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持剑之日

逃兵

雷诺从噩梦中惊醒，汗水湿透了全身。他刚做了一个可怕的梦，那只是众多噩梦的其中之一。

“我以圣骑士的荣誉发誓，我不会逃的，你可以把我松绑。”雷诺开口打破沉默，声音在洞穴里回荡了许久才最终消失。他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

沉默就像一张巨大的渔网，而雷诺便是那不知所措的鱼，一头钻进其中就再也无法出来。

对面那个人纹丝不动，正全神贯注煮着一锅炖肉。真香，隔着太远，雷诺看不出锅里煮的是什么肉，但他必须承认即便是圣光的战士也得靠食物果腹。“我们在哪？”他换了个问题，继续尝试着。

“在那些死天灾找不到咱们的地方。”他是奥特兰克人，那是一个让人羞于启齿的王国。男人的络腮被一层薄薄的胡渣所覆盖，那是连日不打理的后果。“噢，它们本来就死了。”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注视着那锅里喷香的肉。他端起柴枝往锅里稍稍搅拌便随手加入了好些形状各异的野生蘑菇。

随着男人放入食材，锅里头散发出来的味道变得愈发浓郁，着实诱人。雷诺这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看样子，你是一个烹饪的好手。”雷诺从后打量着这个男人，他身穿洛丹伦士兵的服饰，染血的披风上绣着“L”的字样。他是一个耻辱的逃兵，以圣光之名，我应该亲手处决他。

雷诺想起来了，在那次失败的行动里他们一头扎进了亡灵天灾的陷阱。一位狼狈不堪的老者跪倒在圣骑士跟前，哭诉着自己的家园已经被复活的死者占据，他的老伴痛苦地撕开自己的胸膛，然后颤巍巍地爬来向慌张的自己扑来。老者惊魂未定，声泪俱下地诉说着自己一路从老伴的血口与利爪下逃出生天的经过，能够碰上白银之手骑士团简直是承蒙圣光的恩赐。

“您能否为我们指引道路？”骑着纯白战马的雷诺·莫格莱尼身穿白色铠甲，连披风也是绣着鎏金丝线，威风凛凛。

老者愁眉深锁，连连摇头，“我那老伴已经成了吃人的怪物，我才不愿意回去那个鬼地方。”

“您无需害怕，我麾下有一百名精壮而勇敢的士兵，必定能够保护您的周全。我以圣骑士的名誉发誓，绝不辜负您！”雷诺神情庄严肃穆，郑重承诺。“步兵组成盾牌阵列，掩护前进！”圣骑士高声下令，而训练有素的士兵们果断作出回应，他们结成密集的盾牌防御防御阵势。

“大人，我们的任务是深入陷落的王城，消灭盘踞的天灾并且调查真相。我建议还是应该把任务放在首位。”副官当众谏言，仿佛在挑战雷诺这位指挥官的权威。

恼怒透过每一条血管走遍全身，“荒唐！白银之手骑士团向来重视荣誉。这份荣誉是通过保护无辜，扶助弱小，勤勤恳恳地累积而来的。”雷诺的暴怒让副官感到意外，“我们绝不是沽名钓誉之徒。要记住，圣光无处不在。各位必须忠实旅行祂所赋予的职责，方能做到无愧于心。”

“副官，你将与这位老者同乘坐骑。”在雷诺的命令下，副官极不情愿地伸出手来，拉着老者上了马背。

尽管雷诺很想训斥副官的无礼，但他还是选择了忍耐，这些都是一直追随父辈们南征北战的骑士团老兵，要不是得到首席圣骑士乌瑟尔的垂青，雷诺根本没有资格领导这支队伍，所以他已经不能对他们要求更多了。

“你要吃肉吗？”突如其来的发问打断了雷诺的回想。

他确实饿了，连日来的路途奔波已经耗尽了体力。“你到底是谁？你想要什么？”雷诺打算用提问来回绝美食的诱惑，但是他那辘辘饥肠却不争气地发出饥饿的咆哮，而这响声更是在洞穴里被放大得格外明显。

男人侧脸微笑，仿佛听到了另一种回答，瘦长的脸在篝火的映照下更加棱角分明。除了士兵的身份外，雷诺对他一无所知。他是一个逃兵，那我又是什么呢？雷诺极不情愿地点头，就像一个被打的孩子被迫向欺负他的恶霸那里讨吃。

“给我聊聊你的父亲吧，小莫格莱尼。”男人往雷诺那被绑的双脚边上丢去一块东西。

雷诺有些不自在，他从来没有在陌生人面前提起过自己的父亲。莫格莱尼的姓氏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种沉重的负担，生来便注定被枷锁所束缚。“我的父亲是伟大的圣骑士，骑士团的骄傲。他身经百战……”

