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你一杯酒
一、
一日，我练剑正练得入神，剑尖挑飞一片枯黄得树叶，将那片叶子刺了一个小孔。这是师傅前几日教我的一招。轻轻的一片叶子在空中随风飘落，如同在江湖中漂泊的女子，无依无靠，若想穿透必是要用一些巧劲，而不能使用蛮力。我练了三日，终于找到了其中的一些窍门。正在沾沾自喜之时，肩膀突有千斤之力压来，我立刻缩肩撇头，五指成勾，反抓对方手臂，可那手好像早已猜到我的招数，立刻缩了回去。我扭头一看，原来是师傅。
我撇嘴道：“师傅你又偷袭我，我的肩膀差点被你弄断了。”一只手握着中招的那只肩膀，假装受了重伤。
师傅立刻还以颜色，两指重重地弹在我的脑门上：“臭小子，又给我来这一套。”
山中生活本就枯燥，这些斗嘴只是生活的调味料，不然闷都要闷死了，哪又心情练剑。
“剑法练得如何啊？”这是师傅每日必问得话，老生常谈。
“还好，多亏师傅教导有方，再加上弟子勤学苦练，每日都有所获，前几日师傅传授得剑招已有了师傅三分得火候。”
“咳咳，那就好。”师傅假装高人模样道，且面有得色。
不过转瞬之间师傅就换了张脸，表情严肃，是往常不曾见的，我也不禁紧张起来，看来是有事情发生了。
“沉香，你可曾记得师傅跟你提起过的一位老友梅花山庄庄主梅一朵？”
我忍住脸上的笑意，答道：“怎么能忘记，当时徒弟听到这个名字，将口中嚼了一半的馒头都吐出来了，一位武功在江湖数一数二的前辈竟然起了一个这么女性化的名字。”
“还笑！”师傅表情突然难看异常，“你可知我跟你讲过的这位老友他在前几日去世了。”
我再也笑不出来，这位前辈虽说已有七旬，可身体健壮的很，不可能说死就死，这其中必有缘故。果然，师傅缓缓道来。
“他是被江湖上一位突然出现的一个人所杀，全庄上下一百多人只剩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 婴儿。之后那个人的名字便在江湖上传开了，没人知道他或她的真名，也没人知道他是男是女，更没人知道他来自哪里，所以大家送了她或他一个外号‘鬼影’，晚上如鬼难以见其形，白天如影，却依旧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好一个鬼影。”我忍不住插嘴道，“有些人一辈子都难以成名，他可好一天名声就在江湖传开了。”
师傅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也不想想他杀的是谁，老梅的刀法可是在江湖中刀客中排名第十啊。”师傅的那双老眼中有了泪痕，虽说他老人家饱经风霜，早已看清世事，可毕竟死的是自己三十年的挚友啊，怎能不伤心。
我转移了话题，问道：“师傅，那人用的是什么兵器。”
“刀，一柄很普通的刀。”
“那这人的刀法怕是已经到达炉火纯青的地步了，一柄普通的刀都可以被他运用的出神入化。”
“一刀出鞘必是见血封喉，从不失手。梅花庄的人都是一刀致命的，包括老梅。”师傅的眼中除了泪痕还有难以捕捉到的恐惧。
我瞪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刀客，竟会使出如此惊艳的刀法。
师傅看着我的表情，问道：“好奇吗？想不想去见识一下？”
错愕之中，我点了点头，恍然间如梦初醒，才明白上了师傅这个老狐狸的当了。不过好奇心倒是促使我去看看这个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二、
一晃就是十年，山上的树绿了又黄，山间的水长流不断，我的发间添了白丝，我手中的剑也仿佛是被岁月洗礼变得更有光泽了。师傅倾囊相授，就是等着我出山的一天，可我不敢保证能活着回来，也许师傅交代的事我都完成不了便已血溅江湖。
“别说丧气话，你一定可以回来的，相信为师。”师傅目光慈祥，坚定，连脸上的皱纹仿佛也在告诉我，我会活着回来的。
可我心里忍不住吐槽，回来个鬼。
“徒儿，别在心里犯嘀咕了。”
我吐了吐舌头，心想您倒是了解我。
“为师怎会不了解你呢。”
我彻底不再胡思乱想了。
“师傅，你多保重，山上夜晚冷，您注意保暖，被子要记得盖好，蹬掉了可没人给您盖了，一顿三餐记得注意饮食，别老是饿一顿饱一顿的，还有就是……”
“徒儿，快快下山去吧，莫耽搁了正事。”师傅一阵催促，我也不能一直厚着脸皮赖着不走了，心想真不是我贪生怕死。
“徒儿，为师知道你不是那贪生怕死之辈。”远处传来师傅那沧桑的声音，我不忍回头，生怕自己回头抱着师傅痛哭流涕。
