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尽
此生尽
文/虚岁十六
1
国都的清晨被匆匆马蹄踏碎,带起的尘土与空气中的雾气掺杂混合,浑浊着肆意飞扬,坠下娇嫩初开的花的腰肢。马匹上,护心镜前的暗红血迹又有化开流淌的趋势。
一骑红尘,直入宫阙。
2
他解下佩剑反手抛给殿前等候的副将,孤身一人,迈入帝国最高的宫殿。殿内的灯显然已在夜中燃尽,昏黑的暧昧里,他的背影如竹坚韧。
“臣宋靖……”他还没说完,上座的人轻轻笑了一声,笑声短促而轻佻,带着玩世不恭的讽刺。他心中一刺,无法将这个同样苍白瘦弱却尖锐的君王与记忆中的少年重叠。那个人走路一向很轻,不似人世中人,饶是他身怀武艺,只一分神,便没有察觉他已站在面前。年轻的帝王扶起叩拜到一半的将军,就像当年冰冷的皇宫角落,翩翩世家子扶起被人欺凌的落魄皇子,轻而郑重。宋靖心里微微一暖,就势站直身,生来顶天立地的脊梁。
“阿靖这么急,是来责问我为何十二道金牌将你从边关调回吗?”君心似海,世是人非,看似轻松的语气实则严厉至极。他猛地跪下,重重磕头:“臣不敢,只是边关军情告急,胡人烧杀抢掠,百姓深受其苦,正是千钧一发之际。臣愚钝,求陛下明示。”帝王一步步跨上玉阶,精致到妖冶的面容隐在黑暗中,声音似蛛丝:“阿靖如何不唤我一声君斐?”他脑中的弦铮得一断,还未回话,便听见高高在上的王恢复了那一笑的语气:“朕乏了,将军还是好好回府休息吧。”
他脑中仍是那一声“君斐”,混混沌沌地行礼离开。
3
先皇有五子,早年太子被废,诸皇子野心勃勃将朝堂搅得暗无天日,百姓怨声载道,甚至出现不少人揭竿而起。谁也没有想到,最后荣登大宝的,会是这个被遗忘十一年的孩子。若非他,赵琢早已是污秽皇宫中一抹孤魂。
他是将门宋家的唯一嫡子,被帝国寄予厚望的耀眼明珠,先皇亲赐,国号为名。靖者,安定秩序之人,也是皇上钦定、传承百年的守护靖朝之人。那年他十六岁,以四品轻车都尉身份入宫参加御宴;那年他十一岁,还在后宫的污泥中苦苦挣扎。
他原本只是担心误了时辰,抄近路从御花园走,却看见年幼得宠的十一公主狠狠踢了一脚一个蜷缩在地上、只着里衣的人影。他看着眼前霸着路的一群人,有些无奈,也有些担忧地上的人,轻轻咳了一声。毕竟只是个被娇宠惯了的孩子,十一公主慌慌张张地领着宫人跑开来。
很多年后,赵琢都记得,那个人突然出现在他的世界,温柔地把他从尘埃中扶起,目光中满是怜惜和心疼。有如鸩毒。
宋靖一直没想明白,那时候的自己为什么会冒着被君王厌恶的风险将这个孩子带到众人之前,将自己的未来绑定在这样一个瘦弱单薄的肩膀上。也许,只是因为那个尽力护住自身要害的皇子有着孤狼一般隐忍坚韧的目光,带着骨子里相同的血性。
垂垂老矣的皇帝看着这个饱受苦楚的皇子,挥霍了一次所剩无几的父爱,当场封王,赐字钰。他终于脱离苦海,却也出现在那帮强红了眼的兄弟面前。钰者,宝也。为皇位而疯的人,永远不会在意这个孩子只有十一岁,甚至还没有他们的长子高,千方百计地想将一切威胁扼杀在萌芽。哪怕后来老皇帝从未想起自己有一子,封钰王。
最动荡的那两年,他尝尝夜半溜出王府,偷偷摸摸地敲他竹居的后门。宋靖睡得极晚,往往手中的兵书翻到一半,便听见压抑的敲门声。他开门的时候,看到少年的肩上积了一层浮雪,一张日渐长开、露出倾国之貌的脸冻得发紫。
他都懒得问他夜半前来的缘由,暗杀行刺下毒诬陷如家常便饭,尚不及加冠的少年毫无还手之力,如丧家之犬狼狈地逃来这里暂时安歇。没有哪一个丧心病狂的皇子敢将手伸入百年镇国公府,生怕将这手握天下半数以上兵力的凶神送入对方之手。只有他,也不避嫌,国都百姓皆知,钰王殿下常夜奔镇国公府,传两人又断袖之癖的也不在少数。
解下披风,拂去雪花,将夜夜备着的手笼塞入他手中,再沏一杯醇茶,宋靖早已娴熟,赵琢也习以为常。就这样或彻夜长谈,或于床上和榻上分别安置休息。那时赵琢天真地以为,此生可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