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正常人一样地活着(二)
其实,要想提高学生语文成绩,在学生对文学感情像一对老夫妻彼此凑合时,还得靠大量的应试训练——大部分题目都有答题套路。在接下去的一个月里,我就和那些被我鄙视的老师一样,课间还找学生背诵纠正甚至义愤填膺地摔他们的作业本试卷,责问他们十万个为什么。而读书写作,在月光很好的晚上于校园里流连忘返,在朝阳从衣领里露出红艳时凭栏伸展双臂一切老娘尽在掌握,在雨水透过团扇一样的蓬勃叶片顺着枝枝叉叉滴在我的透明雨伞上我闭眼聆听,在黄昏的时候,众鸟归巢,车流喧嚣时,我骑着电动车,去野外,坐在望虞河的边上,看水槽浮沉,货船远去,水面上白鹭优雅地散着步,我轻轻哼唱,直到白白的一盘在对面杨树林里慢慢地上升。
这些,我都没做过,我发现我现在彻底融入办公室紧张战斗的氛围了,也就是说,我不是另类,是一个正常的人了。那一个月,我胸腔里的轰鸣是:拼成绩,谁怕谁?在这种集结号的激励下,期中考试,我带的班级,均分就排到中游偏下了。
期中学情通报会开完后,我没有晚自习,就一个人往操场走去。这个学校,有八十多年历史了,一到晚上,草木就遮天蔽日。我顺着小道前去,中途有野狗夜猫突然窜出来,让我受宠若惊——我经常拿食堂的食物喂它们,我们已经是老朋友了。它们尾随着我,互相吵着打着架,都想让其他的侍卫回去,有它就够了。我来到操场,渡过塑胶跑道,踏进顶着露水的草地,即使那时昏暗一片,但我眼睛明朗,可以看到草尖在秋风中轻摇。我想到高一上学期期末考试前的那场高烧,一连三天不退,第四天我挣扎着去学校。坐在父亲电瓶车后座上,好像全世界的寒风都欺软怕硬,纷纷聚拢到我们周围。听着父亲抱歉地说不能给我买一辆车接送我上学,我浑身以夸张的幅度颤抖着,如果我不小心,估计口水也会夺眶而出。当时我在想,我为什么要上学呀?
现在,我走在漆黑而明朗的操场上,我高中的梦想,就是我的现在——除了工作,没有其他,如有其它,生不如死。我知道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去侍弄我的热爱和创造,而一路如有它俩陪伴,哪怕下一秒死去,我也一点不害怕。
回家后,父亲正在看电视,见我回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就问我出了什么事,我问他现在学校图书馆的人都是些谁。他说两个校长老婆,一个工会主席的侄女,还有几个都是区里干部的亲戚。他问我干什么,我说瞎问问。
那个学期的期末考试,我尽了力,高烧,挂水,喉炎发作,牙龈红肿,口腔溃疡得就像嘴巴插了鞭炮炸过一样,但成绩还是倒数第一。我知道问题所在——与理想藕断丝连,不情不愿,哀哀泣泣地貌似全力以赴,结果更杀人。可是,你要我行动上不想,可以呀,但你要我挥刀自宫我心爱的,那不就是要我的命吗。
我跟父母说不想教书了,父亲可能又卑躬屈膝地打听到什么,他说我经验比他们少,再教几年就会好起来的。我心里说再过几年就会好起来意味着我会正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就像我高一那次发高烧跟自己说的过了这三年就好了一样。很多时候,我们不怕眼前的困难,怕的是你翻山越岭备尝艰辛后,得到的却是你深以为耻的。所以,我还是希望自己傻一点,对有些叫人起鸡皮疙瘩的东西不要当真,铭记生活就是生计就好了。当然过了几年,可能就没有这种绝望的感觉了,像我的那些同事——我不相信他们一开始就是这样义正言辞地把日子以分数的名义枪毙掉。
那年的寒假,父亲去南门批发市场买了一块火腿一条青鱼又去超市买了两瓶酒,让我送给师父,我说没必要吧,她虽然名义上是学校安排的师父,但也没帮我什么,哪怕我想听课,她都不情不愿的。我爸就笑笑,好像一切他都看穿一样。
坐在师父家灰不溜秋的布艺沙发上,等了好久她才从她儿子的房间里出来,其间听到的是她在里面声嘶力竭地训斥她读初三的儿子,她儿子开始很大声地反驳说放寒假上上网怎么了,但渐渐地被他妈妈好像要咯出血的嘶叫压过,最后就剩他妈妈一叠声地说人家在寒假里放松你如果在努力学习,成绩就会超过他们云云。
她出来,原本就耽于梳理的头发,现在更是如田埂的荒草,我怀疑她刚才为了激发跟儿子斗智斗勇的灵感,就一边狂喷,一边双手乱抓头发。
她砰地一声关好门,说不好意思,孩子不听话。我端着开水问师公哪里去了,她说一吃完就下楼打麻将去了。我看了看餐桌上一片狼藉,又看了看她家阳台上趴在一条破棉胎上哈气连天的灰色金毛狗,再瞅了瞅茶几上,沙发上,电视柜上,甚至地板上那些好奇地看着我的杂物,我本来是想让她能安慰安慰我,现在,我却想安慰安慰她。
回到家,父亲问我如何,我说还是你老姜辣,我一去,她就告诉我很多东西——
我妈妈看我很高心,就兴致勃勃地凑过来跟我说话——其实我心里抑郁得很想从五楼跳下去,最好头脑着地立马死掉,即使落得终身残疾也不错,如果不是有他们和在一旁即使是热得不敢动的夏天还一直唠叨我穿得太少的爷爷奶奶。
她说:“小霞,你二舅妈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她支支吾吾地看我表情,因为很多时候,对这个话题,我很是反感——我觉得她好像要急于把我扫地出门一样,或者认为我是地摊货,要见好就收,所以我常常会勃然变色,跟她说你要看你去看好了。这次,我没有霍地站起来,吓得全家又一大跳,反而和颜悦色地看着她,鼓励她说下去。她说是一个老板的儿子,跟他爸在厂里做事,家里有两辆保时捷。
当然,我没有去相亲,因为如果一切顺利,我都能想到结婚后我们婚姻的货色。因为这件事,原本就瞧不上我们家的二舅妈更是认为我们上不了高台盘,于是逢人就说我傻里傻气,注定一辈子找不到好人家。
过完春节,我就像高中一样刻苦起来,不对,高中寒假,尤其是春节后的十天,我印象里好像都在玩。你看,我过了高考鬼门关后,原来还可以依然自觉懂事。我们高中两任班主任异口同声说高考是熔炉,你们一生都会怀念它的。言下之意是要我们珍惜,过这村就那啥了。但现在看来,好像我的一生注定都要生活在熔炉里,所以珍惜就只能留在死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