二十年前，我刚刚十岁，那时孩子之间正流行玩弹珠，我也不例外，可是我的准头不行，总是输。一日我和一墙之隔的邻家孩子小强正在玩弹珠，我像往常一样输的一干二净，看着洋洋得意的小强，我忍不住恶向胆边生，一把抢了小强的弹珠就跑，边跑边回头，看着离自己不远的小强，我就跑得更加拼命，生怕被他抓住。一个不小心就撞在了一个人的怀里，一股馊味扑面而来，我强忍着怪味就想继续跑，可怎么也跑不动，双腿在空中晃来晃去，身体却留在原地，抬头一看，一个满脸污垢的老头就冲着我傻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吓了我一跳。
心想，哪里跑出来一个乞丐，还抓着我的手，好大的力气。
我挣脱不开，只好老老实实地不动，看着他有什么打算。再回头一看，小强已经不见了，估计是被这个乞丐老头给吓跑了。
他把我放在地上，一只手伸进怀里。我以为他要拿出刀或者什么的，心不由得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可却只能一动不动，期盼有个救世主能够对我伸出一双救命的手，可我却只看到一双脏臭不堪的手伸到我的面前，手里还拿着本“小人书”
“小兄弟，我看你骨骼精奇，是练武的奇才，我手里有本武功秘籍，特别适合你。”
啊，原来不是小人书。
一听此话，我内心忍不住的汹涌澎湃，原来我是练武天才啊，可惜这么多年都被埋没了。从小到大，自己由于身体弱小，总是被同龄人欺负，第一次听别人说我骨骼精奇，哈哈，原来我是天赋异禀，只是少了一位江湖奇人来发现。眼前这位想必就是江湖中的盖世大侠了。直到很多年之后，我才发现，我的想法只对了一半，骨骼精奇是假，师傅倒是一位不出世的大侠。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免费赠送的还是要花钱？”
“小兄弟，虽说你是天才，可天才也是要经过磨练的啊，买这本书就是对你的第一个考验。”他的脸上是非同寻常的诚恳，让我不得不相信。
我心想也是，娘以前就常告诉我，不能白要别人的东西，何况是一本很多人求都求不来的武功秘籍呢。我从兜里掏出仅有的两枚铜钱放到那只脏手里，换了一本不能吃不能喝的武功秘籍。刚想扭头回家，就想起了小强，这个家伙一定会去我就告状的，只好放弃回家的念头，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眼前的这条街热闹得很，各种叫卖的声音不绝于耳，另一种声音却来自于我的肚子，好饿，可兜里一个铜板都没有。抬眼四望，却见那个老乞丐正捧着两个大白馒头嚼着。我慢慢走上前去，盯着这个老头，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想法。
老头可能发觉不对，抬头看了一眼。
“是不是想吃馒头？”
我猛地点了点头，强烈地表达自己对一个半个馒头的渴望。
他如我所愿分了半个给我。
“你以后就跟着我吧，我教你真正的武功。”后来我才明白他当时卖给我的真是小人书。
不知不觉好多年过去了，师傅不再是老乞丐，我也不是小乞丐了，我们在这座山里生活的很安稳，每日除了练功，就是斗斗嘴，过得极好。
三、
今日出山，我要找到那个行踪不定的刀客，并取走他的首级，为师傅的老友梅庄主报仇，并让自己手中的这柄剑尝一尝鲜血的味道，尤其是高手的血，味道想必是不一样的。江湖有一个传说，用高手的血磨练剑走的是一条歪门邪路，练出的剑也是充满了邪门的，且一入此路难回头，可这是一条捷径，我要靠着这一条捷径靠近那位刀客走的路，他走的应该是跟我一条路，以血养剑。这也许是唯一找到他的方式。
走出大山，进入附近的一些村落，有些不适应，习惯了每天面对一个老头，突然面对一群陌生的人，有些无所适从，手都不知道该放到哪里。可我不得不告诉自己，你必须尽快适应，然后找到那个人。轻轻抚摸了一下背后熟悉的剑柄，像对待一个老朋友，我找到了能让我淡定的寄托。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回家，看看那个被我抢了弹珠的小强，看看现在已经年迈的父亲和母亲。多年前的那次不告而别，让我心里一直有愧疚，不知该如何面对，可有些事情到了该面对的时候总是要面对的。于是我迈开步子，故作轻松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熟悉的大门，熟悉的对联，熟悉的土地，却不见熟悉的人。走到门口，我还是停了下来，伸出手，想要触摸一下那颜色已旧的对联，却始终伸不出去。正当我扭头要走的时候，我听见了门开时的响声，一个年仅三十的汉子细细地打量着我。我认出了他，他就是小强。我看他面带疑惑，就先开了口。
“还记得我吗？”我咧嘴一笑。
