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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遂人愿是王熙凤的灭亡前兆

2020-03-09  本文已影响0人  凭栏翠袖

王熙凤,是《红楼梦》三大女主之一,是个令人爱恨交加的人物。在她身上,背负了四桩命案。

这几桩命案,说来诡异,都是不期而遇的,而且都是出现在寿筵上和丧礼上。

第一桩命案

第一桩是贾瑞。凤姐在贾敬的寿筵上去探望病重的秦可卿,返席的路上就落了单。

凤姐儿正自看园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

猛然从假山石后走过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儿说道:“请嫂子安。”

凤姐儿猛然见了,将身子望后一退,说道:“这是瑞大爷不是?”

贾瑞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

凤姐儿道:“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不想到是大爷到这里来。”

如果不了解凤姐的,光看这几句,觉得就是个被陌生男人吓一跳的娇弱小媳妇。后文贾瑞语带调戏,证明这不是偶遇。凤姐聪明伶俐,马上明白了,于是假意温柔,安抚了贾瑞,全身而退。她的内心独白是:

“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这样禽兽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凤姐这个“叫他死在我手里”的想法,并非真正的杀念,更近似于一种诅咒,还有个“如果如此”的前提。

如果贾瑞止步于此,事情也就结束了,不料贾瑞还来拜访和纠缠,还惊动了平儿,凤姐这才告知平儿。平儿的反应是:

“癞虾蟆想天鹅肉吃,没人伦的混帐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

知主莫若仆,平儿所想,就是凤姐所想。

寻常女子遇到这种骚扰,只会觉得恐惧不安,赶紧求助于长辈和丈夫。而凤姐的想法,则近似于遭遇薛蟠求爱的柳湘莲——她觉得受到了冒犯,要用自己的方式来惩罚对方。于是,凤姐毒设相思局。

这相思局细看来,也并不见得何等巧妙高明,无非是反复爽约,让贾瑞白挨冻、被恐吓讹诈、泼粪、丢脸,等等,更近似小孩子恶作剧。

贾瑞也并非猝不及防、一次致命,而是在几次失望之后,依然鬼迷心窍、不肯放弃,自己一步步走到死路上的。挨冻、被吓,是凤姐害他,后来被爷爷打、自渎伤身、正照风月鉴,可就都与凤姐无关了。

如果说凤姐还有进一步的罪孽,顶多就是贾瑞病重,贾代儒来荣国府求告人参时,凤姐给的是次品须末。其实,就算贾瑞吃到了独参汤,也未必就能活下来。而且,这人参的事,几年后凤姐自己也遭了报应——她病重要吃人参时,家中珍藏密敛的人参皆已失效。

贾瑞在凤姐眼里,如同一只蚋虫,讨厌多于仇恨,一巴掌就能拍死他,即便拍死,还嫌手脏。

凤姐所为,并不足以致死贾瑞,因为她对贾瑞并非欲除之而后快,贾瑞之死,不曾令她遗憾,也不曾令她感觉去了心腹大患,她只是觉得可笑而已,甚至,她未必觉得贾瑞的死与她有关。她的行事本意,只是想让贾瑞停止骚扰、停止痴心妄想。然而,她心想事成,想了六七分,老天倒给她成就了十分的效果。

俗语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遇到的多数情况,是天不从人愿,可是,假如天太从人愿了呢?——也未必就是好事。

贾瑞死了,凤姐来不及回思,就面临秦可卿丧礼。这是凤姐的人生巅峰,她的能力、她的荣耀,都在这场盛大的丧礼上得到了验证。志得意满的她,很快就迎来了第二桩命案。

第二桩命案

秦可卿丧礼后,凤姐送殡回来,在铁槛寺歇脚,老尼姑静虚来求凤姐:

只因当日我先在长安县内善才庵内出家的时节,那时有个施主姓张,是大财主。他有个女儿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庙里来进香,不想遇见了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那李衙内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发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的聘定。张家若退亲,又怕守备不依,因此说已有了人家。谁知李公子执意不依,定要娶他女儿。张家正无计策,两处为难。不想守备家听了此信,也不管青红皂白,便来作践辱骂:‘一个女儿许几家!’偏不许退定礼,就打官司告状起来。那张家急了,只得着人上京来寻门路,赌气偏要退定礼。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与老爷说声,打发一封书去,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那守备不依。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

