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猫
老梁
作者：张九艺1
十二年前老梁从农村的亲戚家把我抱回来的时候，我才刚刚断奶，而现在我早已和老梁一样垂垂老矣。
我是一只灰白相间的花猫，所以老梁给我取名叫“大花”，我并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我是一只公猫。
我好几次和老梁说起这事儿，但是一张嘴只有“喵喵”的叫声，搞得老梁以为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他叫的久了，我也就习惯了。
老梁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有一间小院子，从出生到现在，他在这里住了七十多年。
不知为什么，老梁年纪大了以后格外地拒绝热闹，别的老头都是去广场跳舞、去公园遛弯，再不济的也会在胡同口杀上几盘象棋，而老梁哪也不去，就喜欢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去年隔街的老刘头死了，老梁参加完葬礼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整个人直接躺在了一辆刚停稳的保时捷前面，车主以为老梁要碰瓷儿，下了车就是一顿破口大骂，各种脏话不绝于耳。
周围的人也都围拢过来看热闹，有拍照的、有附和车主谴责的、有窃窃私语议论的，可就是没有去扶老梁起来的。
2
最后老梁用尽全身的力气爬起来，在各种声音当中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家，从那之后老梁更加不愿意出门了。
我的年纪也很大了，连老鼠从我眼前跑过我都没有了扑上去的兴趣。
老梁晒太阳的时候，我总是趴在他的脚边打着呼噜。
老梁的儿子这几年忙的要命，回家来看老梁的次数几乎能数得过来，老梁每次听到门口有汽车的声音就兴冲冲地跑出去，然后又失望的走回来。
我知道，他太想儿子了。
前年儿子带着儿媳、孙子回来过一次，老梁高兴地要命。
可是孙子不愿意和他亲近，说他身上有怪味，儿子儿媳只顾着玩手机也不理他。
老梁依旧是那么寂寞。
3
有一天，老梁突然胃疼地厉害，还伴随着呕吐。
吃了几片胃药，不仅没有什么好转，反而疼的更严重了。
他意识到这次不是胃病那么简单，打算去医院看看。
翻遍衣柜，想找一套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一些的衣服，他不想在街坊们面前给儿子丢脸。
最近的医院离老梁的小院子只有一公里，但是老梁却去了一个下午。
傍晚的时候，老梁总算回来了，他的影子在夕阳下拉的很长很长，显得无比地落寞。
我从窗户钻进屋里，老梁坐在床上，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手边放着他的病例，我凑过去看，上面写着“胃癌，晚期。”
从那天起，老梁让市场卖肉的小吴每天都送一块肉到家里来，其实我和老梁都已经咬不动肉了，那些肉被放在冰箱里也从来都没有被碰过。
4
从前沉默寡言的老梁忽然变得多话了起来，他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给儿子打电话，嘱咐他一定记得按时吃饭、天冷了多穿些衣服、有矛盾了要让着妻子别总吵架……儿子不胜其烦，没说几句就以工作忙为由挂掉了电话。
他又给儿媳妇打、给孙子打，他们也都是很快就结束了通话，电话里能听到的就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老梁就只好把那些想说的话都讲给我听。
他又开始频繁地收拾房子，把家里打扫地一尘不染。
可做完了一切，面对着冷冷清清的小院子他突然又怅然若失。
很多个夜晚，老梁疼的在床上打滚，我趴在窗台上看着他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没用上两个月，本就不胖的老梁暴瘦了四十多斤，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具骷髅，好像随随便便刮起一阵风就能把他吹散架一样。
而他的儿子却什么也不知道。
5
老梁的去世是很突然的。
那是个晚秋的下午，老梁和往常一样抱着我在院子里晒太阳，阳光撒在身上暖洋洋的。
他又喃喃地讲起年轻时候的故事，声音很轻很轻，不知是讲给我听的还是讲给我他自己听的。
讲着讲着，他的语言开始变得混乱起来，在他的口中我一会变成儿子，一会变成孙子，一会又变成他的老伴儿。
渐渐的，他没了声音，身体也开始变得僵硬，没了体温。
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样。
我踩着老梁的胸口，凑到他脸上嗅，可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气息 。
我拼命地舔他的脸，希望他可以醒过来，我幻想着他只是睡着了而已。
然而老梁却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跑到街上拼命叫着，想引起人们的注意，可是没有人在意到我，我只是一只年老的花猫而已。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去，周围的温度也变得低了。我蜷缩在老梁怀里，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一片黄叶轻轻落到了地上。
6
老梁的尸体是第二天天早上来送肉的小吴发现的，我这才明白了老梁每天都让小吴来的用意——老梁不想在自己死后很长一段时间还不被人发现。
小吴虽然打了急救电话，但是已经无济于事了。
街坊们通知了老梁的儿子，于是他终于有时间又回到这个在他脑海里几乎没了印象的小院。
处理遗物的时候，老梁的儿子找到了一封信，内容是这样的:儿子啊，你啥时候不忙了再带我大孙子回来啊，我现在天天洗澡，身上没味儿了，别总玩手机，对眼睛不好，多跟我说说话呗……
7
后来老梁的儿子把我接到了他的家里，他们家的房子很大，空气中充斥着清甜的味道，但我并不喜欢，我只喜欢那个寂静的小院子。
一天夜里，我悄悄溜了出来，凭借着记忆找回了那个院落，老梁的儿子已经把它卖掉了，大门紧紧地锁着。
我在大门口趴下，蜷成了一团，有雪花从天上落下来。
那个晚上，我被淹没在雪里，结成了一块冰。
恍惚中，我看见了老梁，他踏着大步走到我跟前，一脸笑容的看着我。
一如十几年前从亲戚手里接过我，他轻轻地把我抱起来，说:
“走，我们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