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金黄
种子播下之前,大地仍然沉睡于早春的寒风中;种子播下之后,大地孕育着的所有生命开始喧嚣起来,并对每一个到访的人发出邀约。
云贵高原特有的喀斯特地貌,使得每年大量的雨水都渗到地下了。而农民种地,全靠从仅有的几条小河引水,要是碰上雨水少的年份,那一年的农民就很可能颗粒无收了。记忆中确实有这样的旱年,比如说,2009年。
那一年是所谓数十年以来最严重的旱灾,比起往年,很多河流都干涸了,只剩下暗灰的河道和凌乱的鹅卵石。也许地下还有水,但是被那些看似矮小的灌木所抢占,只留下一点点水,流淌在某座大山的的深沟里。
可是云贵高原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地方啊,时不时也会有来自印度洋的潮湿的季风,遇上一座又一座连绵的山,变成暴雨,冲刷着地表本来就不多的泥土。
除了旱灾,雨灾,病虫也是年年都有的,谁让这里总是暖冬呢?虫卵没办法被冻死。
尽管如此,爷爷还是一年又一年不顾大伯和爸爸的劝告,坚持把玉米种子撒入他那七亩地。因为没有人愿意继承他那些贫瘠的土地,可是如果荒着他心里又不好受。
那是爷爷耕种了几十年的土地,曾经一家人的吃食,一家人的新衣服的布料钱,大伯和爸爸的学费,都是爷爷一锄一锄从这土里挖出的。曾经,一家人都热爱着这土地,一遍遍勤恳的翻垦着,撒上种子,除草,施肥,收获,脸上洋溢着最灿烂的笑。现在,大伯,爸爸都去了县城,生计也不再需要依靠那七亩地,可是爷爷还是不愿意离开那土地。
09年,已经过了应该播种的时间,雨水却迟迟未来。爷爷只好到处张罗着借水管引水,好不容易借到了水管,可是没有人帮他铺水管,大伯和爸爸都没有时间,村里的年轻人也大多出去打工了,爷爷就只能自己上手了。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爷爷就起床背着水管去山上引水了,回来过四五趟,都是回来背水管的,饭也顾不上吃,抓起一个焖土豆就走了。我站在门口遥望,对面的山上一个小小的点慢慢挪动着,从清晨到黄昏,显得多么的凄凉无助,在起伏的荒坡上越走越远,远的好像回不来的样子。
天黑了好久了,爷爷才回来,狼吞虎咽地吃了晚饭,然后倒头就睡了。这样重复了几天,终于把水引到地里。爷爷又马不停蹄的在整个村子游走,好不容易才说服了为数不多的年轻人来帮忙种玉米,忙活了七八天,终于把玉米种上了。可是还是没有下雨啊,水管不能撤,一段一段接起来的水管需要时常有人看着,防止它断了,而这些活计都是爷爷完成的。我记得那段时间,每天黄昏爷爷都会背着手朝那座山走去,一路“巡视”着,阳光好像为他穿上了金黄色的衣裳,我想,那大概就是阳光赠与爷爷的盔甲吧,无坚不摧。
每次“巡视”回来,爷爷都会给我带一把不知道名字的野花。正是干旱肆虐的时候,哪来的花呢?我就偷偷跟着爷爷,走了很久很久,我累到不行,天又黑了,我就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哇哇大哭。爷爷就急忙跑回来,“小鬼头,早就认得你跟着我了,哈哈哈”。月亮是爷爷的灯,爷爷是我的灯。原来那些花儿就长在爷爷引水的那个小水塘周围。看似一汪小小的水,却深不见底,不知道它是否连通了另一个世界,好几次我都想跳进去看看,但是都被爷爷一把捞住。进不去,就只好又摘一大把野花回去,用奶奶腌腌菜的小罐子养着。
爷爷的玉米苗躲过了旱灾,却没能躲过虫灾。大概是那片土地是荒坡上唯一的一抹绿吧,玉米苗的叶子被各种小虫子吃了,就连根也没有逃过被吃的厄运。他只好又买来种子补了一茬,又撒了各种杀虫剂,这一次没有让他失望,玉米苗又长出来了。
其实那些小虫子也很可怜啊,大旱之年,它们的食物本来就少,只好向农作物靠近。愤怒的人们撒上各种杀虫剂,它们死不瞑目。但是农民又好到哪里去呢?还得靠天吃饭,经不住大自然的小小玩笑。
不管怎样,爷爷种的第二波种子还是很争气,一天天的长高,向这个世界伸展出双手。
但是爷爷的工作并没有完成,后面还要追肥,然后是除草。有水和肥料的滋养,杂草几乎是疯长,唉,这群不听话的野孩子,我都被气死啦,可是爷爷还是很有耐心的一遍一遍的用他那把用了几十年的小锄头“铲除”杂草。我觉得无趣,就一个人去探索那个小水塘了,但是我还是不敢跳进去。不知道这个小水塘是不是有水仙子守候呢,不然怎么会一直往外冒水呢?
从前的车马很慢,书信很长,时间却过得很快,快到那时过的每分每秒现在都历历在目,我不相信那是多年前经历的事,那就像是昨天,或者是今天早上才发生的吧。
晚秋,爷爷期待了很久很久的收获时节终于到来。爷爷再次请了好几个年轻人来帮忙收玉米。开工的那天,一篓篓的玉米被爷爷指挥着那些年轻人背进院子。铺展开来,是一层金黄的地毯。到黄昏的时候,全部的玉米都已经收了。爷爷坐在院子里,打开了一罐他收藏了好久的醇香的酒,倒了一碗,慢慢抿完。阳光打在玉米上,又反射到爷爷脸上,身上,阳光再次为爷爷穿上了金黄的盔甲。我看见爷爷的脸上的,最美丽、质朴的笑。
那年冬天,爷爷突然去世。过年的那几天,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雪,我们一家人围着炉子一边烤火一边聊天,交换着这一年各自的经历。炉子里的火焰是金黄色的,我指着火焰激动地说,“爸爸大伯你们快看,爷爷的盔甲!”结果挨了一巴掌,“小孩子乱说啥”,然后就是一阵沉默。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已经永远的失去了爷爷,从此再也没有穿着金黄盔甲的人为我摘来一把花。窗外大雪茫茫,闪烁的火焰渐渐模糊。雪花大概和那满院的金黄一样沉重吧。
那七亩地终究逃不过荒芜的命运,我也一天天的远离那些山,那些水,可是记忆一直停留在2009年晚秋的某个黄昏,那是阳光下的满眼的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