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不知道朋友还来不来，反正我已经到这儿了，昨天已经约好了，下班后到这儿坐坐，喝喝酒。但已经七点钟，工厂里的人都走完了，锁上了大门，只剩几条凶猛的黄毛狗在厂区里逛啊逛。大街上也没有人了，也许只是由于天黑、没有路灯，使我看不见，但我想，一定是没有什么人了，我再也听不见脚步声、车轮声，净是风声，呜呜呜，呼呼呼。
七点半的时候，朋友还没到，那就是说他今晚是不会来了。我已经喝了很多杯酒，算了算账，今天挣的工资刚好搭上。今天又白干了，和妻子发过誓，要存下一点钱的，哪怕只是一点儿。什么都买不起，菜吃不起，肉吃不起，水果吃不起，成天吃白米饭，炒院子里养的鸡下的蛋，炒菜园里种的小白菜、油白菜，除此之外，伙食就没有任何变化。哪怕偶尔炖个小鸡呢，但它们还得留着下蛋。我常常在外面偷偷喝酒，背着老婆，她总是拦着我，不叫我哪怕就喝上那么一小口。跟朋友们在外面吃饭，我总是先到一会儿，等他们的功夫我就已经喝得饱了，熏熏然，满足得很，看啥都顺眼，想起老婆的埋怨都咧开了嘴，不当一回事了。
我拖着破皮鞋慢悠悠回家，路上的风叫我从酒精的梦里一下子醒了，想到今天老婆必然将得追究，你今天的工资呢？喝酒了。你真是叫我失望。我叫你失望过不止一次啊。你的工资呢？我说过，喝酒喝光了。你就这样腆着脸回家了？那我去哪？想去哪就去哪吧，就是别在家里让我看见你，我太生气了，太失望了，要不是外面冷得发黑，我就走了，扔下孩子和你。那你走啊，我可不想走，我想躺床上睡会儿，你们别烦我。你不吃饭了？不吃了。
我躺在床上，打着呼噜，妻子在烧饭，在照顾孩子。孩子们总是哭，哭成一片，一定是天太冷了，叫他们冻得慌，白天根本出不了门，玩不了游戏，没有朋友们。孩子们应该有自己的朋友，要是成天对着我们这样的父母，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一开始就对这个世界表示到失望了呢？他们宁愿离开，悄悄地在夜里离开，发烧患病，很快就死去，被母亲颤巍巍的手和黏黏的泪水埋进小小的坟墓里去，姑且算是在这儿走了一遭，受了一回罪。
妻子半夜把我叫醒，孩子们在自己的房间里都睡着了。
你醒醒，我有事对你说。
你说吧，我已经醒了，醒了很久了，听见孩子们在隔壁哭声渐渐地变弱，变成偶尔的哽咽和打嗝。他们都睡着了吧？
都睡着了，你现在是不是饿了？
饿了，厨房里还有剩饭嘛？
没有了，你刚才叫我太生气，我把本来给你留的饭全都倒进垃圾桶里了。你不能再喝酒了。
我知道了。
你知道，但你做不到。
你说吧，要跟我说什么事情？
你不能再继续喝酒了，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你把咱们的钱、你的工资都砸在酒上了。孩子们很快就要上学，学费、书费、置办衣服，去哪里拿钱呢？
那就不要让孩子们到学校里去。我以后下班回来，教他们认字。上学，知识倒是没有学几箩筐，坏习惯、人性的卑鄙倒是懂得的不少。一个班里总有那么两个倒霉蛋，被全班同学排挤，老师、家长都插不了手。咱们的孩子很容易成为这样的目标，因为他们瘦小，成天只知道哭，穿得脏兮兮的，叫老师也不待见，班里的其他孩子也不会喜欢他们，而是给他们起外号，弄得他们发窘，回来只知道哭，连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说不清。这就是咱们的后代，孱弱，被欺负，何苦把他们扔到那儿去受罪？在咱家里受的苦够多了，何必把他们扔到人群里，那些带着面具的、用脚后跟打量同类的人，那儿笑得太多，而大哭很少，那儿的白天蒙着雾霾，连着下几场雨也没用，夜也黑不透，成天都是灰蒙蒙的，吃着造假的食物，喝着造假的水，谩骂别人的时候声音微乎其微，回声却嘹亮得在每个围观者心里都过了一遍。老婆，叫孩子们呆在家里吧，让我每天负担着这样的一家子出去干活吧，光是叫我在外面受苦就够了，别叫孩子们也混杂到人世里去，别叫他们也变成街边下水道里的一滴水，一点泥星子。叫他们住在这儿，永远住在这儿，你永远是他们的母亲，我永远做他们的父亲，我白天上班，下班就回来，带着课本和小牛肉，你去厨房做饭，做肉丸子，做鸡蛋羹，我呢，教孩子们阅读课本，教孩子们算术和立体几何，物理和地理，化学和生物。这些简单的课程并不要求我们掌握得多么多，只需要简单的一点儿知识就够了。那么他们将会有那么多的闲余时间，就叫他们成天到林子里采蘑菇，叫他们去更远的地方远足，在春天和秋天上午十点钟的阳光里，教会他们大笑和像小鹿似的在林子里跑啊跳啊，不要像我，不要像我这样，一整天都坐在办公桌前，上面堆积着一沓沓的文件，头疼、晕眩，像是文字和数字的漩涡，叫我们失去理智，失去知觉，失去活动的需要，要是阳光突然从窗户里打到脸上，只会叫我们厌烦，叫我们觉得眼睛发黑，发昏，又拉上窗帘。我不希望他们将来过的生活也是这样，靠酒精唤醒白天被遗忘的感官、知觉，靠酒精冲淡办公室里墨水和纸张的味道，冲淡老板们的呵斥、同事们苍白的病容。不要，可千万别叫他们也过着这种生活。
你说得很好，你这张嘴啊，要是搁以前，我就信了。不过，真的，你别喝酒了，我也想这样，叫孩子们不是成天闷坐在书桌前、教室里，叫他们成天在林子里快快活活的，有小鹿那样的敏捷和机灵劲儿。是啊，你总是说得很好，你这张嘴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