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舟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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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掉下来了。
落在松散的泥土中,几乎毫发无伤,在泥土表面留下一个浅浅的凹坑,静静的躺在里面,等着有人来拾走它,等着被小虫子吃掉,或者等着被分解者分解,提前归了大地,对于它自己而言,这三个结局已经没那么重要了,也许它只是无意识的成熟然后掉落,也也许是怀着激情和梦想风风光光地变成了一颗普通的苹果,对于我们而言没什么区别,在不在意它的一生,丝毫不会影响它的口感。
相比之下,启示了牛顿的那颗苹果倒显得十分幸运了,它成了历史上唯一一个被所有人类记住了的苹果,虽然谁都不知道它到底怎么样,但都知道那是那个苹果。
这颗苹果虽然与那个苹果几乎无异,但还是祈祷它能够被那么一两个人记住吧,至少让吃掉它的那个生物记住,毕竟谁也不想碌碌无为地就这么被分解者无情的开启了下一个轮回。
过正午了,很明显没有人看到它,倒是引起了一只蚂蚁的注意,还好,至少它能够从分解者的手中逃离出来了。
那只蚂蚁围着比他大上不少的苹果转了两圈,头上的两条触手抖了两下,迅速离开了。
不出意外的,一群蚂蚁跟着那只蚂蚁回到了苹果跟前,蚂蚁们没有犹豫,瞬间黑压压覆盖了整个通红的苹果,没一会苹果表面出现了不少白花花的斑点。
过了很一阵,苹果核都已经露了出来,一个人人才好巧不巧的来到了这颗苹果跟前。
这是个男孩,看着已经过了十六七岁的年龄,干瘦的身材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麦色,顶着一顶自制的草帽,穿着朴素却十分干净。
男孩很明显不怎么高兴,要是来早十分钟说不定都能捡到这个完整的苹果,但是这会却被蚂蚁捷足先登了。
男孩叹息一声,晃荡晃荡离开了,换作这里土生土长的孩子怎么着都得飞起一脚,但蚂蚁找到点吃的也不容易,想想也就作罢了。
这是一片果园,很明显男孩并不是这家果园的主人,他也是无意中晃进来了,然后……?似乎出不去了。
男孩也并不着急,他也是刚吃完午饭才出来溜达的,看见有这么片果园也就进来看看,绕了两圈就迷失在“层峦叠嶂”的果树中了。
“真没想明白这么多果树,树都不一定长的开,果子却这么红。”男孩嘀咕着,接着向另一头晃过去,“好不容易放假回来逛逛,结果出师不利,刚出门就栽在这园子里了。”
又紧着晃了两圈,男孩决定找找这里的主人家,他实在找不到路了,进来的那个门是真的小,以为就是个小园子,没想到这么大,没记错的话为了装饰大门跟前还种了一些长得比较高的灌木,更找不到出口在哪了。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在果树中间看到了一抹身影,男孩连忙跑过去:“嘿!……你好!……”
那个人似乎被惊着了,一扭头看到了正在跑过来的男孩,此时男孩才看到那是个女生。
男孩喘着粗气跑到女孩跟前:“你、你好啊……你知道这里怎么出去吗?”
女孩看了看男孩,觉得他也不像是偷果贼,望了望四周:“你小声点,别让我爷看见了,你幸亏遇见的是我,不然我爷多少骂你一顿,你咋进来的?”
“我本来遛弯来着,看你们家果树长的挺好的,想进来逛逛,结果没走两步就走丢了。”男孩有些郁闷,“已经走了将近快半个小时了。”
女孩无奈道:“我爷就是故意这么弄的,专门防这里的小孩,我不是本地人,第一次进来的时候我也走丢了,熟悉了几天才摸清楚这块的地形。”
“你不是本地人?你哪的?”
