字。张福明旋即加快了步子。当他站在白底黑字的“传达室”门前时,他敛了些呼吸。迈进这道门,他张福明就是条汉子了。他抬起头望向际空,几片浮云有模有样地停在他的上方。一阵阵的风吹来,云便失却了先前的形,幻化成了另外的一幅幅图样。

6

这一次,张福明没有过度地表现出他的惊愕,虽然这里比当年的中学操场又大了不知多少倍。但是,他再也不会觉得这便是整个世界了,他知道一定还有更宽更广的地方在等着他,米桥煤矿,不过是他人生的一个驿站罢了。

令张福明没想到的是在这次的招工里还有一个中学时的同学,叫袁平。因为两人不是一个村的,张福明也不爱结交朋友,所以关系也很一般。但来到了这里便很自然地比别人亲近了一层。

袁平的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这小子虽然学习也不怎么中用,可好歹也算考上了一所普高。只是念了没几天,就被他爹念叨烦了。动不动就那几句:庄户人会认几个字就行,上那么多学有啥用啊。早一天下了学多挣些钱,娶个媳妇成个家才是正事。当袁平听得耳朵根子都要起茧的时候,果断地把心一横:既然考大学是下辈子的事,那还不如早下来干活呢。

离开了学校,他爹问他想干啥活,他扔下一句:只要不翻土坷垃就行!没多久,正赶上米桥煤矿招工,他也通过枝枝蔓蔓的关系来了。一见到张福明,便使劲拍着他的肩膀一连声地说缘分啊缘分!接着又说起了他们的班主任刘慎君。袁平说,暑假开学后教了几十年语文课的刘老师改教政治课了,放出话来说他这辈子再也教不到像他张福明一样的语文天才了。而且也不再担任班主任,说他没有做好学生的思想工作,连一个最为关注的学生早恋了都没能及时发现和制止。说到这里,袁平问张福明他爱上的那个女同学是谁,怎么做的那么隐秘,都公然写情诗了竟没露出一点马脚。张福明一愣:谁恋爱了?我和女同学?还有情诗?哦,哦,张福明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他一面嘎嘎地像鸭子一样笑着,一面告诉袁平,他那诗不是写给什么女同学的,是写给风的,当然还有叶子,是叶子和风。

7

在米桥煤矿的大会议室里,张福明、袁平,还有很多年轻的不年轻的人们一起学习了七天的安全知识。这七天里,袁平除了睡觉还是睡觉,反正最后一天的考试是开卷,也就是翻翻抄抄的事儿。可张福明却睡不着。每天他都躲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双目无光甚至有些失神地瞪着台上讲课的人,不时地还要埋下头记上三五句,看上去一副蛮认真专注的样子。

学习的间歇,大伙儿都来精神了。玩牌的,抽烟的,吆五喝六,吞云吐雾,生怕浪费了这半个多小时。张福明融不进去,他跑出去上厕所,然后就在矿区里东转西走。职工之家,职工宿舍,职工食堂。所有这一切在张福明看来都透着一种新奇,隐隐地,还有一丝丝自豪。

在张福明很小的时候,他最羡慕的是邻居家的张大壮。就因为张大壮有一个在外面当工人的爹,所以每个星期大壮都能吃到一些他没吃过的好东西。每次看到张大壮和他妹妹一人手里拿一根油条在大门口慢慢吞吞地吃,张福明就一边咽着唾沫一边往家跑。跑回家拖出一个煎饼,抿上一小勺猪大油,再卷上一根自家腌的胡萝卜咸菜,一面吃一面想着油条到底是什么味儿。心里发狠等有一天米桥镇上也有了卖油条的他一定天天吃,顿顿吃。而令他想不到的是这一天来得足够快,也就几年的功夫,田地分到各家各户了,大家伙儿一面种地一面做小买卖的也多起来了。感觉就好像一觉醒来的事儿一样,米桥镇上穿的戴的吃的喝的一下子都有人卖了,一个摊挨着一个摊。可是,即便是再多,张福明的老爹还是不肯大大方方地花钱买给他和弟弟吃喝。张福明清楚地记得他央求了爹一个下午两个早晨,他爹才买回了半斤油条。张福明本想细细品品的,可一看弟弟张福亮狼吞虎咽的样子,也顾不得味道了,转眼的功夫八九根油条就快没影儿了。拿着最后的半截,张福明才想起他爹娘尝都没尝一口呢。赶忙把那半根油条一分为二塞到了他们嘴里。他爹一面嚼吧一面说,分分钟的功夫九毛钱没了,啥好吃的,啊!咽下去了,吧唧吧唧嘴又来了一句:啊,有啥好吃的!

