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录 大世逢凉
白水村的新年第一哭,哭在了忠厚的老村长家。正紧着西北风吹得猎猎,初春的节岁,在这北嚣国的土地上,仍是寒凉。
屋头撒了一地的黄页草纸,被风卷得漫天飞舞,喇叭咿咿呀呀地冒着声音,喇叭手随手掏捞出一半个奉果,就着北国的寒风咬了一大口,冷得牙关一哆嗦,混着嘴中的吐沫果子,对上喇叭口继续吹着哀乐。
绕过破落的木门头,不宽敞的院子里倒乌压压挤了十几来号人。老村长的灵柩落在里屋,头上盖了层黄褥子,底下摆了个火盆,约摸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正在烧着纸钱。清秀的脸上挂着泪痕,缭缭的烟雾熏进澄澈的眸子里,女孩也没在意,细拧着眉,充耳不闻外头的嘈杂。
“唉呀我说阿娆哇,前头我跟你王二嫂子说的话你可听清了?”横冲进来一只胳膊腕儿,将火盆前的女孩提了起来。
三五个人踏进了里屋,为首的妇人正拽着女孩,满肚子的弯弯肠子便吐出了口。
“你说说你,自从来了咱白水村,都干了些啥?前些年村子里旱涝反复,收成惨淡,好不容易消停些,旧年一场大疫弄得咱村里人死死活活,如今就连老村长都硬生生被你给克死了!你怎么还有脸赖在咱们白水村祸害人!”
鼓着脸的胖婆子叉着腰,对着小姑娘一通骂,老村长一死她男人刚被推举成了新村长,这首要的脸面事自然是要把这个“害人的灾星”给撵走!
她男人顾着外面的“大事”,这后院里收拾个小丫头的把式,自然由她这个新村长夫人出头。
何况这个叫“阿娆”的丫头,本就是村子里人人可憎的“灾星”。早些年不知何故突然出现在白水村后山头,被上山砍柴的老村长给抱了回来。
自从她一出现,村里头第二年便开始旱涝连连,调皮的娃子跑去招惹她,不知怎么的就被吓得躲回了家,口齿里硬说着什么红莲,妖怪,要不是顽固不化的老村长死命护着这小妮子,她早就被村里人赶出村去了。
如今可倒好,老村长也被她克死了,这个祸害总算能铲除了!
“我与你说话呢,你听见没?老村长走了,这白水村可没护着你的人了!”见她不作声,胖婆子提高声量又骂了一声。
“趁早滚出白水村吧,我儿子今年还要考秀才呢,别霉了我儿子的前程!”王二嫂子碎了一嘴。
人丛里让开了条道,走出来村祠堂里的张婆,可怜老婆婆拉着阿娆的手念叨“阿娆丫头你就走吧,咱白水村真经不起折腾了。”
“嗬。”女孩微白的嘴角扯出一声冷哼,她抽回了手,兀自向着棺材拜了又拜,“你们放心,等爷爷下葬,你们要我留我也不留!”
“今天天气真是好哇,太阳呵呵对我笑哇……”白皙的手指结出一印,口中的歌儿停了,红唇微动念了个诀,穿着绒襟外袄的女子从硕大的葫芦瓢上跳了下来。
那葫芦瓢缩小到正常大小,不偏不倚落在了女子的掌心,女子将其随意别在了腰间的带隙缠线上,甩了甩头发,径直走进了白水村。
“这地方,竟比我以前的老窝还要破,啧啧,无嵇没搞错吧?让渺拂去西珩皇宫享福,到我这就北嚣的穷乡僻壤,还说不重色轻友,看我回去不撂他三百回合!”
女子龇着牙,脚步却不由得停了下来,前头黄页草纸纷飞,喇叭声咿咿呀呀吵着人隐隐生烦。女子蹙着眉,加快了脚步。
“这可由不得你!”眼见着面前的小丫头丝毫未理会她一连串的责难,胖婆子觉着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
粗圆的手臂向前一提拽,便轻松地拎起了阿娆的领口。“小丫头片子,别给脸不要脸!”
胖婆子瞪着眼,瞧着面前于她来说干瘦的丫头,瞧着她额前的碎发下一双纯澈的目子。淡淡的幽红点点侵染,像琥珀中注入了一丝油彩,胖婆子的手心不由得冒了汗,伴随着惊讶的是渐渐袭上身的恐惧。怎么会是恐惧?
“干什么呢,这么热闹?”一个突兀的声音贸贸然传了进来,穿过三五人群,走出来一位极不“合群”的“客人”。
“这位姑娘瞧着面生,不是咱白水村人吧。”
“哎哟,你瞧人家那副打扮,怎会是咱村里人?”