“巛城的。”
“哦哦,我也在那,今年只是回老家休息一阵子。”
“我看你也不像本地人,来吧,跟紧了,别又丢了。”
男孩有些尴尬地跟在女孩后头走着。
女孩的行走速度有些慢,男孩的脚步得压着才能等的住女孩,男孩起初先是不习惯,随后也就放松了,跟在女孩后头慢悠悠地走着。
“每年这个时候入了秋,但太阳还是很烈,果子红得厉害,之前就老有小孩子跑到这里摘果子,我爷爷就就经常赶他们,比赶鸟还费神,后来我爷爷跑不动了,就把门改小了,又种上了灌木,那群小孩每次跑进来就找不到路了,找不到路就开始哭,我爷爷就顺着哭声找过来了,逮着耳朵就揪出去了,他们的家长还要说一顿那群小孩,久而久之就没人进来了。”女孩絮絮说着。男孩跟在后头慢慢听,一说一听,走了一阵就听到有人叫:“妮子!”
女孩只得站住:“哎!爷!”
男孩转身,看到了一个高高瘦瘦的人走了过来,走进了才看清老人的面孔,常年的劳动使他的皮肤黄的有些发黑,手上起了厚厚的茧子,脸上的皱纹深到让男孩想起了地理书上的沟壑。
“妮子,这娃谁呀?生面孔,没见过,打哪来的?”老人眯起眼睛。
“巛城的,回老家转悠,晃到咱家来了,迷路了。”女孩解释道。
老人打量了一下男孩,随后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吧,我赶鸟都费劲,赶不动你这大小伙子了,下次看准了,这地方迷得很,妮子都没熟你就别添麻烦了。”
“大爷,我真不是……”男孩正想辩解。女孩一把拽走了他:“走吧,我爷脾气不咋好,就别当炮灰了。”
男孩也只得悻悻地跟着女孩离开,二人在树林中左穿右拐,二人先是碰到了围墙,然后顺着围墙走,没走一会男孩就看到了那两簇长得高大的灌木,二人绕开灌木,站到了果园门前。
“到了,走吧,有缘再见。”女孩摆手。
男孩望了望果园,踌躇了两下对女孩说:“我家在这条路的尽头,有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我就在这条路附近晃悠。”
女孩点头:“好的。”
这条土路在这开了有很多年了,路跟前的这棵老树也从明朝站到了现在,树皮比男孩前几天见到的果园大爷的脸还皱,又皱又松,可以很干脆地掰下来一块,然后掉在地上"咔"的一声碎成几瓣,这些老树皮被那群孩子几乎揪了个干净,老树就显得下半截白花花的嫩,上半截显得皱巴巴的老,但并不影响明朝的老树继续生长,顶叶涨开成了绿油油的顶棚,不少人们呆在树下纳着凉,今天似乎是因为降温了,不怎么热,所以待的人并不多。
这是一个相当好的天气,全村要一块动员起来把麦子割了,男孩也跟着人们去割麦子,穿的很简单,一身露膊大褂,穿个黑色裤衩,提着镰刀出门了。
麦场跟前十分热闹,人们凑起来准备着绳子和框子,小孩也提着镰刀跟着凑热闹,男孩站在一旁望着麦场。
此时正是下午,太阳切着麦场直直地照下来,天蓝的发亮,麦子几乎个个饱满硕大,一阵清爽的风吹过来,麦子此起彼伏形成阵阵麦浪,很快就吹到了人们身上,顿时人群中响起了快活的叫声,天上的几朵云花被吹成了流苏,一丝丝的拉远,男孩此时才明白为什么有人想用云朵做被子了。
“下地喽~”人们高喊着。男孩也跟着人群走进了地里,很快劳动人民的热情感染了男孩,卖力地往前冲着,远远的在麦场上留下一条极长的小道。
“这谁家娃娃?这么快?”