“臭小子，我怎么能忘得了你，做梦我都想着跟你要弹珠。”他恍然大悟，认出了我这个儿时的伙伴。
然后无言，沉默。天空有朵云安静地呆着，如同现在的场面，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把我带到了自己家，没有让我直接进门。
“臭小子，你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说着说着，他便忍不住哭了，不像一个年近三十的汉子，倒像个小孩。“刘叔前两年走了，刘婶的眼睛哭瞎了，你这臭小子怎么现在才回来。”一边哽咽，一边诉说对我的不满。
我默然无语。
他轻声道：“你先别回家，我怕刘婶看见你一惊一喜，对她老人家的身体不好。等我先跟她老人家说说，你再进去，让她老人家有个心里准备。”
我却说：“我还不能去见她，我有事情要做。”
他终于急眼了：“有什么事情能比你见母亲还重要的？”可我还是走了，走的那么毅然决然。
天气很好，阳光和煦，照到我的眼里，却如此地刺眼。
我轻轻地摸了摸背后的剑，拿出一颗奶白色的弹珠，往空中一抛，弹珠向南滚去，我便朝南走去。
四、
我找了一块破布，让人帮着在上面写了“比武，生死自负”六个字，这是江湖的规矩，也是我的规矩。我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是一个乞丐，却比乞丐更加惹眼，因为我手中的那六个字，更因我背后的剑。常常有一些不知死活的小乞丐眼红我背后的剑，来找我比武，结果很简单，他们身上的钱都给了我，命也属于我，我的剑因饮血而更加锋利，而找我比武的人的武功则越来越高。
我在心里默默念着，你是不是越来越靠近我了，我知道你也渴望有像我这样的对手。随着我的名声越来越大，我也越来越张扬，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在哪里，快来找我比武。很快我就赢得江湖各路豪杰给我的绰号“魔影”。多么相似的绰号！
直到那一战之后，我才发觉，自己心里一直有可怕的东西在将我逐渐吞噬。
长长的街道，一眼望不到尽头，街道上车水马龙，两旁叫卖声不绝于耳。可我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我只想吃饱赶路。抬头望了一眼天空，老天爷怕是要痛哭一场。
我走进一家客栈，人来人往，生意不错，挑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马上就有店伙计过来招呼，虽然表情有些不好看，可还是捏着鼻子问我需要什么。我要的几样小菜，一坛酒上来后，店伙计就再也看不见踪影，怕是被我熏跑了。我也不在意，习以为常了。
我吃饭从不在意吃相，只管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乞丐哪有在乎吃相的啊。吃着吃着，天空便下起了瓢泼似的大雨。
眼望窗外出了神，不知身边何时来了一位俊俏的公子。只觉眼前一黑，缓过神儿来，看到旁边多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这位公子姓甚名谁，江湖相遇自是缘分，可否告知，交个朋友。”完全一副老江湖的做派。
“无可奉告。”我回了一句。
他无话可说，估计被噎得有点难受，点好了菜，自斟自饮起来。
“不仔细看的话，还真瞧不出来是个俊俏的人，可惜了这副皮囊。”不知过了多久，他又说道，说完连连叹气。
“不仔细看的话，还真瞧不出来是个俊俏的姑娘，可惜了这副皮囊。”我学他的模样连连叹气。
“你……”他又说不出话来。
“过来，店伙计。”她故意压低声音。“我要换地方。”
“这位客官，真的没地方了。”店伙计面露难色。
她只好气急败坏地坐回去，一脸的嫌弃。
雨越下越大，店内也越来越热闹。我们两人相安无事，各吃各的。可没多久，一个人的到来让整个店的气氛都变得紧张起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脸被黑布遮住，看不清表情，背后是一把刀。他身上的杀气让整个店的气氛诡异起来，他并未多看其他人，便直接向我们这桌走来。我知道期待的这一天到来了，可我不得不承认，我害怕了，胆怯了，逃跑的念头在我的脑海一闪而逝，我不清楚自己能否打败他。
不知什么时候店内的人都走了，店主店伙计也不例外，除了那个女扮男装的家伙，只剩我们三人。
“你是故意引我过来的吧。”声音有些嘶哑。我确定这是个男人。
“是。”
“你是想送死吗？”
“我想送你死。”自认为这话说得很霸气。
