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爷爷
他是村里屈指可数的几个老光棍之一。
我七八岁时他已年过六余。头发还未全白,牙齿缺了两颗,咧嘴笑的时候露出那两个小洞,倒添了几分滑稽样。他有着一副亲切和蔼的面相,脸色红润,五官周正。而他最让人感到好奇的点,就在于他有两个耳洞。
男子怎会有耳洞?那时,我虽然年幼,可是看多了电视剧,也知耳洞应是女子才有的,没见过哪个男子打耳洞,这可真是一件怪事!
听村里妇女说,那耳洞,是他自小就有的。而为什么会有,说来就有点话长了。
我生活的这个村庄,在我小时,重男轻女的观念在全国可排前十。经常听说,哪户人家又生了个女儿。于是,父母犹豫再三,将女儿遗弃了。又听说,某户已经生了三个女儿,父母咬咬牙只好将最小的那个送人,再“拼”个儿子……这些事儿在我小时真是屡见不鲜。由此可见,在重男轻女的观念如此浓厚的乡村,性别男,该多么受人重视。可是,我之前提到的那个老大爷,却在他还是个婴孩时期就惨遭遗弃。
遗弃的大致原因是生他的那户人家已经无力扶养,于是,便只好将其丢弃。这对于父母而言,应该也是万般无奈之举。听闻他的养父母捡到他时,他那两只小小的耳朵上,正戴着一对金耳环。于是,养父母给他取名时,就取了“金捡”二字。
这就是他耳洞的由来。
金爷爷是个慢性子的人。他走路慢慢的,说话慢慢的,似乎做什么都是慢慢的。母亲偶尔与我说:“你少去他家玩。”似乎怕我被金爷爷的性子感染了。而我,也是不愿意进他屋子玩耍的。那是怎样的一间屋子呵,当我努力回想的时候,眼前浮现出的是一间阴暗的屋子,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难闻的气味。房间摆设很简单,一张不大的床,床头还放着一盏煤油灯。那时,农村家家户户早已通了电,而煤油,已经很少见了。金爷爷的生活之贫困可见一斑。
那时,我家开着一间杂货铺。金爷爷时常来铺子买东西。别人买米,总是一袋一袋的买,他呢,则是一斤一斤地买。买个两块钱,似乎能吃好几天。有时候,又为了一两毛钱,与母亲争论半天。于是,村里人将其定位于节俭过头,即抠门。
抠门和节俭的区别,大概就在于,节俭是在该省的地方省,该花的地方花。可抠门,就是在该花的地方也舍不得花钱。金爷爷就是这样,一个月也难得见他买几回肉,晚上舍不得点灯,总是天黑了就早早入睡,天刚蒙蒙亮就起身做事。他去菜园里拾菜,则分外细心,一片叶子都舍不得丢弃。偶尔在路上瞧见他,他慢悠悠地走着,冲你一笑,手里正拿着一小袋东西。不用想,那定是他经过了千挑万选才买入的。
这些是我童年时对金爷爷仅存的一点儿记忆了。在我十岁之后,便搬了家,此后极少见到金爷爷。
十多年过去了,我对年幼时所遇到的许多人与事都淡忘了,模糊了,可金爷爷,却总是不时地在我脑海中闪现一下。
而这闪现的原因,就在于他做了一件“震惊”全村人的事儿。
听闻,某日金爷爷出门闲逛,在一路口瞧见了一个钱包。他拿起钱包,翻开一看,结果发现钱包中有两千现金。捡到两千块钱,放到十年前,放到金爷爷自身的经济状况上,算得上是一笔大数目了。那时金爷爷每个月领着微薄的一两百的低保金,除此以外,再无其他收入。面对两千块钱,我想他不动心不大可能。可是,令人惊讶的是,金爷爷捡到钱后,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路口,等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失主寻过来。失主当时丢了钱,急坏了,不抱期望地去找,没想到真给找回来了,心中的喜悦不言自明。于是,失主为了表达感激,从钱包里掏出两百块钱,递给金爷爷。金爷爷憨厚地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用……不用,我知道你丢了钱很心急,现在找到了就好,找到就好……”不善言辞的他拒绝了失主的答谢。
当我听到这件事的时候,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金爷爷的样子,他穿着一件淡蓝的老式衬衫,一条宽松的黑色裤子,脸上是一双棕色的拖鞋。多年以后,我想起他,只能想起这身打扮了。还有他的慢性子,抠门。不,他不抠门,一点儿也不。只是生活逼得他过成了十分节俭的样子。贫困压着他,他终身未娶,孤苦伶仃。我不知道,每到深夜,当他独守着那间阴暗的小屋子,只有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相伴时,他是怎样忍受着那无处不在孤独。我只知道,他在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孤独而节俭的生活中,始终坚守着一份美好的品行。
而这品行,在那个并不十分纯朴的乡村里,像一道光,打在他身上,他周身发出了淡淡的光芒,让我久久难以忘怀。
因此,我总在想,哪天我一定要写写这个“抠门”的老人,将他的故事告诉众人。
谨以此文,纪念已去世多年的金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