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里河山
10.05张岱寿辰
一个民间修史者的成长。敬张岱,也敬上下五千年里的史家。
时隔千百年,你或许依旧可以看到,祂眼中的千里万里江河山川。
那惊鸿一瞥,即是永恒。高傲潇洒如他,亦得俯身而拜;久久相念,寝食难忘,那眼里的山川江河。
抬眼望,天涯咫尺;伸手近,触不可及。祂永远那样,似乎近在一臂间,又忽忽悠悠,远至千里之外。身着华服,青丝飘飘,立于九阶之上。他目眩神迷。透进来的阳光洒在祂的霓裳羽衣上,有如圣光。祂也伫立道德高峰,俯视脚下的千千万万,拥拥搡搡。
想来也是祂,双手扼住他的咽喉,将他逼至万丈深渊。他闭目屏息,挣扎不得,在那一瞬间里,等待了数月数年,等待自己将至的死期。友人知己都已先他而去了,他又怎能逃脱?
他应该是一定要死的,他如此以为,是祂要他死的,他不得不死,却也心甘情愿。只是不知跌入深渊的感觉如何。自己会被黑暗彻底吞噬吗?会被祂遗忘吗?会的吧,毕竟祂见过那么多、那么多,来来往往的途上客,送走过那么多、那么多,风流倜傥的才子佳人。自己又何德何能,能够被祂记住?就凭着自己早年些许自言自语、自娱自乐的杂稿吗?自己终是要隐入历史尘烟的啊。
眼前是没有边际的黑夜,在即将窒息时,渐渐变为星河倒转。来自那两只手的压迫似乎变小了,而自己的身体像有千钧的重量,在脚下黑洞的拉扯中,一点一点,向下陷去。
闭着眼,他艰难地挤出一丝苦笑。
然而脖颈上的手并没有要彻底放松下来,将他抛给深渊的意思。他慢慢睁开眼,正对上祂的眼神。他感到自己整个人都是一震。
里面,是遍燃烽火的大明江山,在铁骑之下破碎。
再看时,皱纹在祂的脸上肆意攀爬,朝晖里的青丝已成三千白发,茫然地随风舞动:一袭千疮百孔的褪色旧衣,在飒飒秋风里,颓然无力地挣扎。一轮血红的夕阳,悬挂在祂的身后。他眼神一动,原来纵然是祂,也会变成这样吗?
他费力地抬起石头一样的双手,用尽全力,一下抓住祂的手腕。
让我活下来。他直视着祂的眼睛,勉强吐出这几个字。
祂把他扔在地上,变回了原来的模样,俯视着他。
理由。
你的另一面……
祂哂笑,不再看他,一甩衣袖,扬长而去。任由他一个人,奄奄一息地躺在悬崖边上,不管风吹雨淋。
他躺了许久,许久,将要融入土地。仰面朝天,像牛,一遍遍反刍着那命悬一线的时刻。不知过了几千年,还是几万年,他终于能够强咬牙爬起。
步履蹒跚,他一步一晃,攀上苍山,隐入自己的居所,一头栽进浩浩如烟海的纸卷。他在自己的记忆里苦苦翻找,只求多寻得一些祂的身影,那些盛世烟火里暂留的身影。他又在史籍里细细搜寻,祈盼在前代史家的零星记载里,或许也能偶遇祂落魄的背影。祂偶尔会突然出现在他的茅屋里,一身繁华似锦与四面空墙格格不入;不看他一眼,又突然消失,无影无踪,没留下一点痕迹。他看着祂来,看着祂去,那些装进大泽都要溢出来的疑问涌到嘴边,又倒流回去,回到他的肚子里,挤在一起。
终于,他还是叫住了祂。祂回头,四目相对。
他看见了自己,白发斑驳,蓬头垢面,两眼呆望前方。他看见了那些宋的遗民,奔走在异山异海的荒野,看着像成群庸庸碌碌的野兽。他长长叹出一口气去。他终于也成了自己当年所谴责的,“苟且偷生”者。他感觉自己在呼吸间,迅速衰老,腐朽。祂依旧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从他眼前消失。
那又如何呢?他突然想笑出来,踱出柴门,昂头看向头顶的天空。秋日的天空一碧如洗,比平日里的更加高而远。他极目,目光仿佛可以抵达他思绪也不能及的地方,那里,又会有什么呢?不经意间,一抹异样的感觉掠过他整个人,一下子没有抓住,但他意识到,有些东西,变了。回到自己的世界,他重新审视那些经他手而记下的往事,感到了曾经的狭隘。
一切都事出有因,一切都有时代的雾纱笼罩。成王败寇,成者书就青史,败者默默无权发言。何以成败论英雄?唯有在天行有常、无常里,或沾沾自喜,或落寞无言的人们。想来祂一定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只是不知这是否就是祂的执念?他不能确定,但他清楚,这,已经确确实实地成了他的执念。世事不公,他不想被人误解,不想被人污蔑。岂止是他,人人都是。他要为地狱里的冤屈者鸣不平,将高高在上的虚伪者拽下神坛,让他们都回到“人间”。纵然是蚍蜉撼大树,也只求问心无愧,便可无问西东。
世事无常也有常。他也不再悲叹愤慨,或许一切都是天意,有些人被夸耀,有些人被抹黑,有些人被平反,有些人永远得不到公正的评价。自己写不完的,也无法彻底得知真相。“春秋笔法”已经够多了,他不能再让自己个人的偏见肆意张扬,把一个个历史上活生生的人,推落悬崖。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尽量客观真实地记下那事事物物,留待后人评说。他知道,自己的笔尖走过了千里万里的山河,跨越了千年万年时间;不敢肯定,是否划去世间陈迹,留下一片青天。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曾注意到,近来,祂不再出现。
收笔时分,他恍然见到祂立于自己面前。
他直视着祂的眼睛,那数易其主的山河之上,是亘古不变的天空。
其实是你要让我活下来的,对吗?
祂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笑了笑。他也笑了笑,不必再多言。生虽非史家,惟以史为家,曾经是祂在呼唤他。
祂彻底消失了。他的生活依旧继续,他也不再寻找,一切都留存在记忆里。他很是释然,趁着仍能秉笔,给自己写一篇墓志铭,像修史,不对自己遮遮掩掩。既然活下来了,就正视死亡,好好地活着。
日子一直到他卧病在床,奄奄一息,手边仍是一卷书稿。最后那时,祂以一个普通人的样子,来到他的病榻前,俯下身去,在他的耳边低语:
——把你的名与声交付与我,你将成为我的一部分,化为那千万里河山上空的星辰。
他是张岱,祂是历史。华服是胜者的修饰,残破是朝代的灭亡,平常是真实的历史。行文是一个民间修史者认识历史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愤不启,不悱不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