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昆仑
你有没有做过看不见的梦，有没有在梦里，遇到看不见的人。
千年来，我常常做一个梦，穿过一条幽深的隧道，所有的光亮都消失不见，那深邃的黑，绝对的黑，却并不使我害怕。
我沿着隧道的墙壁，向前，一直向前，我知道有个人，在那黑暗之中，仿佛一盏冥冥中的灯火。
无光之火，无光之明。就像两镜相对，翻转再翻转，失去缭乱双目的色彩，质地和温度却愈加鲜明。
当你触到他，也就知道，这时刻已经来临。
“是你啊。”他说。
一
天有九重，一为中天，二为羡天，三为从天，四为更天，五为晬天，六为廓天，七为咸天，八为沈天，九为成天。
三重天上昆仑山，植被葱郁，枝繁叶茂，山中气息氤氲，滋养无数仙灵。只是在我和阿青之后，七千年来，没有一个仙灵再化为人形。
颛孙来看守山门，是两千年前的事了。
我们第一次见他，爷爷说，我们昆仑的女娃娃最懂规矩，你不必怕。
阿青在树上偷笑，待爷爷转身，抬手就朝他金甲上丢了颗青杏子，当的一声甚是响亮。颛孙吓了一跳，缩着脑袋怯怯地看过来。
“阿青！”爷爷叫道“你们莫欺生。”
阿青吐了吐舌头，拽着我跳下树，一溜烟跑回了山里。
“这个颛孙有什么了不起，呆头呆脑的傻大个，凭什么能管我们。”阿青道。
“就是，看他的样子，要论法力，又不一定比得过你我，这昆仑从来就是我们想下就下，想上就上，哪里轮得到他守。”我说。
“要我看，这也就是个闲职，他定是不知从哪里找的门路，领个职位罢了。”
说到职位，我和阿青日日苦修，几千年过去也不过是个小仙。只能从爷爷那里领些杂散事做。这些事不必说，自是上仙们不愿做的，千奇百怪无所不有。我们深受其苦，整日便想着被哪个上仙领去，授上一官半职，这颛孙的职位来得轻而易举，我们一开始心里自是不平，时间久了，见他话少，每天只是自顾自的，并不招惹我们，也便相安无事。
那日我与阿青又练起御水术，到瀑布下面引起水来，去打崖上的青苔。
阿青打得准，水流细细，一下便剜下块指甲大的青苔。我开始几下都落在石头上，心中一急便加大力道，引起一股水劈头盖脸就砸了上去。
青苔是剜了下来，青苔下面的岩石也剜了下来，整个崖上一大块巨石被我震得分崩离析，轰隆隆地下坠。
“喂！”阿青叫道，她虽然见惯了我走火，这样大的灾害也是第一次。我正想挽救，朝那山石下方看去，却看见颛孙一身金甲，正走到山下。
“小心头上！”我大喊。
颛孙抬起头，并没有惊慌，阿青眼疾手快，引出一道水流想要拖住巨石，不想石头太重，水流毫无作用。
眼见那巨石直奔颛孙而去，我脑子里只冒出一个念头，谋杀在职上仙什么罪？不不不，误杀。
颛孙扬起一只手，他周身不知怎的散出汩汩细微气流，使身后的景色漩涡一般扭曲，这气流一瞬间弥漫。那巨石触到气流的边缘，就如同剑上的污点，被布料硬生生地抹去。毫无声息，毫无痕迹。
“颛孙，你没事？”我如梦初醒，大大地松了口气。颛孙看过来，笑了一笑。
“这是什么？石头去哪了？你那一招好厉害，怎么做的？”阿青忽然热络，踩着溪水便跑过去。
“我守山，也守六界界碑，自然懂得移形换影之术。”
“移形换影？我知道，就是从一个地方一瞬间到另一个地方，不受六界限制，甚至修得好的，连时间都可以随意跳跃。你看着并不比我们大许多，怎么修得这样好，那么大的石头一瞬间就给移了去，哎对了，你到底多大？”