“好像是路头那家的,姓啥我也忘了,挺久没回来了。”
男孩几乎泄愤一般向前冲去,在群麦中找到了快感和乐趣,麦秆折断的声音加上镰刀势如破竹的手感让他十分上瘾,在这里他似乎找到了城里找不到的充足与踏实。
阳光依然照耀着,将时间与各个画面交织在一起,时间将它们串联在一起形成一段充实的回忆,最后伴着夕阳落下,回忆结束了。
男孩的四肢十分酸痛,站在田野的尽头,干干净净的麦场和几捆麦垛让他感到了无比的满足,阳光给他漆黑的头发上镶上金边,镰刀的边缘泛着明晃晃的金光,将男孩的影子拉的老长老长,孤独地站在田野的尽头,金色的太阳为他洒下金色的余晖肯定了他的付出。
男孩从发呆中醒来,随后满身疲累地向人群走去。
几户种果园的人家为人们倒好了水,当男孩慢吞吞地从麦场上回来后,一户人家为他递上一杯水。
“小伙子能干呀。”一名大叔夸赞道。另一个乡亲紧着跟了句话:“确实能干,我当时离他不远,看着他负责的那条道上的麦子哗哗地往下倒,哈哈哈……人老了就是不行咯……”
男孩在几个大人的夸赞和调侃中有些不好意思地喝着水,实在应付不了农村人民的热情,只得一边点头称是一边抿着水,众人也逐渐从男孩身上转移了话题,唠着家常喝着水,另一桌的一个大汉说高兴了,非要回家拿酒喝上几杯,愣是被老婆揪着耳朵坐了下来。
男孩这会坐在一旁的树根下,清风吹过来让他感觉有些凉,于是把草帽取下来搁在身前挡挡风,继续对着有些光秃秃的麦场发呆。
突然一个苹果递了过来,随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看啥呢?”
男孩回过神来,一转头就看到了蹲在一旁的女孩,道了声谢谢将苹果接了过来:“发呆呢。”
女孩顺着男孩的目光看过去:“呆有什么好发的?”
男孩啃了口苹果,砂粒状的果肉在嘴里碎开,然后清香和甘水一同散发出来,然后男孩忘记了苹果的味道:“呆没什么好发的。”
“人们都夸你呢。”
“可我听不来。”
“为啥?”
“我也不知道。”
“你不去和那群孩子玩吗?”
“我不觉得和他们玩有什么意思——城市似乎已经把我麻木了。”
“那就多呆一阵子呗,你来不就是休息的么。”
男孩盯着女孩的眼睛:“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休息。”
没过两天就正式入秋了,极速的降温让那棵老树的叶子开始红了,在脱落酸的作用下,叶根逐渐与树枝分离,最后飘飘悠悠的晃下来,一时间老树脚下积累了大堆大堆的树叶,这种场景是男孩最为喜欢的,叶子因为失去了能量的供应而变得十分干脆,踩一脚下去碎的比树皮更细。
男孩也加了件衣服,再穿短袖和大褂就很凉了,站在离那棵老树不远的桥上,看着时间与溪水一同流逝。
溪水从大小交错的石缝中穿过,拉出一条长长的白线,这条白线在激流中缓缓融进了看似平静的水面,然后在下一道石缝继续拉长……继续趋于平和……接着拉长……接着平和……然后穿过了男孩站的桥下,继续这样流向远方。
水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平和的水似乎永远讨人喜,汹涌的水似乎永远充斥着对人类的怨气,它既是大自然给予的馈赠,又是大自然暴怒的报复,当意识到水的两面性后,面对絮絮的水流或者汹涌的浪涛时,就都趋近于无感了,但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人感到无聊,在不知不觉中,它就带走了观赏者的时间。
男孩肘在桥墩上,怔怔地看着溪水流逝,随即一阵牛蹄碰撞地面和木制拉车的吱嘎声传过来,男孩从思绪中挣扎出来,扭头看见女孩和老人兜着几框苹果赶着拉车的牛沿着道路一步一顿地走过来,几个小孩俏皮地跟在爷孙俩身后,猫着贼眼盯着框里的苹果,从后面一个拿着三四个苹果的小孩就知道这帮坏家伙得手几次了。
男孩从桥下拾了两块石头,径直向爷孙俩走去,对着那群小孩的脚跟前狠狠砸了一块石头,另一块石头举起来吓唬道:“滚!”