男人狠狠地给雷诺来了一巴掌，粗暴但有效，“我问的是你的想法。”

诚然，方才的话都是雷诺飞速从脑海里搜刮出来的只言片语――那些都是别人在公开场合对他父亲的奉承。雷诺看清楚了，那是一块尚且连着一丁点皮肉的大腿骨头。耻辱，心里想的是自己愧对骑士团的兄弟，愧对他那严苛的父亲――他一心想要争取的荣誉，就像当年的阿尔萨斯王子一样，风华正茂，功勋卓著，而他却只能屈辱地向一个逃兵讨要一块骨头来果腹，真是耻辱。

雷诺做不到……像乌瑟尔那样的完美骑士，超然物外，拥有旁人所不及的虔诚，无时无刻不在为骑士团的将来的奉献自己。他羡慕乌瑟尔和父亲，尽管父亲已经多次提醒他――你想要成为一名衷心如一的圣骑士，唯有放弃所有名誉和地位，只有这样纯粹的你方能领会到全能圣光的真理。

越是要放弃，越是会念想，我才是莫格莱尼家的长子。在父亲身上，雷诺得不到丝毫认同感，他从来没有看见父亲的笑容，至少没有对自己笑过。父亲似乎把所有的爱都只倾注在弟弟达里安身上，一切都显得那么理所当然。尽管他已经竭尽全力去做到父亲的要求，然而从来没有得到一次来自作为传奇战士的父亲的赞许……父辈们身上的光环太过耀眼，以至于自己这份荣耀面前显得何等渺小。

“我没有自己的想法。”雷诺捡起那块骨头，放到嘴边，轻轻嚼了一口，却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没有？还是说莫敢有？”男人轻蔑地说道。

他在侮辱我，也在侮辱父亲。

“我绝不非议骑士团的同袍，那样是不荣誉的。”雷诺提高了音量，仍然觉得还有抗争的余地。即便对于父亲的感情十分复杂，但在年轻的雷诺心中，即便是过于严肃的父亲也还具有很重要的地位。

“怎么？尊贵的大人还惦记着他的荣誉？”男人继续嘲讽年轻的圣骑士，“罢了罢了，高高在上的大人看不见地上的蝼蚁，心里头只放着自己的荣誉，你们这些人都有这样的通病。”

“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雷诺鼓起勇气咆哮。“逃兵！你根本不懂什么叫荣誉！”白银之手骑士团的荣誉不能被肆意嘲弄。自小便在父亲的荣誉观念熏陶下成长，雷诺一直都以成为他的父亲亚历山德罗斯·莫格莱尼这样的忠诚、可靠、信念如一的圣光战士为榜样。即便做不到，他也绝不允许一个逃兵肆意侮辱心中坚守多年的信念。

“我是白银之手圣骑士，高贵的圣光战士。我和我的同袍所坚守的信念轮不到你这样的逃兵来评价……”雷诺已经认出了这个男人。是的，熟悉的耻辱感再次涌上心头，顷刻便占据了雷诺，那场失败的战斗仿佛又一次在眼前浮现，那么清晰，那么真实。

雷诺想起了那一幕。当这支白银之手骑士团的队伍进入村庄时，他仍是那个踌躇满志的圣骑士。他一心想要获取荣耀，像传奇的父亲一样成为一名备受尊敬的白银之手圣骑士。

“大人，前方不远处就是老者描述的地方。所有村民都饮用村里唯一的水源……”副官说道，他与雷诺并驾齐驱，似乎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诉说着自己的不满。

“衷心感谢你的提醒，副官。”雷诺出言打断了副官。虽然他在心里头早就想厉声痛骂这位质疑自己的下属，但此刻还是尽力表现得相当克制，“我知道，那口水井已经受到亡灵天灾的污染，我知道该怎么做。”他的嘴唇因为内心的恼怒而微微震颤。我也是莫格莱尼，这样奇怪的想法在脑海里油然而生，不寒而栗的感觉传遍了全身。一时间，雷诺为自己感到羞愧。可他回头瞧着身后的队伍，每一个士兵脸上都有着同样坚毅的神情，他们都是为了白银之手的事业奉献自己的勇士。如今，自己能够带领这样一支队伍，踏上洛丹伦王国的复兴之路，显然已是一种莫大的荣誉。父亲，我已经可以独立了。这次你将看到我的荣光，就像你的一样明亮。

“前方发现亡灵天灾！”副官向着长官通报。所有人的情绪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有的人已经迫不及待从腰间拔出利剑，渴望杀敌。