“一万五千岁。”颛孙道。
阿青回过头，对我缩了缩脖子，难以置信。
“那你是在几重天出生的？”我问道。
“五重。”
“五重？那你怎么来这里守山？”
颛孙看着我，笑了一笑“出了点差错。”他说。
我不好再问下去，阿青赤着脚撩起水花，从那以后，我们三个常在一起，颛孙的移形换影我们是学不会，但他活得久，见多识广，总能讲出许多故事来。
于是两千年平安无事，过得飞快。
到这年我和阿青被派去杨柳村的时候，我们三个已经达成联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开始有些奇怪，以他的修为，为什么竟愿意与我们为伍。时间久了，我们对他习以为常，也就不再细想。也许不管修为多高，一个人也是会孤独的吧。
杨柳村地处山中，却并非世外桃源。就算曾经是世外桃源，也将在十日内化为人间地狱。
大地下的岩浆如同巨兽的血液，无时无刻不在流动。当它遇到阻碍，就会在不知名的地方聚集，当这聚集的力量到达阈限，地块便会在巨震中移动，或分崩离析，或移山填海。势不可挡，如洪水决堤。
爷爷说，这次地脉涌动之处就是杨柳村，到时顷刻间山崩地沉，方圆百里，无生灵可以幸免。
爷爷给了我们一人一个账本，去记录山崩前村民所作所为，事无巨细，都可记录在册。回来只需交上本子就算完事。
我和阿青从没接过这等省事的美差，但是上仙们不做，扔给我们，里面定有些蹊跷。或者是其中利害让人回避。不过我们没有职位，本来便一身轻松，也就没什么好怕。
颛孙做了移形换影，直接将我们扔进村里，云雾渐渐散去，村中小贩担着杂货叫卖，一群小童系着红头绳，呼啦啦地叫喊着跑过。白石的影壁上雕刻云纹，刻了类似县志的文字。又有妇人和老翁从地里回来，有的扛锄，有的挎了满篮新采的菜蔬。来来往往，生机勃勃。
“这村挺大啊。”阿青道。
“可惜啊可惜。”我撇撇嘴，将本子从怀里抽出来，润了润笔。“从哪开始记啊。”
就在这时，路对面忽然喧哗起来。“神仙娃娃，神仙娃娃显灵啦！”
扛锄头的，挎篮子的，卖杂货的都停了下来，小孩也不抢着买糖了，顿时都齐刷刷地跑了过去。我和阿青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神仙娃娃！保佑我们啊！神仙娃娃！”
众人聚在一堵墙前，跪拜不止。我们走过去，却见那墙上流动七彩光华，如同彩虹落地。其中影影绰绰有个胖娃娃的影像，梳一对冲天辫，踩在溪水里，身周有鱼和莲花。
阿青咦了一声，我也感到奇怪，因为这光华中的的确确是仙气，而这胖娃娃，却是我们都不认得的。
“同僚？”我说。
“这杨柳村我们也查过，荒郊野岭的，怎么会有仙人？”
“这仙气看着眼生，也是奇怪。这事上仙们不做，推给我们，难道是为这个？”
“你不要多想，若是有职位的上仙，怎么会隐姓埋名的做这事。我猜多是一二重天的小仙，连我们这种杂活也接不到，才出此下策来攒修为。我们且去看看，怕的什么？”
“你莫多事，我们只管做事，做完回去。”我说。
“我们既撞上了，册子上就一定要写，到时候爷爷看册子，问起这神仙娃娃是怎么回事，我们可怎么说？”
阿青拉着我正要上前，那光华如同感应到我们一般，忽地一闪，竟然消失不见。与此同时，我们身后传来一声大喊：
“柳遁要跳崖啦！快来看啊！柳遁要跳崖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