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ll always gonna love you.
我又看了半遍《La La Land》。
这是一部关于梦想与爱情的电影。Mia和Seb两个人，无疑都是梦想家。
Mia只是个影视基地内一家咖啡店的店员。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咖啡店里艳羡地给电影明星们倒咖啡，或者在咖啡店里被客人投诉，或者在咖啡店里被人把咖啡泼在衬衫上。但即便如此，为了自己的演员梦，Mia仍然要掐着时间、马不停蹄地四处试镜。
被泼了一身咖啡，还要赶着试镜的Mia
Seb在穷困潦倒和放飞梦想的两端都走得更远一些：他连在餐厅弹钢琴的工作都保不住，却始终念念不忘他的Jazz Club。
被老姐吐槽为“跟踪前女友的偏执狂”，依然坚持要开自己的Jazz Club的Seb。
除此之外，虽然两人的初识并不愉快，但他们不仅能尊重对方，而且愿意了解对方、接受对方。
Seb尝试着了解Mia的经历
Mia尝试着接受Seb的观点
一言以蔽之，Mia和Seb真可谓是三观相合。这是他们俩能走到一起的最主要原因，也是他们能“对视一眼就知道对方要做什么”的基石。
“看我眼神~”“一、二、三！”
按理说，这样的两个人应该能天长地久了吧。
可惜不是。
说实话，我很不喜欢天长地久这个词。我觉得这是一个“静态”的词，描述的是某种一成不变的东西。就像老子所说：“天长地久。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不自生”让我觉得这是个死物，是一具尸体：只会慢慢腐烂、变质，而无法像生命那样生生不息、诞生出“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的新事物来。
但是，人是有生命的、在不断成长变化的。请各位对比一下现在的自己和三年前、十年前的自己，然后告诉我：你是一成不变的吗？相信百分之百的答案都是“不，我变了”。既然人会改变，为什么要求感情不变呢？你曾经爱着过去的他；过去的他变成了现在的他；难道你就不爱现在的他了吗？你对现在的他的爱，和对过去的他的爱，难道也是一成不变的吗？
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总抱怨爱情和婚姻难以保鲜的原因。原地不动看风景，再美的风景也有失去吸引力的一天。只有不断向前走，才有应接不暇的新风景，才有源源不断的新鲜感，才有无穷无尽的吸引力。而在这段不断向前的旅程中，如果两个人能从同样的起点出发，以同样的步伐，向同样的目标前进，那真是顶级的“三”观相同。
例如这几对。
其实，Mia和Seb之间离这种“顶级”三观相合只差一步。他们的起点差不多；他们的目标也很相似。可惜，他们的步伐始终没能合拍。
Seb是第一个做出改变的人。转机就是Mia和她母亲的那通电话。
这是Mia和她母亲通电话时，Seb所听到和看到的。
Mia是个好女人。Seb也是个好男人。为了Mia，为了Mia和自己的未来，Seb选择了向现实低头。头天晚上，Seb还坚持要给自己的Jazz Club起名叫“Chicken on a Stick”（鸡肉串酒吧）、坚持自己的Jazz Club要开在Van Beek的原址上。但在第二天早上，Seb就听到了Mia和她母亲的那个电话。为了这通电话，为了Mia，为了Mia和自己的未来，Seb接受了Keith的邀约，去做虽然挺赚钱、但自己并不喜欢的音乐。
看看这个背叛梦想时失魂落魄的眼神。
而这个时候，Mia在Seb的鼓励和支持下，正在积极地、满怀信心地准备第一次登台演出。
看看这个接近梦想时热情洋溢的笑容。
一个低头踏上了现实的土地，一个昂首翱翔在梦想的天空。两人在现实与梦想的路上渐行渐远。
渐行渐远意味着矛盾越来越多，最终不可避免的要火山爆发。
Mia和Seb吵架的这段戏，无论是镜头运用还是演员表演，都堪称经典，很值得一个镜头一个镜头的慢慢品。
这是这段戏中两个人的状态：一个在屏幕左侧，一个在屏幕右侧；一个眼神躲闪，一个直视对方。
Mia和Seb这次吵架，除了现实与梦想的矛盾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俩没能在一个频道上沟通。Seb的想法是什么？是“我放弃梦想、辛苦赚钱，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