那群小孩被吓了一跳,见男孩一脸“穷凶极恶”的样子有些发怵,男孩又向前迈了几步作势要砸,那群小孩惊叫着跑开了。
男孩见一群孩子跑远了,才把石头一丢,回头见爷孙二人抱着几框苹果愣在那了。
男孩看了看女孩和老人,又隔着他们俩看到了那头喘粗气的牛,犹豫了一阵,开口道:“要帮忙吗?”
老人才从刚刚的闹剧中缓过神来:“我可没钱付给你。”
“没事,我不要钱,我下午本来就没事,太闲了。”
于是老牛又喘着粗气地出发了。
这里离最近的小镇有将近十多公里,过去得将近三个小时了,这还是按男孩标准的行走速度:每小时五公里来算的,三人一牛从上午十点多出发,走到一点多才走了大半的路程,牛也有些走不动了,只能停下来歇一歇三人除了脑袋浑身冒汗,如果男孩没从家里拿出三顶帽子出来那可能连脑袋都无法幸免了。
老人牵着牛找了个阴凉地休息,老牛已经累的浑身出汗,看着很像涂了一层油,老人卸下草帽盖在老牛头上,拍了拍老牛靠在树根下坐下,大口喘着粗气。
女孩和男孩把装果子的框子搁在地上,女孩坐在装车的车框后面歇着,男孩则是走到拉车一侧靠着坐下。
三人沉默了一会,随后老人从身旁的果框里拿出一个苹果丢给男孩:“娃,中午没吃饭吧?吃个苹果垫一垫。”
男孩此时才觉得有点饿,但很明显肝糖原已经起作用了,饥饿感并不明显,但谢过老人之后还是啃了起来。
老人笑了一声,点了根烟抽了几口,随着白烟缓缓从嘴里吐出,老人开口了:“娃,你哪的?”
“巛城的。”男孩回答。
“你就是前几天上我们家迷路了的那个?”老人眯了眯眼。
“是的,爷爷,他也是前两天割麦子最快的那个。”女孩替男孩说。
“呵呵哈哈哈哈……我老了,手脚不光不怎么麻利了,脑子也不好了,记不得人了。”老人干笑道。
“没有啊,我感觉大爷您挺精神的。”男孩吃完了苹果,正四处找垃圾桶。
“这地方哪有垃圾桶啊,给牛吃。”女孩勾着脚指了指牛。
“牛吃这个吗?”
“至少我们家的牛吃,给它苹果吃它是啥都不吐,蚂蚁吃剩下的它都吃。”女孩望着牛,“既然它喜欢就让它啃去吧。”
男孩站起来,把剩下的苹果放在牛跟前,牛似乎也没作多反应,几乎立刻低头去咬了,苹果核裂开的声音十分清脆,但男孩还是难以置信牛会吃这个。
“精神有什么用啊……老了就是老了……”老人又抽了一口烟,“有时候就得承认自己老了,没用了。”
男孩默不作声,神情似乎有些惋惜又有些悲哀,女孩着急了:“爷你别瞎说话,这果园不是打理得好好的嘛,好着呢。”
老人意味深长地看了男孩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对着已经燃到棉花的烟狠吸一口,往地上一撇,狠狠踩灭了:“娃娃们,走,赶路了。”
男孩麻利地拎起两个果框,跟着爷孙俩接着赶路。
三人赶到镇上已经是快三点了,找到果商谈价,老人男孩女孩轮番上阵才把价钱讲到了老人满意的价格,可以说是满载而归,老人打算请女孩男孩吃饭,被二人拒绝掉了,在休息了一阵后,三人一牛立刻返程。
返程的速度很快,牛似乎也高兴,三人都大步地向前走着,尤其老人似乎高兴到了极点,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今年入秋大丰收呦~~~家家户户喜过冬喽~~风雨欲来山挡去,头上顶着大晴天噢~~~”