四下起了番议论,女子瞅了两眼自己的装束,绒襟外袄罩一织锦软毛斗篷,腰间带隙缠线,别一茜色葫芦瓢,下着似男子打扮踩一青纹倒角黑皮靴,倒确实有些不伦不类。
“啊哈哈哈,在下姬涯,此番造访白水村,是来接这孩子走的。”那女子略显豪爽地笑了笑。
众人顺着她的手势看去,她指的竟是阿娆。胖婆子松开了抓着阿娆的手,瞥了眼眼前的着装怪异的女子,“你要带她走?”
“正是!”姬涯笑道,眼神绕过了胖婆子,打量着那个瞧着瘦弱的小丫头,心中暗暗思量“这个丫头就是师兄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好生带回去的好苗子?瞧着也太一般了,甚至挺……寒碜。”
“竟还有人专程来收这灾星?”胖婆子顺手一带,不耐烦地将阿娆推到了姬涯的跟前。“带着这灾星趁早离开我们村子!”
“我说了,爷爷下葬前我哪也不去!”一直未发声的丫头突然开口,纯澈的眼眸里闪烁着寒光。
“大伙一起上,将这灾星赶出白水村!”胖婆子被阿娆盯得一紧,似是想起什么心悸的事,吆喝着村民们一起动手。
“慢着!”姬涯挠着头发,蹙着眉头“这孩子怎么就灾星了?要是灾星那你们还敢靠近她,想死啊!”咬着最后一个字说出口,姬涯漠然抬眼,澄黑的眼光有着一种睥睨的气势,将这白水村的乡民硬生生吓退了半步。
“你……你是什么人?跟这丫头是什么关系!”胖婆子硬着头皮叫嚣着。
红唇微微一笑,姬涯甩了甩头发道:“在下乃是太朴之地——姬涯,至于这孩子,”姬涯瞥了一眼身侧无动于衷的阿娆,“她会是我太朴的弟子!”
“太朴之地?”人群中一阵骚动,“莫,莫非是……大荒九流信仰的育神之境太朴?”隔壁家蒋大官人的娘子叫了一声。
“什么?育神?”人群里窃窃私语。
天下大荒早已无神,而太朴之地是所有大荒九流的信仰,传说中的育神之境,凡太朴之人就连五国皇朝皆要以礼相待。
“姑娘真的是太朴来的仙长?”王二嫂子壮着胆子开口问道。
“自然!”姬涯看向胖婆子,“那我与她可否在村子里叨扰两日,等村长丧事办完?”
胖婆子滚圆的眼珠子向左右望了望,搓着手道:“仙长客气了,这个,刚才是老婆子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仙长和……阿娆姑娘,我们这就走。”说着拉着王二嫂子一群人退出了老村长的屋子。
众人一走,屋子里便只剩阿娆和姬涯两人,阿娆整了整村长灵柩和供案,将火盆子里的灰拢了拢,道:“你真的是神仙?”
姬涯一直在屋子里转悠,随口应了声“世上早没神了。”
“那你是骗子?”阿娆警惕地盯着她。
姬涯见她一脸防备,哈哈笑道:“喂,我说,他们为什么叫你灾星啊?”
阿娆垂下了眼帘,喃喃道“我让村子里连连旱涝无常。”
“这旱不旱涝不涝,老天自有定数,哪是你能左右。我坐在葫芦瓢上的时候确实瞧见,这周边的村落田地都甚好,只有你们白水村古怪,不过再怎么说也不是你的问题。”
“我克死了村长爷爷……”提到村长,阿娆脸上涌现出悲戚的神色。
“纪村长寿命已尽,怪不得你,他守着一村子事,劳神劳身,常年以往,自然油尽灯枯。”姬涯撇撇嘴道。
“你说我不是灾星?”阿娆凝视着姬涯,眼中闪着泪光。
姬涯刚想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又给她咽了回去,她细细端详着女孩的脸廓,又转头看着火盆里未烧完的灰烬,道“这世上连神都没有了,哪还有什么灾星。”
“你要带我去哪?”阿娆问了一嘴。
“太朴之地。”
“太朴……在哪?”阿娆又问。
“在出离尘世的地方。”
阿娆细细一想,点点头“待村长爷爷下葬,我跟你走。”
姬涯“扑哧”一笑,饶有兴致道“哦?你可知你要去那干嘛?”
阿娆摇摇头,没作声。
“哈哈哈,”姬涯爽朗地笑出声,翻开手掌,一枚散发着淡淡金色光晕的物什躺在她手中“这是你的金玺色玄石玉坠。”
阿娆盯着那物什细看,玄石玉雕着镂空的坠托,盛着金色的光源流转凝结,上面纹路莹润精巧,比村长夫人所有的首饰加起来,还要好看。
姬涯小心地将那金玺色玄石玉坠往阿娆腰间系,阿娆推拒着她的手道“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姬涯没理会,径直给她系好“你是太朴弟子,这本就是你的。”
“每个太朴的弟子,都有这个宝贝?”阿娆不可思议地问。
“都有,但金玺色的玄石玉坠,单你和那两个变态有。”姬涯美目流转,笑着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