Seb：不是你希望我有份稳定的工作吗？
Mia说的是什么？“开一家Jazz Club是你的梦想；不喜欢现在做的音乐是你的感受。我操这个心多这个嘴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
Mia：不，我是希望你能衣食无忧然后开家爵士酒吧。
这种“都是为了你“的人，其实很值得我们去爱、去珍惜。他们的出发点真的很好，他们可以“为了你”付出很多、牺牲很多。如果“论心不论迹”，他们真可谓是最好的好人。可惜的是，当需要用“论心不论迹”来进行辩护时，恰恰说明虽然出发点是“为了你”、但结果却让你感觉很糟糕。如果这结果不是如此糟糕——哪怕只是差强人意，也不至于闹到需要“论心不论迹”的地步。
最近很迷这种表格哈哈
而且，好心办坏事——例如，每天给仙人掌浇一次水，给狗吃一大块巧克力，或者让考生穿一件印满英文单词的T恤去参加高考——的后果往往会造成超出人们的想象、甚至超出人们的承受能力。这样的后果，可不是一句“论心不论迹”就可以弥补的。
此外，围绕”都是为了你好“的争论，往往会把双方推到情绪的对立面上去。一方认为“我都是为了你好，你非但不谢谢我，还要我说对不起”，另一方认为“你这是喂了我好大一口屎，结果非但不说对不起，居然还要我谢谢你”。一旦站到了情绪对立面上，无论对方的观点多么有道理，自己也会下意识的产生抵触情绪，进而做出对着干的举动来。
这就是为什么很多时候，吵架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甚至一个小时后双方就会觉得这一架吵得实在太幼稚了。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都说，不要在情绪上头时上做什么不过脑子的决定、说什么不过脑子的话，因为你一个小时后一定会后悔。
然而Seb就在气头上说了这么一句不过脑子的话。
Seb：你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自己。
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Seb和Mia的争吵还能用前面说的“我都是为了你”来解释。如果争吵仅止于此，哪怕双方就此一言不发地吃完那个烤糊了的蛋糕，这事儿还有圆转的余地。坏就坏在Seb说了这么一句话。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呢？“我才不信你是为了我呢。我看你就是为了你自己。”这不仅仅传递出了Seb对Mia的不信任，而且也动摇了Mia对Seb的信任。
其实回头看看，这本来是一个小别重逢的场景，而且还是Seb专门为Mia准备的一个惊喜。在这个时间点上抛出理想与现实这个话题，Mia还真是很会挑时机呢。
这让我想起了《李尔王》中的蔻蒂莉亚。世人都知道在那个场合应该说什么话。即使不能像两个姐姐那样说得天花乱坠，简简单单的说两句也可以。为什么蔻蒂莉亚就偏偏要选择、还要坚持选择那样不讨人喜欢、堪称批逆龙鳞的说辞呢？
铜版画-蔻蒂莉亚
我认为，是因为信任。是因为蔻蒂莉亚相信：即使她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来，她亲爱的父亲、尊敬的君主、英明的李尔王也能理解她的真实心意。因为信任，所以她敢于不顾李尔王“你再说一次”的怒气，坚持向李尔王已经受伤的心上撒上一把“盐”。
Mia对Seb，也是一样的信任。因为信任，所以她敢于在“小别胜新婚”的惊喜一刻，把双方的矛盾挑明。当然，也许还有另一层原因：以Seb的行程安排来说，有些话现在不说，可能以后都没机会说了。于是Mia说了。她相信Seb能够理解她的“我都是为了你”的心思。
可是Mia相信Seb，Seb却不相信Mia。