女孩被老人的歌声感染,也跟着唱了起来,男孩也听着高兴,很明显没有爷孙俩那么激动,伴在牛身边,一齐齐大步走去,踩着夕阳西下的光,沿着土路灰尘的缝隙远远地向时间的另一头走去,整个世界一瞬间因为三人的行走而律动,轻轻点点地转动。
只要充满时间,时间就不会流逝。
下雨了。
这是男孩最喜欢的天气,他兴奋地将屋里所有的灯关上,打开桌前的电灯,推开桌前的窗户,因为窗檐的存在,雨飞不进屋子里来,反而大量潮湿的空气涌了进来,男孩贪婪地呼吸着,一时间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
“哦……”男孩漫无目的地抓着面前的空气,盼了一周,盼到了这场干净不少的秋雨,事实上他觉得应该写点什么,但想了想还是作罢了,出去走走会更好。
男孩没加衣服,穿着短裤和中袖,光脚穿了布鞋,拿了斗笠就出门了。
细细的雨丝打在身上,布鞋几乎出门就湿了,斗笠也只能保证上半身大多干燥,至于短裤和布鞋?去球的吧,下雨天出门不湿衣服就有问题了。
男孩走到老树下,老树皮掉的更厉害了,下面的嫩树皮也已经湿透,树枝上仅剩的稀稀拉拉的树叶在雨中摇出沙沙响,配合着雨滴落地的声音将这卷画面牢牢铭刻在男孩脑海中。
绕过老树,走上不远处的那座小桥,木制的小桥被浇了个透,反射出天空的一抹苍白的颜色,落雨顺着小桥落入小溪,平时有些着急却十分平缓的小溪此时显得十分暴怒,整个水面泛出大片的白色,男孩惬意地撑在栏杆上,观赏着城里压根看不到的美景。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男孩扭头看去,见女孩直直地朝他跑过来,甚至伞都没打,这让男孩十分意外。
“怎么了?下雨天怎么不打把伞?。”男孩把斗笠递给女孩,打算回去取另一个斗笠。
女孩满脸的水,眼睛却是通红的,接过斗笠后并没有戴上,反而开口说了句话,让男孩停下了动作。
“我爷走了。”
男孩一愣,有些诧异地问道:“大爷前天不还身强力壮的么?今天怎么就……你没说瞎话吧?”
女孩急了,说话带了哭腔:“我说什么瞎话啊,说的好像我希望我爷死一样,现在怎么办??”
男孩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暗想这天气真是应景:“走吧,带我去看看,把斗笠戴上吧,你火气可没我旺。”
女孩戴上了斗笠,领着男孩一路小跑到了那座果园。
此时的果园没了苹果的鲜红显得有些死气沉沉,除了灰暗的绿色就是枯黄的棕色,完全失去了男孩那天误入果园时的生机。
女孩领着男孩在树木之间穿行,在灰暗的树林中一座冒着亮光的小屋慢慢从树的间隙之间显现出来。
二人走进屋门口,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小的炉子,在电灯的照耀下炉子上的红光十分鲜艳,离炉子不远的就是沙发,老人坐在沙发上,头仰着,好像睡着了。
女孩难以遏制地哭出声来。
男孩起初有点纳闷,想着老人是不是睡着了,围着老人转了一圈后,才看到尼古丁与唾液的混合物顺着老人的右嘴角流下来,小心翼翼地上前再一摸。
“凉了。”
女孩撤了出去。