这件事,其实守备家处事欠妥,不管青红皂白就来亲家作践辱骂,张财主八成已经心里厌恶了守备家,只因女儿爱慕守备公子,不好直接退婚。况且两个求婚者都是官僚背景,张家一个土豪,哪个也得罪不起。

云光是贾政的好友,静虚要办这事,本该求王夫人,但是王夫人不会管。为什么呢?一来,王夫人不爱揽事,二来,“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古人认为破坏人家婚姻是损阴德的事。所以,净虚一早就知道,求王夫人是不中用的。

静虚了解凤姐爱揽事弄权、且不在乎损阴德,于是使了个激将法,凤姐果然上钩,说:“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

在佛庵里讲自己不信报应,是凤姐刚愎,还是她亦知此事亏心,说大话给自己壮胆呢?可能兼而有之。

后来凤姐嘱咐心腹来旺,找着主文的相公,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连夜送往长安县节度使云光,办成此事。结果呢?

老尼达知张家,果然那守备忍气吞声的受了前聘之物。谁知那个张财主虽如此爱势贪财,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父母退了前夫,他便一条麻绳,悄悄的自缢了。那守备之子闻得金哥自尽,他也是个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负妻义。张李两家没趣,真是人财两空。这里凤姐却坐享了三千两,王夫人等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

凤姐知道张金哥二人的悲剧吗?也许她不知道,或者就算她知道,她也未必自责。因为她并没有亲手害死他俩,她的本意也不想害他们。她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她只是想要那三千两银子,而且也确实得到了——她以为,这就是她的报应。她不知道,她真正的报应还在后头。

前边这两桩案子,说到底,还是凤姐管事太多惹来的。因为她主持家务,又喜欢揽事,不怕抛头露面,所以,必然会面临更多的危险和诱惑。这也是所有职场女性的困局——不做事就无以施展才干,做事多了,又可能遇到坏人,可能会受到侵害,也可能被引诱着堕落。

而后边的两桩命案,则都是凤姐的家事,倒与她的工作无关了。

第三桩命案

第三桩命案是隔了一年的,这次又是寿筵,只不过换成了她自己的寿筵。贾母主持阖府凑份子给她祝寿,这份儿风光体面,别人是再难比的。凤姐此时也有了两三个月的身孕,儿子在肚子里,前景一片大好,她未免有点飘飘然了。

然而,乐极生悲,酒后回房的凤姐,意外发现丈夫与鲍二家的私通。

那妇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

贾琏道:“他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

那妇人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

贾琏道:“如今连平儿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屈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

凤姐听了,气的浑身乱颤。……一脚踢开门进去。也不容分说,抓着鲍二家的厮打一顿。又怕贾琏走出去,便堵着门站着,骂道:“好淫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淫妇忘八一条藤儿,多嫌着我,外面儿你哄我。”说着,又把平儿打了几下。

打的平儿有冤无处诉,只气的干哭,骂道:“你们做这些没脸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说着,也把鲍二家的厮打起来。

一个怀孕两三个月的孕妇被气得“浑身发软”“浑身乱战”,还得拖着身子去捉奸,去跟小三撕打,居然没有当场流产,也是奇迹了。凤姐这番泼醋,闹了个翻天覆地。平时贾琏多看一眼标致丫头,她还要当面打个烂羊头呢!何况是这种巨大的刺激!大闹的结果是贾母安抚,贾琏道歉,平儿与凤姐和好如初。

但是鲍二家的上吊死了。

鲍二家的不比多姑娘这种名声在外的荡妇,属于又想赚脏钱又想立牌坊的。她应召的价钱还不及凤姐给秦钟的见面礼,可是她在贾琏的床上已然有了女主人的幻觉,看她说的话,已经完全不像女仆了,对正房少奶奶称呼“阎王老婆”,对管家的姨太太也直呼为“平儿”,还建议贾琏哪个该死哪个该扶正,好像这一切都该由她做主似的。鲍二家的为了钱而卖身少爷,为了虚荣而在人前扮演规矩女人,一旦东窗事发,不但在左邻右舍没法做人,而且也害怕以后会遭到凤姐打击报复,她只有一死。