恐怕大多数人都认为气头上说的话当不得真，气话而已嘛。但是我恰恰相反。我认为，气头上说的，都是平时想说但是没有说的话。如果平时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在那种情绪激动得脑子抽抽的时候，不太可能灵机一动凭空说出一些话来。例如，如果从来不觉得对方很胖，再怎么生气也不会说出“你这个肥猪”这种话来；如果始终觉得对方很聪明，再怎么恼火也不会说出“你就是头蠢猪”这种话来。相反的，如果平时就暗搓搓地觉得“什么叫微胖啊，都被喂得这么胖了”，或者觉得“你多聪明啊，你聪明得炒丝瓜都不削皮了”，那么到了吵架的时候，少不得要请猪出来跑几圈了。
猪猪：？？？
我想，Mia也是这样理解的。所以，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从甩餐巾到甩门，Mia真的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这次重逢虽然不欢而散，但是Seb确实受到了触动。在之后的那个周四，Keith安排乐队为Mojo杂志拍摄宣传照。当摄影师要求Seb“随便弹点什么东西”时，Seb随手就弹出了那段熟悉的旋律。伴随着这段旋律，他显然想起了一点什么东西。
在这段旋律、这个凝视之后，Seb奔向了Mia。
曾经，Mia就是在听到这段旋律之后，逃离无趣的饭局，去和Seb看电影并正式确立关系。两个人的两个镜头，颇有些前后呼应、相映成趣。Mia和Seb之间的心意相通，由此也可见一斑。
同样的旋律、同样的凝视之后，Mia奔向了Seb。
可以说，从这段旋律、这个凝视开始，Seb再次从现实中抬起头来，望向了梦想的天空。
然而，Mia却在“逐梦演艺圈”的路上，遭遇了滑铁卢。
这是首演后Mia收获的评价。
这样的结果，不仅敲碎了Mia的梦想，更彻底敲碎了Mia对Seb的信任：当初，Mia就是听了Seb的建议，才毅然决然地走上自编自导自演这条路的。
这是当初Seb给Mia的鼓励。
结果呢？是观众的冷嘲热讽，是Seb的迟到，和永不迟到的Sorry。也许是Seb把她的期望抬得太高，也许是Seb的成功让Mia对困难估计得太少，总之，这次失败对Mia来说，太痛苦了。这无疑更加剧了她与Seb之间的信任危机。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需要时不出现，那就永远不用出现了”。
其实信任这个事儿，本质上是在归纳历史之后，对未来所做的赌博。如果扔硬币时，连续扔出99个正面，我们就会认为第100次还是正面。如果借钱给另一个人时，他每一次都有借有还，我们就会认为下一次他还会有借有还。因为过去是这样，所以我们相信未来也会这样。这就是信任。可见，所谓的信任，其实只是一场赌博，赌“已知某事件发生了N次之后，再发生一次”的条件概率。
信任其实就是这样计算来出来的：科因.阿什利(Coin.A)这个人的可信度是0.8；可茵.布兰科(Coin.B)这人却只有0.45。
然而，归纳法有其天然的问题。即使此前一万次都有借有还，第一万零一次还是有可能“卷包会”。沈从文年轻时就是这么被骗的；臭名昭著的庞氏骗局，其实也是这样的。而且，归纳出一个结论需要成千上万个正面论据，但是否定这个结论却只需要一个反面论据。即使一个人有借有还了一万次，只要有一次欠钱不还，他再借钱时就没那么容易了。
信任就是如此的脆弱。只需要一次判决，我们就不再扶起摔倒的老人；只需要一次“红线没了”，我们就不再信任所谓价值观。
它有点像瓷器，又有点像铅笔。我们需要付出很多的耐心、细心和小心，才能把笔尖削得称心如意。但是，只要稍稍用力过猛，或者一不留神掉在了地上，笔尖立刻就会折断。即使再用加倍的耐心、细心和小心，把笔尖再削得和之前一模一样，笔杆也会短上一截。反复来这么几次，铅笔就成了铅笔头。哪怕接上一截继续用，也永远无法像之前那样趁手了。Mia和Seb之间，折断的不仅仅是笔尖，简直是整支铅笔都断成两截了。
伴随着这次信任危机，Seb和Mia的人生各自掉了个头，然后再次错开、向着不同的方向走去。虽然电影没有明白交代，但我相信Seb退出了那支风光无限的乐队，再次走上了追寻自己梦想的道路。否则，他应该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来为他姐姐来弹这么轻松写意的曲子。
Mia离开后，Seb在为他姐姐的午餐会弹琴。
然而，Mia在经历了自己逐梦路上——也许还是自己人生路上最惨痛的失败之后，Mia放弃了梦想，放弃了与梦想同行的爱情，偃旗息鼓、退回到了演员梦开始之前的家中。
离开Seb之后，Mia回到了她的"Home" home.