男孩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也有点不可置信,正应验了那句生死有命,气数已尽,人也难活了。
同时男孩又为老人感到幸运,至少他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躺在洁白又充满各种药物气味的病房里的病床上痛苦地等死,老人以一种极其舒服的方式死去:睡过去了。
男孩叹息一声,他也只剩下叹息一声,随后出门去找女孩,出门四处一看,女孩正待在屋檐下对着秋雨发呆。
男孩不会安慰人,只能默不作声,静静地站在一旁等着女孩的反应。
过了许久,女孩也跟着叹息了一身,随后深深地把头勾下去,含糊不清地说:“呆的确没什么好发的。”
……
男孩走过去拍了拍女孩的肩:“节哀顺变,走吧,准备一下后事。”顿了一阵后再次说道:“还得请乡亲们吃席。”
“不用准备宴席,我们不是一个村子的,我们只是前两年才在这呆着,请你吃顿饭就好了。”
这下反而是男孩有了处处酸意,男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拾起了屋门口的铲子,想了想说道:“其实可以不用请我吃饭的。”
这回换作女孩疑惑了,她抬起头投掷来询问的眼神。
“我也不完全算这个村子的,我们家有很多年没回来了,今年我为了找个清净点的地方,所以回来待两周。”
“哦……”女孩重新低下了头。
男孩也不好说什么,拎着铲子去了屋子后头。
屋子后面是一片空地,没有种任何东西,相当平整,黄色的土壤在雨水的洗礼下变得粘稠,这无疑减轻了男孩的工作。
男孩从来没干过这种活,第一铲下去时没使上劲,只给大地浅浅开了个口子,用脚狠狠往下蹬才勉强插进去了半个铲子,摁着长柄一压,不大的土量被掀了出来,但很快男孩就掌握了技巧,一铲一铲地向下挖着,很快泥浆溅了男孩整个小腿,但也挖出了一个小小的方坑。
“这么小,躺不进去的,除非……”女孩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轻轻说着,“我爷可没那么惨。”
男孩知道女孩说的什么意思,毕竟谁也不想死后得打断两条腿骨才能放进去:“你放心,我给大爷安顿好了我再走。”
女孩离开了,没过一会,也拎了把铲子过来。
二人默不作声,却十分默契地干着活。
雨依然没有停,整座果园的气氛如同坟场一般空寂压抑,只有铲子铲土和挥土的声音,雨直勾勾的落下来,在屋顶响着,在树干上响着,在土地上响着,在男孩和女孩身上响着,在两条铁锹上叮叮当当地弹奏着对亡者的欢送曲,没有任何听众。
一阵略大的风吹过来,果树们沙沙作响,叶子也开始纷纷往下落,迟来的寒冷让它们的落叶与老人一同离开,皆是风里来雨里去,一同来一同走,死亡在此刻显得无比平凡,好似来年又会重获新生一般,尽情凋亡,又尽情生长。很快落叶遍布了整个地面,枯黄色落叶充满了男孩女孩一同挖好的坑,一旁累起了一座小小的土山。
男孩女孩对视一眼,便知道该去干什么了,二人同时返回屋中,男孩最先出来,他背着有些僵硬的老人走出来,老人很轻,甚至没两天前男孩抱着的两筐苹果重,男孩轻轻将老人放在布满落叶的坟坑之中,站在一旁等了一会,女孩拿了一小框东西出来了。
“这些都是什么?”
