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连载】弗洛伊德十七岁（第四节）
【“梦境本来荒唐。可如果能和不再可能的可能相遇，我热爱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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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
安妮料到这天夜里她会和周深在操场相见。离教学楼越远光就越暗淡，两人沉默地并排走着，周深校服上衣拉链拉得低低的，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来，手随便地插在裤兜里，安妮低头看见他腕上的手表，一块深蓝色的swatch。
那是莎莎送的。在这个梦里是她安妮送的。安妮喜欢莎莎，喜欢莎莎的爽朗笑声、幼细小腿和明亮瞳孔，可她不希望莎莎在她这个梦境里出现，是她内心最深处的私心。
“不是说不要喜欢我吗？”周深突然发问，就好像知道安妮在想什么。
风很凉，操场上的橡胶粒钻到了安妮的鞋里，安妮想脱了鞋磕出来，可是不好意思。
“就只有三天了，我们给自己三天时间，再之后就当作一切都没发生。”周深说。
“周深，这很荒唐。”
“梦境本来荒唐。可如果能和不再可能的可能相遇，我热爱荒唐。”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谁。”
周深停下脚步，转过身面朝她：“你是高二16班的徐安妮。”
安妮的脚底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2010年的橡胶粒。她摸摸额前的刘海，和没打耳洞的光滑的耳垂。她简直要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了。
上课铃猝然响起来，许多黑影起身向教学楼的光亮处跑去。她和周深也一起往回跑，风把校服上衣兜得鼓鼓的，呼啸里她听见周深说：
“徐安妮，明天你下班之后还在医学院那站下车，我还在公交车站等你。”
安妮来不及反应，就和周深一起被吞噬进教学楼巨大的光亮里。上课铃越来越刺耳，安妮坐起来，把闹钟关掉。
风拂动窗帘，八月末的清晨阳光直射她，天气开始凉了。是开学的日子，如果她还是高二16班的徐安妮的话。要提前两个小时起床，穿上阿姨昨晚熨好的校服，梳起马尾，哈欠连天地吃完早餐，再走去公交站和莎莎一起坐车去学校。她一开始说莎莎，我老爸可以把我们一起送去学校。莎莎不说话。安妮说那好，我们一起坐公交上学，这样路上还可以聊八卦。
她这个假期最后一天在凯盛上班，客人不多，午休时间她坐在写字楼十三层的浅茶色落地玻璃窗的后面，腿上是马尔克斯的《苦妓回忆录》。薄薄一本小册子，她看得心不在焉，眯眼打量窗外这座慢吞吞的城市。还有两年毕业，她看不见也懒得规划未来，家人自然会为她安排体面的出路。可她熟识的那些人都实实在在地变成了要靠双手挣钱养家的大人了，同学聚会上她感到的掉队，远不止东八区和西四区所差的十二个小时。
“如果不是生计所迫，没人想这么快长大。”有次见面莎莎说，玩着自己的栗色发梢的分叉。但安妮也能感受到，莎莎也在享受被定义为成熟所能享受的快乐。她可以去逛高跟鞋专柜，买全套的彩妆，戴美瞳，涂大红色的口红。可以下班之后光明正大去酒吧。上大学的时候也不能天天这样。妈妈给安妮买过一双细高跟鞋，安妮在卧室试穿走得踉踉跄跄，感受到的是和小时候偷穿妈妈高跟鞋一样的心情。在卧室的穿衣镜之前顾盼是一回事，如果要安妮把这双鞋穿出门，她还是会觉得别扭至极。她做不到在什么年纪做什么事，因为她心里觉得自己还不是那个年纪。
眼前的这座城市是她的温床，她的家庭情况能让她一直做个十六岁或者十八岁的小公主，就像总被写在成年后的生日祝福里的那样。可她并不很快乐，反而留学给她带来的异乡漂泊的苦涩，她可以转换为一些颇有成就感的喜悦。
“就像我羡慕你还有暑假一样，可能我们只想要得不到的东西吧。”莎莎用这句话为她们那次见面的交谈做了结尾。
安妮用铅笔给书里的一句话花上下划线：“一个人的年龄并不是他有多少岁，而是他感觉自己有多少岁。”和书里九十岁找到初恋的老人相比，自己还是太肤浅了。
“爸，”安妮思前想后，还是给说要来接他的爸爸打了电话。
即使安妮一直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周深根本不会出现的，托梦什么的可太荒唐了。
“怎么了？”爸爸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
“爸，我今天还是坐公交回家，你不用来接我了，怪麻烦的。”
“行吧，你一个人注意安全。”
挂断电话她去和Kitty告别，Kitty笑着抱住她，她拍拍Kitty的肩膀：“想代购什么微信告诉我。”Kitty点头：“下次回来我们一起吃饭！”安妮想一想下次回国的时间，觉得很茫然。今天安妮带了个大点的挎包，把办公桌上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收到包里，零食分给大家。
她在办公室里吹了一个整个夏天空调的假期也就这样平平淡淡地结尾了。坐在公交车靠窗的座位，安妮回望这个夏天，回望她的留学生涯和中学六年，怀疑自己的漫长人生也会这样衣食无忧、毫无波澜地收场，peaceful but boring，轰轰烈烈的大事和小事根本和她无关。这么想她更深信周深今天不会出现，她之所以这样做不过是为了打消她从梦里获得的那一点点无稽的期待。
“下一站，医学院。”圆润的女声在嘈杂的车厢里被冷静地播放着。安妮一下子就热起来了，为那万分之一可能性，或者说万分之一巧合。
安妮走到车门边，往门外看。十字路口有点堵车了，等着绿灯通行的汽车排成长队。堵车的这十分钟，对安妮而言好像回家时从多伦多飞往北京的十四个小时。无论周深在不在，安妮此刻只想让答案快点揭晓。
公交车驶至路口，绿灯亮起。过了这个路口就是医学院门口的公交站。安妮心口突突的，觉得身体变成了一颗酥糖，一碰就会掉下渣来。安妮几乎站不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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