一个从现实路上折返，继续飞翔；一个在梦想路上撞墙，回归尘世。两人的步调又一次踩到了不合拍的节奏上。
有没有人在趣味运动会之类的活动上玩过两人三脚？有没有人因为两个人没有合上步伐而摔得人仰马翻？就像正弦曲线和余弦曲线那样，虽然形状、周期、振幅等等都如此一致，却偏偏错开了彼此的波峰和波谷？
正弦和余弦：看似和谐共舞，其实完美错开。
Seb和Mia就走到了这样的困境中。他们并没有遇到人们常说的“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正确的人”、“我们都没错只是不适合”、“不爱了就是不爱了”等等问题，却最终有情人难成眷属。
所以我看到“I'll always gonna love you”之后，就没有再往后看了。
这里的镜头和两人吵架时非常相似。
I'll always gonna love you那一段，实在是令人怦然心动。Seb当然是深爱着Mia的。否则，导演请他帮忙联系Mia时，他大可以回复说“我也联系不上她”，也不用仅凭Mia一句“我家住在图书馆对面”就去找她，更不必在Mia明确拒绝后还坚持第二天来接她。Seb了解Mia对她自己的梦想的渴望。Seb理解了为什么Mia希望他能继续追寻梦想。Seb像渴望自己梦想成真一样期盼Mia梦想成真。如果这都不算爱，那还有什么算爱呢？Seb为Mia所做的这一切，Mia已经为他做过一次了。所以，Mia一定能明白Seb的言行背后，是怎样炽热的爱。因为上一次，她就是抱着同样的爱去鼓励Seb追逐梦想的。回头想想，电影中也早早就为两人之间深刻的互相了解做了铺垫。当Seb在Keith的乐队中登台演出时， Mia听Seb的演唱会时，了解到他内心的挣扎。
“激情似火”的演唱会上，Mia感同身受地了解到Seb并不“feel so good”。
而当Mia试镜结束，试探着问Seb“where are we”时，即使知道会把Mia从自己身边推开，Seb还是坚持告诉她：一旦拿到这个角色，你就要全力以赴，倾尽所有，因为这是你的梦想。
全力以赴，倾尽所有，因为这是你的梦想。
如果现实中真有这样互相了解、相互理解的人，建议你们结识之后，尽快结拜或者结婚。即使不能结拜或者结婚，分开时也请留下一句“I'll always gonna love you”。总之，千万千万不要结仇。
如此相爱的两个人，说完这句I'll always gonna love you之后，却决绝地分道扬镳了。这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何止扼腕叹息。我有个同事抱怨说，他在情人节那天带媳妇去看了这部电影，没想到居然不是happy ending，简直要被气死了。可是，相爱就一定要走到一起、要一起走到最后吗？如果说，爱是一种为了对方幸福而付出的情感。那么，爱一个人也不一定就要和对方在一起。想让对方吃上美食，不一定要自己下厨；想要对方穿上华服，也不需要自己织布。所以，单纯从爱和付出的角度出发，是不会产生占有欲的。但是，人类社会是建立在互惠基础上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除了付出还有索取。在健康、稳定的关系中，付出和得到必须是对等的。付出了独一无二的爱，自然期望得到独一无二的爱；付出了全部都爱，自然期望得到全部的爱。这就是亲密关系中占有欲、独占欲的由来。因为爱而付出；因为付出而期望得到；因为期望得到而产生占有欲；因为占有欲而在一起。真是“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啊。对Seb和Mia来说，他们虽然彼此相爱，但是两人之间恐怕难以找回当初的信任了。他们仍愿意付出，却相信“你的幸福恐怕不在我这里”。既然如此，与其成为彼此的束缚，不如“舍得让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
在我看来，在Mia和Seb说出“I'll always love you”这句话之后，就应该放片尾曲了。
到这里就可以了。后面的故事，留给观众们天马行空地去想象吧。
在这个节点上，两个人的梦想和爱情结局都还悬而未决。无论是爱情事业双丰收的观众、是赢了天下输了她的观众、还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甚至是入宝山而空回的观众，都可以轻轻松松地把自己的境遇和情感续接上去，从而获得更强的代入感。即使要把Mia和Seb的故事讲完整，到Mia走进那间“Seb's”Jazz Club，与台上正在演出的Seb目光交汇，也就可以了。
目光交汇
故事至此，两人都实现了自己的梦想，都找到了自己的爱情——哦对，Seb好像还是单身，但他和姐姐一家的关系密切，多少可以弥补一点吧。目光交汇之后，相视一笑。Mia转头看着身边的丈夫，Seb低头开始弹奏片尾曲。The End。
相视一笑
电影里最后那段“如果当初”，实在有点狗尾续貂。所有的“如果当初”，都只是对于当初的不甘。对Mia和Seb来说，他们的不甘仅仅来自于两人没有走到一起的遗憾。但这种遗憾和不甘，与他们的梦想无关，与他们的爱情无关。所以，这一段内容虽然很美，但大可不必放进来。
毕竟，《La La Land》是一部关于梦想和爱情的电影。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