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说我抵不过家里的三只羊

1.

杨晓倩的爷爷去世了，她一声也没哭。

因为从她记事起，爷爷从来没正眼瞧过她。爸妈家里地里忙不过来，让他看一会儿，他从来就只有一句话：我还得去给羊割草。

瞧，一个活生生的孙女还顶不过他那三只羊。

爷爷唯一一次看她是她四岁时，那天家里浇地浇到天黑还没完，她妈把她送回来，求爷爷给孩子点儿吃的，他们完事就回来。

爷爷拉开抽屉，拿出放了半年的腊肉，上面被老鼠啃得坑坑洞洞。

夜里她拉了一被窝。肚子疼得直哭。

她妈火了，你怎么能老鼠啃过的肉给孩子吃呢。要是得了出血热怎么办？

六岁，她在门口学骑自行车。车子倒了，她被车压在了底下，大声哭。爷爷就在旁边摇着蒲扇打盹儿。

对门的四奶奶闻声赶来，扶起她。你怎么这么狠心，就是不认得的孩子压在车下，你也该管管吧？没见过这么没心肝的。

他还阻止她去上学。说一个女娃，大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供她吃喝都是浪费，还要花钱让她念书。这不是太亏了么？

杨晓倩大哭，抱着她爸的腿不放手，她爸拗不过，卖了一袋麦子给她交上了学费。

她学习很努力，每次都考第一。她想证明给爷爷看，我不比男孩差。

可每次放学回来，她在院子里写作业，爷爷就叫她去拿她的烟叶，拿回来了，又叫她去打酱油，或者买盐。

杨晓倩不愿意了，我有老多作业呢。等我写完再去。

爷爷急了，拿着根柴火棍子砸了过来，还念书呢，念个老鼠，支使你干点活儿都支不动，白眼狼，没良心的。

杨晓倩被骂哭了。

14岁，她上了初中，爷爷还跟他爸妈大闹了一场。嫌她花钱。谁知这年冬天他就病了，下不了床，杨晓倩早晚送水送饭，端屎端尿。他嘴里念叨的却还是她弟弟。

2.

爷爷走了以后，杨晓倩想着总能舒坦地上个学了，可是更大的事儿来了。

她爸在外面跑货车，有了个情人，儿子都生出来了。

一家三口回来了，找她妈离婚。她妈开始不愿意，只是躺在炕上哭。

收玉米的时候，他们跟着一起下了地，杨晓倩跟她妈在这边剥玉米，他爸和她奶奶跟着那个女人在另一边剥。

全村的人都站在地头上看热闹。

你八年流了三次产，终于生了个儿，可也没把我爸拴住。妈，你可真够天真的。杨晓倩说。

她妈在旁边无声地流眼泪。听了杨晓倩的话，她噌地站起来，几步走到那女人跟前，拽住她的头发使劲儿撕扯。

不要脸，狐狸精。她妈骂道，跟女人扭打在一起。

那天他家的玉米地里里三圈外三圈围满了人，个个眼睛发亮，群情激昂。

最后她爸打了她妈一巴掌，疯女人，要闹回家闹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闹到这个份上，她妈终于松了口。婚离了，八亩地平分，孩子和房子归她妈。

她爸转手把地承包给别人，带着女人走了。

转过年来，她姥姥又中了风瘫了，她妈只好把老人接过来。

四亩地，养活一家四口。一个初中生，一个七岁的小子，还有一个偏瘫的老人，生活的重担全压在她妈身上，日日累个半死。

她开始把怨气都撒在杨晓倩身上，你都多大了，还伸手吃白饭，我一个人早晚被你们累死。

杨晓倩日日挨打挨骂，成绩一落千丈，干脆不念了。

在家里干了整整一年农活，姥姥又生了场大病，住了一个月的院。

我想出去打工。可以多挣点钱。杨晓倩对愁眉不展的母亲说。

3.

她跟着几个老乡去了外地，在电子厂做工人。一个月一千多块钱。

她自己留二百，剩下的全寄回家去。

钱总是不够花，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在车间里干一辈子，就找了个培训班去学韩语。

学生大部分都是十七八岁，跟她一样大，都是打算高中毕业去韩国留学的。

真好，我长这么大，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我们家县城。杨晓倩羡慕地说。

她的同桌是个很干净的男生，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儿。他很活泼，经常跟她聊天。

杨晓倩情窦初开，对他心生好感。

有一次她熬了一点红豆粥，用饭盒盛着带到教室去，放在男生的桌上。

后面的几个女生过来，一把把饭盒打翻了。你不看看你自己，就是个乡下的麻雀，还想着能成凤凰？

我没有那个意思。杨晓倩低下头，收拾残汤。默默地哭了。

一个年纪稍大的大姐说，你看看她们都是本地人，出身家境也都差不多，所以她们才是一个圈子的，就算那个男生对你有点儿意思，你想想，你们成长条件和眼界都不同，能在一起吗？

杨小倩哭着收回了自己的心，大姐说的残酷，可是现实就是这样。

后来杨晓倩就踏踏实实学习，20岁时拿到了中级证书。

她信心满满地去应聘翻译。可是人家一看她的学历，连眼皮都没抬。后来还是她原来厂子的车间主任给她介绍了一个外包的小电子厂，不足二百人，只有一个经理是韩国人。

她天天翻译资料，端茶倒水，陪着经理去见客户，还有数不尽的应酬。

她讨厌喝酒，可是不喝不行。一次她喝多了，司机开车来接他们。他们一行五个人，也不知是谁把她弄到了车上。

一路她昏昏沉沉直想吐，突然感觉有一只大手摸向了她的大腿。她打了个战，站起来冲那人踹了几脚。

停车。她吼道。

下了车，她蹲在路边哗哗吐了一地。大街上空无一人，她趴在地上大声哭了。

意料之中的，第二天她被辞退了。

4.

杨晓倩再去找工作，处处碰壁。只好找了家小饭馆做服务员。谈了一个男友，附近县城的，家里人死活不愿意。

农村人，没文化，还没有爹，这样家庭出来的孩子能有什么出息。他家说。

男孩说，要是你能出一半钱买房子的话，我再去劝劝他们。

她打听了，在他们县城买房子，一般首付二十万。她得出十万。

她更拼命地省钱，天天馒头咸菜，有时候会给人翻译点文件，赚点外快，夏天的时候还会到烧烤店帮忙，干到四点。

终于，她数着手里的钱有攒五六万了。心里有了点底气。

这时她妈给她打电话，我得了乳腺癌。

她望着手里的钱，哭了。活着怎么就他妈的这么难。

跟男友说了分手，他没有挽留，她回去就让她妈住进了医院。她妈割了两个乳房，癌症还是转移了。

别把钱花在我身上了，你们没了钱怎么活呢？她妈坚持要回家。

一个月后，她妈过世。杨晓倩在学校门前摆了个摊，卖鸡蛋灌饼。

我当年也和他们一样。她望着学校进进出出的学生，对弟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