而现在,他张福明也当上工人了,也能从食堂里打饭打菜买油条了。所以说,能从小镇上到矿上来算是走对了,看来听爹娘的话还是很有些道理的,幸亏没继续窝在家里,张福明想。

8

袁平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看到张福明的笔记本的。他见张福明有事没事地总在小本子上记些东西,一直很纳闷,上学的时候也没见这小子这么用功过,现如今参加工作了整天写来写去的搞什么名堂呢?问他,他只是笑,却不答话。袁平就猜一定是背着自己写情书呢,看来刘慎君的话也不全是捕风捉影。

那天下了早班来到宿舍,张福明约袁平一起回家,袁平嫌累,说过几天再回。又说等下个月发了工资一定先买辆“永久”车骑回家,干了这一个班的活再迈着两条腿往回赶,受不了。张福明就说行啊,赶到下个月他也买,不过今天还得用步量回去,他爹找人捎话给他说他奶奶想吃他们食堂的煎包,老太太病了一个冬天了,这年关能不能过得去还两说呢,想吃啥就尽量让她吃上。还说别买多了,两个就行,买多了他奶奶吃不了就浪费了。

张福明走后,袁平才发现张福明的那个笔记本就放在床角。心想这小子光顾着给他奶奶买煎包,竟把他的宝贝忘下了。

袁平拿过本子饶有兴趣地翻了几页,越翻越觉得没多大意思。上面全是些没头没脑的句子,好像全挨不着边,也没有他臆想的哪个女孩的名字。不过袁平还是记住了其中的几句:

一只蚊子

正在吸食我的血

阳光下

它的肚皮已经泛红

手起手落

它死了

留下一抹殷红

那是我的血

袁平觉得就这几句还算靠谱,因为那回他下了夜班睡觉时醒来就发现一只蚊子趴在他的肩头,肚皮鼓鼓的,撑得都快飞不起来了。

9

大年初一吃完了饺子,拜完了年,张福明的奶奶就不行了。

正月初三出殡那天,晌午的日头出奇的好,一丝风丝也没有,晴好得跟初夏的天似的,暖融融的。出门串亲戚的人们有的连棉袄都不穿,也没觉得冷。可到了下半晌忽然就变了天,西北风呼呼的,夹着沙裹着尘,吹得人眼都睁不开。送葬的人费力地撑着花圈,花圈上的那些花花叶叶被风吹得满半空飘,半大娃娃们撵着到处追跑。最好笑的是张福明,头上戴的孝帽子被风吹跑了好几回,惹得后面的张福亮哭着笑了好几回。

镇上的人都议论说今儿这天可真邪乎,一会儿夏一会儿春的,就是不像冬天,怪,真怪。

那场风过后,天就开始奇冷。冷了整整一个正月,一个二月。好歹进了三月倒是不怎么冷了,又开始刮风。那风刮得昏天黑地的,没白没黑。米桥镇原先有句老话叫“大风不过晌,过晌没了想。”可现在这里的风不管晌不晌,随时随地地都在刮。小镇上的人也都习惯了,春天不刮上几个月的风,那就不叫米桥镇了。

世上的事只要习惯了就成自然了。所以,米桥镇上的人——尤其是女人们,都在出门前全副武装,该捂的都捂严实了。不都说春风裂树皮么,人的脸更不经吹。可张福明不怕刮,越刮风越往野地里跑,赶上休班的时候在外面一呆就是半天。一个春天下来,人便黑了一圈,看上去却很像个大人样儿了。

10

张福明和袁平两人都终于如愿在年初买了“永久”牌的自行车。骑上它回趟家不觉得累了,脸上也有了光彩。张福亮每次一见哥哥回来,连饭都顾不上吃,推着车子就到东边的大场院里溜几圈过过瘾。张福明就许下嘴说到年底发了奖金也给他买一辆。把个张福亮乐得都不知道怎么讨好哥哥了。张福明再在小本子上写东西时他也不烦了,还凑过去问他哥整天写啥。张福明说他在写诗,还说他将来要让他的诗变成铅字印在那些书上。虽然打死张福亮张福亮也不会相信张福明的诗会印在书本上,但为了“永久”,他还是装作很崇拜的样子说哥你要是成了诗人那我就是诗人的弟弟了,咱爹咱娘就是诗人的爹娘了。还想往下说,被张福明打断了:你小子别在这儿贫嘴了,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想的啥!该干嘛干嘛去!见张福亮还粘着不走,抬腿做了一个踹的姿势:听见没?滚远点,明年就上中学了,一点大人样都没有!张福亮这才跳下床打个立正说,是,大诗人,我这就骑上你的“永久”滚得远远的。