接着传来的便是他的大笑声，我差点以为他要笑死，笑声久久不绝。
源源不断得杀气自他的刀和身上传来，蓄势待发，想给我致命一击，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的杀人方式，面对我也不例外。我自然不能让他得逞，于是针锋相对，拔刀而出，一道红光自刀刃发出，直劈他的喉咙，于此同时一道更加艳丽的红光朝我杀来，速度比我更快。
五年的磨炼，难道终究不是他的对手吗？刹那间，母亲，父亲，师傅，小强的影子在我脑海飞快地闪过。是死亡来临前的征兆吧，我想。可我却好好地站在原地，只是手臂上有鲜血涌出。我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那个女孩。
“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刚刚她用一把匕首击飞了鬼影的红刃，好强的力量，好快的速度。
“我不是救你，只是不想看见你被这个大魔头杀死而已。”她撅起嘴道。原形毕露。
“老实告诉你，我也是个大魔头。”我不领情。
“我知道，你是‘魔影’嘛，跟这个家伙并列为江湖大魔头，可…..”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眼中有不易察觉的泪光。“可我与鬼影忧愁不共戴天之仇，与你没有，你杀别人我管不着。”
“哦。”我扭头看了一眼鬼影，说道：“你的仇家还真不少啊。”
“咳咳……”他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咳嗽。
“刘沉香，你呢？”这是跟她说的。
“梅花。”
“好简单的名字。”刹那间一道光闪过我的脑海，难道是她？师傅说过梅一朵老前辈特别钟情于梅花，欣赏其耐寒的品质，为自己最喜欢的女儿起名梅花倒不是没有可能。何况梅老前辈本就不是起名字的好手，刀法虽好，起的名字却不敢恭维。
“你认识梅一朵吗？”我果断地问出口。
她浑身一颤，好像被雷电击中了。
“说够了吗？”鬼影已经有些不耐烦。这怕是他出道以来第一次失手。
“你们两个一起来吧，我只剩一刀的功夫了。”他对自己的刀似乎格外的珍惜，生怕多坎一刀会对自己的刀有损伤。
外面风雨如晦，拍打着客栈的窗户，好像随时会涌进店内。
刀起，又一刀起，剑起，三者同起，黑暗的店内突然红光笼罩，显得诡异异常，三人像是身处地狱，是地狱里的鬼魂。
一切尘埃落定，红光散去，只剩无尽的黑暗让人恐惧。我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可其他人的心跳呢？我无法站起，身体似乎被黏在了地上，动弹不得，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于是我也不再挣扎，闭上眼睛准备睡上一觉。可我突然想到梅花，她怎么样了，我听不到她的呼吸。可又动不了，只好默默地闭上眼睛，却又不敢睡着，只好忍着。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来，弄得我的眼睛有些疼。我努力站起来看向旁边，只见满地鲜血，有他的，也有她的，也有我的。
五、
师傅，你交代给我的事情完成了，我站在梅花的坟头自言自语。梅花被鬼影的那一刀封了喉，鬼影被梅花的那一刀封喉，两人的刀一样的快，而鬼影给我的那一刀则擦肩而过，虽然见骨，却保住了性命。鬼影原想一刀两命，毕竟还没那么大的本事。我们三人走了同一条路，以血养剑，是捷径也是绝路。
“敬你一杯酒，梅花，也敬梅老前辈。”旧坟旁又添新坟，旧草旁又新草生，人生何处是尽头，难不成真的只有死路才是尽头吗？
“敬你一杯酒，师傅，你走好，黄泉路上照顾好自己，小心着凉。”又见坟头，这是我师傅的坟头，他老人家毕竟年岁大了，在我走后不久就病逝了，直到我回来，师傅的枯骨才被掩埋。
“敬你一杯酒，父亲，我这些年的不孝，不求您原谅。”又见坟头，这是我父亲的坟头，可我却流不出泪。我好想问，泪水，难道你们都被我身体里的冷血冻结了吗？想流却流不出来。
“敬你一杯酒，母亲。”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我感觉到背后的剑蠢蠢欲动，它随时准备出鞘，非杀敌，而是杀我这个主人，非替天行道，只是剑已成魔，已不再被我控制，他要饮血。
酒已敬完，你动手吧。有一道比阳光更夺目的红光横空出世，一剑封喉。
从此江湖寂然，再也没有关于鬼影和魔影的消息。过往的终将成为传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