漫长的等待，终于迎来了它应有的尽头。雷诺已经受够这种无言又磨人的感觉，“勇士们，奋战吧。今天的荣誉属于你们！以圣光之名，净化这些秽物，为了洛丹伦！”人群中爆发出雷鸣一般的呐喊声，他们用无以言表的激情来回应了雷诺的号召。雷诺的脸上露出笑容，他喜欢这种感觉，只要一声令下，这些精英战士便会毫不犹豫为自己而战。今天便是我的持剑之日。只要经过这一战，雷诺就不再是那个年纪轻、资历浅、碌碌无为的雷诺，而将成为受众人赞许的莫格莱尼，他甚至已经联想到自己与怀特迈恩的将来……

原来有着冷峻面容的白银之手士兵瞬间爆发出炙热的狂怒。那些丑陋不堪的亡灵本就不该存在这世上，它们是对生者世界最大的玷污，死者就应当长眠于褐色的泥土之下。白银之手的士兵渴望战斗，迫切地想要手刃这些为祸家园的怪物。

在老旧房子前徘徊的几个亡灵已经发现了这群碍眼的活人，纷纷转过头朝着目标扑来。

“进攻！”雷诺挥舞长剑，发出信号。

“不……”

在人群中传来一阵不谐的叫声，雷诺愤怒地回头，他认得这声音来自于他那位谨慎得近乎怯懦的副官。

惊骇……雷诺遍寻脑海，只翻出了这两字可以形容他所看见的画面。

先前慈眉善目的老者已然扭曲成狰狞的怪物，他……它弓起瘦骨嶙峋的驼背，蛰伏在副官身后，双手捧着一坨血肉模糊的东西，看似正放到嘴里啃咬。

雷诺再看他的副官，此刻已经面目全非。副官的脸庞被抓个稀烂，他张大嘴巴却哑口无言，原本该有一双明亮眼瞳的位置，现在已成了血淋淋的窟窿。

“愿圣光怜悯你。”雷诺默默为这个可悲的灵魂祷告，翻身下马，抽出横放在马背的长剑，径直走向这个可怜人。

此时此刻，雷诺仿佛置身当时，与身在斯坦索姆的阿尔萨斯感同身受，好像同样的悲剧将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雷诺曾经设想自己是那个需要作出那个决定的人，他以为这其中肯定会有无法用言语去描述的困难和重担。我不会成为又一个堕落的圣骑士，我是雷诺，莫格莱尼的长子，洛丹伦的救赎者！雷诺用力挥动长剑，精确无误地砍下两颗头颅。他才发现当真正作出这样的抉择，其实要比想象中来的简单。他坚信自己做了一个无比正确的抉择，即便换作他的父亲也会这么做，圣光的战士就必须英勇果敢。“继续执行任务！所有人戒备，这肯定是亡灵天灾的圈套。”

这当然是个圈套。腐烂的尸群闻到活人的气息，从破败不堪的谷仓中蜂拥而出。

“列阵，原地坚守！”雷诺指挥他的士兵去战斗，他们都是白银之手骑士团的精锐力量，而这些亡灵天灾都是些早已烂掉的腐肉，它们行动迟缓……

更多亡灵来了。破烂的木门后，霉烂的窗框里，满布污垢的水井中，甚至在埋葬死者的泥土下，到处都是亡灵天灾活动的身影，它们蜂拥而至，多不胜数……

这是我的持剑之日，为了荣誉战斗吧。以英雄的身份战死沙场，在所不惜。

雷诺不断砍杀这些无脑的腐尸，一个又一个，直到双手疲软，握不住手中长剑，视野渐渐变得昏暗……“大人，我们必须撤退了！”直到听到有人对他说道。

雷诺不愿回想起这份可怕的记忆，里面充满了挫败和沮丧。是的，他想起来了。就是眼前这个来自奥特兰克的男人绑架了自己，藏身于这个隐秘洞穴里。

“是这里吗？”稚嫩的声音从洞穴外传来。

雷诺变得紧张起来，“你不是说没人找得到吗？”他问那个安静的男人。

“我总得跟我的雇主定个地方，好让我可以收到酬金吧。”男人笑着说。

洞外的脚步声越发靠近了，雷诺不知道自己即将迎来何种命运，但他的内心里却期待着知晓真相。

“雷诺，你的持剑之日未到。”

雷诺浑身发抖，他能够清楚感受到这句话给自己带来的震撼和冲击。他看见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走了进来。此外，还有一个少年与之同行。雷诺十分清楚地看见，他们两人都拥有一头棕色头发，就跟自己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