看着弟弟蹦跳的后影,张福明叹了口气,上着学的学生永远都不会长大,只有走到社会上,人才会变得成熟起来。而在张福明看来,这成熟严格来说不是“变”的,而是“装”的。既然参加了工作,你就要像个大人样,举手投足间若再带着一副书生气,不只别人会笑话你,自己也觉得寒碜人。所以,在很多人看来你几乎是一下子就长大了,其实只有在没人的时候把自己打回原形才发现骨子里还是稚气未脱。而且,也渐渐开始了回忆学校里无忧无虑的生活。说不后悔那是假的,毕竟一旦走向社会就没有重返校园的机会了,至少他是没有退路了。不过,张福明低头看看身上的工作服——现在的境况已经是很不错了,上班能挣到钱,还能帮爹娘养家,应该知足了。说到养家,张福明觉得比起爹娘来,他们这辈人已是好多了。

张福明知道他每个月交给爹的工资,爹一个子儿也没动过,都给他存起来了,说过几年给他娶媳妇用。张福明还清楚地记得,他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发工资,一下子从食堂买了二斤油条带回家,可他爹总共吃了两根第二根还是张福明硬塞到他嘴里的。张福明看出来了,爹嘴里说着啥吃头,其实还是舍不得吃,还是一门心地想留给他和弟弟吃。

11

在一个偶然的日子里,张福明碰上了他中学的班主任刘慎君老师。张福明停下车子喊了声“刘老师”,刘慎君先是“哦”了一声,待认出是张福明后又“哦”了一声。两人简短地说了几句礼节性的话之后就各奔东西了。在张福明看来,刘老师似乎没多少变化,只是眉宇间的几道皱纹略深了些。但是,他却不知道自己在刘老师的眼里却是变了太多太多。虽然性格上还是有些内向,但明显是个大人样了。不只是个头,还有透过眼睛折射出来的那种深度。走出老远了,刘慎君还又回头瞧了瞧张福明的背影,然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为张福明,好像也为他自己。

在与刘慎君邂逅不久,又到了学生们中考的日子了。夏天的米桥镇风稍稍少了些,风力却仍是不减。风里夹带着的热浪扑在人的脸上,像是站在燃着的柴火堆旁,灼热。

看着考完试的学生们闲在家里悠哉乐哉的样子,张福明想起了几年前的自己,当然也想起了他曾经写在中考试卷上的那首诗。然后,他想起了他的老师。他知道,当年刘慎君对他的偏爱在整个米桥中学都是有目共睹的,就连刘老师的爱人也见人就说刘慎君对张福明比对自己的一儿一女还要好。

张福明忽然很想去看望看望刘老师,毕竟自己也拿工资了,虽然才刚刚遇到过,但张福明总觉得刘老师看他的眼神里似乎隐着什么,看不透更说不清。

12

张福明在商店里买了一支钢笔两个日记本,临付钱时又抓过两盒点心,毕竟这次是以一个基本算是大人的身份去刘老师家,不像以前,一大帮半大孩子呼呼隆隆风一样来了又风一样去了。

农村的人家只要有人在家都不锁门。张福明提着东西径直走进院子,却见刘老师的爱人正在摆弄两盆花,见到张福明进来,长长地“咦”了一声。张福明却不解释啥,叫了声师母就问刘老师在不在家。师母忙不迭地说着“在家在家”,又瞅瞅张福明,纳罕地问:你们俩约好了咋的?刚刚还念叨你,这会儿一个人在屋里喝闷酒呢。

两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往屋里走。里面的刘慎君听到话音也迎到了屋门口,脸上红通通的,已是带了几分酒意。见了张福明也不搭话,扯过他的肩头把他拽进屋。桌上一个菜,一瓶酒,菜下的不多,酒却是喝的不少。

张福明啊,刘慎君拿起酒瓶,又摸出个酒杯,虽然你在我眼里还应该是个学生,但是,今天破例,陪我喝两杯!

