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芝麻
2025-09-28 本文已影响0人
秋阳杲杲121
当秋阳的余威把田埂晒得暖意融融,秋风传来芝麻成熟的清香气息,便拉开了秋收芝麻的序幕。周末时分,我跟随岳父母、内弟、外甥一同去收芝麻。还没到达地头,我就在脑海里回旋起已往收芝麻的记忆片断。
芝麻将熟未熟之时,农夫们总要去田头转上几回。那芝麻秆子直挺挺地站立着,节节向上,愈往上愈细,梢头缀着青黄相间的荚果,风拂过时便微微点头,竟有几分读书人的矜持样。待到荚果由青转褐,底下的大叶子已落尽了,只余顶上三两片还恋着不肯离去。这时节便是要收芝麻了。
割芝麻须得赶早,露水未干时最好,这时候荚果尚未完全开裂,芝麻籽不至于洒落田间。农夫们提着镰刀下地,刀刃在晨光里发亮,手起刀落,芝麻秆便一排排地躺下来,整整齐齐地排在地上,像是疲倦极了终于肯歇息的兵士。
农夫半弓着腰,一行行地割过去,汗珠子顺着额角往下淌,也顾不得擦。偶尔直起腰来捶捶后背,望一眼割倒的芝麻秆,眼里便有了笑意。
岳父家那几分芝麻地在荆紫关上水磨村东头,紧挨着一片竹林。年过八旬的岳父母弯腰在地里来回走。他们的镰刀磨得锃亮,“唰”地一下勾住芝麻秆根部,手腕轻轻一拧,带着褐色荚果的秆子就倒在臂弯里。智障的外甥,不会干主力活,就跟在后面捡,指尖碰着饱满的荚果,能听见里面芝麻粒轻轻碰撞的声响,像藏了一夏天的悄悄话。
我们四个人割了两个多小时,才把一地芝麻全部割倒了。岳父将芝麻捆成小束,四个一组斜斜竖靠在地里通风处晾晒。外甥好奇地问为什么这么做,岳父说芝麻怕潮,得让太阳把秆子晒得发脆,荚果才会裂开。我仿佛看到了一幅奇异的景象:几天后,荚果的颜色慢慢变深——从青绿色变成深褐色,最后连秆子都透着焦黄色,风一吹,偶尔会有几粒芝麻从裂开的缝里蹦出来,落在泥土上,滚出小小的弧线。
在我幼年的记忆中,我的家乡有些人家会将芝麻运回家门的空地里晾晒,孩子们在芝麻棚之间钻来钻去捉迷藏,有时碰倒了芝麻棚 ,便要挨大人的骂。然而调皮的孩子们是不怕骂的,依旧在芝麻棚间嬉闹。到夜晚,低空中飞窜着亮晶晶的荧火虫,在夜幕下的芝麻棚间星星点点地闪烁。
晒过几日,荚果都张开了嘴,露出里面白生生或黄澄澄或黑糊糊的芝麻籽(品种不同)。这时候便要打芝麻了,这是最热闹的环节,人们把晒透的芝麻捆抱到旧布单上,手看握镰刀把,轻轻拍打秆子。“沙沙沙——”这声音比雨声还密,比麦粒落地还脆,芝麻粒像黑色的雨点儿,从裂开荚果中蹦跳着飞出来,最后堆成小小的黑丘。小时候的我也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挥竹竿,可力气太小,拍了半天只掉下来几颗芝麻,还溅得满地都是。母亲笑着把我拉到身边,让我帮她撑着布袋边角,说“看着就好,这活儿得慢慢来”。
打芝麻要小心,劲儿大了容易把芝麻打碎,劲儿小了又打不干净。老农人们打起芝麻来最有章法,不紧不慢,一下一下,仿佛在给土地神叩头。芝麻籽落下的声音极是好听,沙沙的,密密的,像是春蚕啃食桑叶,又像是细雨润湿土壤。岳母当了一辈子农妇,就是这方面的好手。我总见她不慌不忙将晒干的芝麻捆倒提起来,放在准备好的大布单上,用棍子轻轻敲打。荚果噼啪作响,芝麻籽便雨点似的落下来,跳着,蹦着,很快在布单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新打下的芝麻还不能马上吃,要摊开了再晒几个日头。岳母便在小区院子里扫出一块干净地方,将散发着清香味的芝麻薄薄地铺开。麻雀们闻香而来,在低空盘旋着,瞅准机会便俯冲下来啄食。这时便须有小侄儿满仓拿着长竹竿看守,看见雀儿们来了便挥舞竹竿吆喝。满仓往往不负所托,认认真真地守着,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守卫的是整个王国的宝藏。
晾好的芝麻,还要经过簸萁簸一簸,筛子筛一筛,才能变得比较干净。 黄昏的时候,全家人都在院子里捡地上散落的芝麻。竹筐里的芝麻粒里混着碎秆和土渣,要一粒一粒挑干净。岳母的手指很巧,指尖捻起碎渣,芝麻粒就乖乖留在掌心里;岳父则把挑好的芝麻倒进细筛子里,轻轻晃动,最后落在瓷碗里的芝麻,颗颗饱满,在夕阳下泛着油亮的光。我捡得慢,常常把芝麻和碎渣一起捏起来,岳父就耐心地教我:“你看,芝麻沉,碎渣轻,捏的时候稍微抖一抖,碎渣就掉了。
晒干的芝麻装进布袋,扎紧口子,存放在阴凉干燥处。芝麻的吃法极多,可以炒熟了撒在饭上,可以磨成芝麻酱,可以做成芝麻糖、芝麻饼,还可以榨出香喷喷的芝麻油。但过去农人自家是舍不得多吃芝麻的,大都挑到集市上卖了换钱,只留下少许过年节时用。
后来我离开老家到异地教学,很少见过这样大片的芝麻地,也很少再再闻过刚晒干的芝麻带着的阳光的味道。去年秋天,岳父送给我们来一壶自家打的芝麻油,打开盖子的那一刻,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我仿佛又看见在田野里成捆芝麻秆,看见布单上滚落的黑色雨点儿,看见全家人围坐在一起捡芝麻的情形。原来有些记忆,就像这芝麻粒一样,藏在时光里,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带着温暖的味道,慢慢浮上来。
如今再吃芝麻糊时,我总会想起那些收芝麻的日子。没有复杂的仪式,只有阳光、土地和一家人的慢时光。那些简单的快乐,就像一颗颗饱满的芝麻粒,悄悄落在岁月里,积攒成了心底最柔软的牵挂。
当我离开了家乡那片土地,在超市见到的芝麻总是装在精致的玻璃瓶里,标签上印着漂亮的字体。偶尔买回一瓶,撒在白米饭上,却再也吃不出从前的香味。
我想,或许不是芝麻变了,而是收芝麻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日子,都如同打芝麻时迸溅四散在土地里的籽实,再也难收回来了。只有偶尔在梦里,还能听见芝麻籽落在布单上的沙沙声,细密而遥远,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雨声。
2025年9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