衣衫不整的她被当众痛打,得的卖淫钱还不够买个好棺材,她所恨的凤姐得到了婆婆的安慰和丈夫的道歉,她的娘家在威逼利诱下撤诉,而她自己的丈夫也在得钱和“再挑个好媳妇给你”的许诺下善罢甘休,依旧奉承贾琏,后来还跟新娶的媳妇一起伺候尤二姐呢!鲍二老婆在贾琏床上得到的那种良好幻觉被现实轻轻松松击得粉碎。

而凤姐呢?她当时得到了贾琏的安抚,并没有特别记恨鲍二家的,大概也没打算打击报复,所以,当听说对方自杀,而且家人要告状,她的第一反应是害怕的。前边两桩命案,到底不是她亲自动手,这一回可确实与她有直接的关系了。但是凤姐毕竟是女中枭雄。

凤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我没一个钱。——有钱也不给。只管叫他去告。也不许劝他,也不用镇吓他,只管让他告去。告不成,倒问他个以尸讹诈。”

凤姐果然是输人不输阵,还叮嘱贾琏不许给钱。“心中虽不安,面上只管佯不理论。”这第三桩命案就这样过去了。与前两桩类似的是,凤姐依然没有动杀念,当然,对方死了她还是很解恨的,吊诡的是,似乎是老天替她杀死了对方。这个案子似乎不大,却是个转折点,因为从此后,凤姐就敢于直接动手害死人命了。

可是三桩命案之后,老天也给了凤姐相当的警示:她失去了她的儿子,落下了严重的妇科病。但她并未在意,只以为是家务所累,歇歇就好。

第四桩命案

第四桩还是缘起于一场葬礼。这次是贾敬的葬礼,贾敬虽然戏分不多,但一场寿筵一场葬礼,都给凤姐贡献了杀人的机会。而凤姐沾手的命案总与寿筵和葬礼有关,也是在提醒读者:又到了生死关头!

在贾敬的丧礼上,贾琏结识了臭名昭著的尤家姐妹,并在国孝家孝期间违法背俗,娶了尤二姐作二房。

凤姐听说之后的第一反应是打骂知情不报的仆人,但是此后,她扼制住以往那种“打个烂羊头”的欲望,以退为进。

先是假装贤惠,将尤二姐接入大观园,继而让仆人去唆使尤二姐未婚夫告状,引出风波,又去宁国府大闹,使得尤氏不敢再帮助妹妹。又利用秋桐来借刀杀人,欺辱尤二姐,又派丫鬟虐待尤二姐。再坏了尤二姐的名声,使她失欢于贾母。后来尤二姐被胡庸医开了虎狼药,流产病重,绝望自尽。

有人说,胡庸医就是被凤姐买通来陷害尤二姐的,其实不然。胡庸医开虎狼药的习惯,早在前文给晴雯看病时已经埋下线索。只是当时,宝玉知识渊博,又关心晴雯,所以能及时发现药方不妥,换医换药。而贾琏粗心又薄情,“并不知作养脂粉”,所以导致尤二姐流产。从后文他能忘记尤二姐的周年忌日来看,他对尤二姐,还真没那么情深意重。

凤姐只是不喜欢尤二姐夺走贾琏,倒不一定非要处心积虑杀死她的儿子。对凤姐更有利的方案,并非一尸两命,而是杀母留子。

凤姐自己无子,日后再生也没那么容易,如果能有一个儿子,哪怕是庶出的,也有利于凤姐巩固自己在婆家的地位。所以,凤姐应该不会急于买通医生来陷害尤二姐,尤二姐的流产,更可能是另一次“天助”。

尤二姐自己在这场战役中,毫无迎战的思想准备,她把与凤姐的接洽当作了回家认祖归宗,把凤姐当作亲姐妹一样信任。说来也怪,此前的贾琏、兴儿等人都给她打过预防针、警告了她凤姐为人的可怕,可是尤二姐选择无视这些信息,宁可相信凤姐展示给她的伪善一面。想当初她勾引贾琏,假装不理九龙佩时的那份狡黠心计,在凤姐面前瞬间荡然无存,也真是奇了。

后来尤二姐受到秋桐的辱骂和凤姐的虐待,又得到妹妹鬼魂的托梦警示,知道凤姐不能容她,她的态度却是:

我一生品行已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生杀戮之冤。随我去忍耐。

对比她未嫁时拿着熨斗搂头打贾蓉的那份儿泼辣,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作为一个已经怀有身孕的女性,“为母则刚”这个规律,在她身上毫无体现,她是“为妾则怂”。未婚未育时无耻老辣,婚育之后却把少女时应有而不具备的“斯文良善”都捡了起来——尤二姐在不同时期和情境下,每次都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这一场战役,如果说,凤姐使出了十分本领,那么,尤二大概只用了五六成的功力。凤姐虽然主要针对的打击对象是尤二姐,但秋桐也是眼中钉之一,她更乐于看到二虎相争的局面。秋桐也知道这是你死我活的争斗,所以,她用上了十二成的火力来对准尤二姐。

而尤二姐则彻底向大家展示了她“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本色,不但没有半点儿还手之力,甚至全无招架之功。还得凤姐在她病倒以后,借机诬陷属兔的秋桐冲了她,要赶秋桐出去,尤二姐才算是略微扳回一局。

其实只要尤二姐能保持平和的心态韬光养晦,也还是有活下去的希望,凤姐和秋桐总不能直接杀了她。她可以申请暂时搬出去养病(秋桐不是可以这样吗?),或者私下向贾琏要求换仆人,要私房钱花等等。秋桐在这边折腾够了,就会象宝蟾一样,回头去跟凤姐或平儿狗咬狗。只要尤二能坚持活到凤姐死的那天就是胜利。

可尤二姐这次突然有了巨大的勇气,一反娇羞胆怯的常态,等不及别人费事来作刽子手,自己自觉主动地结果了自己。让凤姐舒了口气。

在这场针对尤二姐的战役中,凤姐机关算尽,最后大获全胜,胜利不仅来得猝不及防,胜利的效果也大大超出了预期。尤二姐带着她的儿子,死得干脆利落。而凤姐的火力太猛,不但消灭了情敌,还把丈夫的情分和尤氏的面子也扫除得干干净净。她要赢,老天爷就再次助她一臂之力,让她所向披靡。

总结

凤姐赢了四次,每次都是老天给她超出意料的大胜,让她从别人的死亡中获益。夺人性命,在她,从起初的无意有怯到后来的有心无愧,已经变得越来越纯熟。这样的顺心胜意,细思之,令人毛骨悚然。

茨威格在《断头皇后》里说: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这句话,同样适用于王熙凤。这一次次的胜利,其实就是老天送来的不怀好意的礼物。凤姐在一一笑纳这些礼物的同时,自己也一步步走向灭亡。

因为过多的成功、过高的成就,使她对生命和良心失去了敬畏。人间私语,天若闻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当凤姐恶贯满盈的时候,报应也就来了。

凤姐像众多强人一样,不信那些看不见摸不到的东西,她只相信自己,相信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拥有能力和权势就拥有了一切。

一念生百千劫,百千劫在于一念。凤姐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一天。

最后,凤姐遭遇众叛亲离,“反算了卿卿性命”、“哭向金陵事更哀”的时候,是否会回想起当初杀人如芥时的顺畅快意呢?那些异乎寻常的顺遂和超出预期的成功、以及违背初心的作恶,其实是上天降下的凶兆。

古希腊历史学家Herodotus(希罗多德)说:上天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Those whom God wishes to destroy, he first makes mad。)

要想让一个人疯狂,必须先让他/她过分顺遂,使其自以为无所不能,乃至无恶不作,最后那些累积的孽债自然会一一报应在他/她身上。

凤姐最后能“知命强英雄”,说明她终于还是明白自己恶有恶报。作为女中枭雄,她必然是敢作敢当,接受命运的惩罚。只是在作恶的当初,她是惘然的局中人。她以为自己摆布了别人的命运,却不知自己正被命运之手推动着、诱惑着走入死地。她以为自己是人中龙凤,却本质上还是一只末世凡鸟。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当你身处不幸时,不必绝望气馁,坚持下去,你未必没有逆境重生的机会;而当你一帆风顺,喜出望外、自以为能随心所欲的时候,可要多加小心——命运之神可能正在暗中心怀叵测地看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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