张福明也不推辞,端起酒杯说,老师,我说出来您可能不信,我还从来没喝过这玩意呢,在您这儿是第一次。来,我敬您!说完,张福明一气干下去半杯,一股子从未体验过的热辣从嘴里一直烧到胃里。

来,吃一口,压压。刘慎君边说边让媳妇再炒个菜。

张福明,我一直都想问问你……

刘老师,我知道您想问啥。那年的中考作文题如果是我从没写过的,我会认认真真地把它写出来。但是……我应该是在一瞬间觉得不想再重复这种无聊的事情,恰好又看到了窗外被风吹得枝叶婆娑的树,一时冲动就写了那样的句子。

唉!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一直因为自己猜中了作文题而着实高兴了好几天,谁成想却因此葬送了一个语文天才。哦,对了,你刚才说那首诗是你自己即兴写的?不是从什么书上看来的,或者是你那个那个……早恋?

早恋什么呀!我到现在还是光棍一人呢。刘老师,我告诉你呀,张福明端起酒杯,又做了一个敬酒的动作:不只那首诗是我写的,在写那首诗之前,我已经写了很多首了。去矿上这几年我也没闲着,都写了好几本了,有时间我拿给你看看。

是吗?那行,我早看好了,你小子就是写文章的料,没准几年后还成了大诗人大作家呢!别等有时间了,尽快,尽快把你的诗作拿来,我也好欣赏欣赏。

从刘慎君家里走出来时,张福明感觉头有些大,等骑上车子,他下意识地让自己清醒了许多。

你有日头的热辣

也有暮光的柔绵

拥你入怀

分娩了另一个自己

走在路上,张福明的脑中闪过了这几句。然后,一气奔回宿舍,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13

张福明在来到米桥煤矿的第四个年头时,光荣地被评为年度的先进工作者。发了奖金,发了证书,还当上了副班长。他很高兴,把荣誉证书收到抽屉里,奖金全交给了他老爹。当然,高兴之余,张福明也有过深深的扫兴。三年多来,他给很多家报社期刊投递过他的诗稿,可是,一点回音都没有。张福明经常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坚持,一定要耐住性子等待,等待他的诗一定会变成铅字,哪怕只有一首。当然,张福明更清楚,只要有了第一首,就肯定会有第二首第三首……

又是多风的春天了。

头天的夜里,风夹着雨折腾了大半宿。天亮了,雨总算停了,风却还是有一阵没一阵地刮着,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张福明下了夜班从食堂买了几个油酥火烧和斤把油条往家赶。几天前回家时他娘感冒了,不停地咳,咳得胃里饱胀胀的,啥也不想吃。

路上,行人不多。前天是米桥大集,该买的都在集市上买了,这样的天气能不出门就都窝在家里了。

远远地,张福明望见了公路对过一个女人正追着一样随风起落的东西。应该是小孩的帽子吧。他猜测着。接着他又看见一个小不点蹲在路边上,看着等着他的和风赛跑的妈妈越追越远。

又是一阵飓猛的风,刮得张福明的车子直往路边上歪。

一直等待的孩子被风吹了几个趔趄,终于耐不住,哇哇地大声哭喊起来。追帽子的女人听到了,便放弃了这追逐,两手空空地往回走。当她看到一个骑车的男子正飞快地奔向她的孩子时,她似乎是着慌了。女人顶着风狂奔着,呼喊着。但是,她实在是追出去太远了,她的胸腔里像着了火一样,喉咙里也如同冒了烟一样地焦灼着。

忽然,女人猛地站住了。像一尊雕像一样,呆呆地,一动不动。

女人再次警醒过来的时候,她看见她的孩子被推出去好几米,摔在地上,更大声地嚎着。而那个男子,也一样地趴在地上,只是一动不动,头上横卧着一截被拦腰刮断的树干。旁边一辆“永久”自行车的后轮子还在缓缓地转动着。

14

张福明死了。

米桥煤矿为他开的追悼会悼词上说他是牺牲了。只是,不管用哪个词,张福明自己都听不到了。

开追悼会那天的天气跟张福明他奶奶死的那天头晌的天气一样,晴好得让人不相信这是米桥镇的春天。

后来,牺牲了的张福明的那些诗终于变成了铅字。那些诗稿是刘慎君老师在张福明爹娘的哭声里帮忙整理的。据说,出书的费用因为米桥镇政府和米桥煤矿争着出,最后是一家一半给负担的。米桥镇上的人家和米桥煤矿的职工人手一本。他们虽然看不懂里面的小字,却都认得书皮上的那几个大字:米桥镇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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