“几根香,一块木牌,半框苹果,家里没有什么贡品之类的,爷爷喜欢苹果,让他在下面也能种点。”
填坑的过程比挖坑轻松的多,当老人的身体刚盖上土壤的时候,总有种种种子的感觉,土壤与老人完美地契合在一起,填平了老人脸上的皱纹。随后留下一个大致的人形,往后地面变得平平整整,最后起了一个坟堆,女孩将牌子往坟堆上一插,在牌子跟前立了三根香,三颗火星在雨中十分幸运地燃烧着,拉出长长的三缕白烟,再前面,有些滑稽地摆着三个苹果。
做完这一切后,二人长鞠一躬,随后坐在屋檐下望着三根燃烧的香。
一旁的牛棚动了一下,随后门被推了开来,老牛从牛棚里走了出来,外面发生的一切它都感受到了,径直走向女孩,在她身边卧下。
女孩没憋住,又接着哭了出来。
男孩无感地望着这一切,也不知作何感想,他不懂失去亲人之苦,虽然男孩的爷爷奶奶也已经离世了,但他对此也没有任何感觉,念着他们的好,又不觉其中之悲,甚至不为此感到遗憾,他也不清楚对自己应该感到悲哀还是憎恶,生老病死太正常了,他完全不懂为什么要去为无法挽留的事物悲伤,这完全毫无意义。
望着女孩啜泣的样子,男孩从一旁的框子里掏出了一个苹果,递给女孩:“吃个苹果吧,指不定吃完就好了。”
女孩接过苹果,哭着咬下小小一口,再也咽不下去了。
“牛,你吃吧。”女孩把苹果放在牛跟前。
牛先是没有动,或许是看到男孩和女孩都看着它,才慢慢去够向那个苹果,一点一点的嚼着。
男孩望着一人一牛,叹息一声,拾了女孩身旁的斗笠,站起来:“我走了。”
女孩抬起头来,有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男孩愣了一下神,随后戴上斗笠:“你多保重,有事没事都可以来找我,我还在路的尽头那晃悠。”说罢,便转身离开。
女孩盯着男孩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帘中,目光从男孩的身影逐渐落在了雨形成的深雾中,随后视野缓缓模糊,然后旋转,旋转,接着旋转……
日子过得很快,两周时间很快到了,最后的那周女孩也没再找过他,但并男孩并没有因此而无趣,只是回归了往日的寂静,那棵老树和那座桥在男孩的脑海里逐渐空灵,用寂静的告别向男孩道着再见。
男孩重新戴上了两周都没戴上的耳机,背着包拔了家门钥匙,重新变得城市化。
男孩看着手机,看着车站的路线,随后感觉有人戳了戳他,回头一看,是那个女孩。
“不好意思,我戴着耳机没听见,有事吗?”男孩问道。
女孩抽出来一张纸:“你加一下我的联系方式吧,我现在一个人经营果园,挺无聊的。”
男孩犹豫了一下,接过了女孩的纸:“谢谢了,嗯……你还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了,慢走吧。”女孩双手插兜。
“好吧,再会。”
“嗯。”
城市是个很神奇的地方,似乎时间总是更快一点,男孩自从加上了女孩的联系方式,二者谁都没有说过话,只有隔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女孩的絮叨和男孩的回复。
“果园重新经营起来了,我前阵子上镇上买了点花种子和其他种子,到时候一年四季都会长蔬菜瓜果或者开花了。”
“那很好啊,以前我也想这么弄一块地,现在一直没有弄起来。”
“没事,以后会有很多时间弄的。”
“开花了,小黄花,总算没那么单调了。”
“这不就是路边的野花吗?”
“是啊,我找了几簇挪过来了,至少比没有好的多了。”
“也是……”
“苹果结果了,我给你寄了点过去,太多了,这两天我一直在跑货,最近物流过来了,刚好给你邮点。”
“谢谢,收到了,果子还是大爷的味道,很不错。”
“是吗?我也觉得味道没变,但是我家牛不吃了,这很奇怪啊。”
“黄瓜出来了,给你寄过去了。”
“这么多?你上次买了多少种子?”
“没多少,主要是一个种子长出来能结很多黄瓜,吃着感觉怎么样?”
“很脆。”
“那就好。”
“哎,我种的兰花开了诶,我一直想种这个,可我爷一直不让,我爷要是还在肯定还得骂我一顿。”
“你还记得大爷呢。”
“不然呢?你希望我忘了?”
“没有,我怕你忘了,很多城市里的人,活着活着就不知道再活什么了……”
“没事,还有时间呢。”
“我们没时间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