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与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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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变了，变得很奇怪。
最开始，是发现她不会开门。
一把手指长短的钥匙，在她的手里显得无比狡猾。
慢慢地，她记不住路了，经常会走很远，需要我们全家人出动才能勉强找到她。
她也认不得人，亲戚朋友到家里，她当成陌生人一起吃饭，少有搭话。当他们离开后，她会问我们：刚才那些人是谁啊？
再往后，我发现她似乎连我也不认识了，她经常会静静地看着我，问我是谁，怎么这么眼熟，仿佛是一个相识多年的故人。
她的情绪也变化很大。
在我的印象中，我妈是一个温和的人，极少与人争吵。小时候，每次见面，她都会笑眯眯地和我说话，给我糖果吃，我做错事情，她也很少打骂我。
但现在，如果哪件事不顺心了，她就会突然脾气暴躁；有时候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她会毫无征兆地大哭；抑或者突然变得冷漠，对谁都是一副不想理的样子。
她还总喜欢不断重复地问一些问题。
她每天至少会指着电视机问三遍这是什么，指着手机问五遍怎么操作，指着我爸的车问十遍怎么开，甚至吃一口饭停下来指着筷子问，这个怎么用？
我爸对此倒并没有特别痛苦，他似乎很看得开，他说我妈跟着他受了大半辈子的苦，也照顾了他大半辈子，现在轮到他来照顾我妈了，他不觉得辛苦，他只害怕自己比她早离开。
以前的那些苦，忘了也好，多享享当下的清福，快乐地度过晚年吧。
我看着病例单上的“阿尔茨海默症”，只替母亲觉得不值。
为什么这么努力生活的人，会得这样的病，她年轻时为这个家的付出与牺牲，只能换来这个结果吗，这不公平。
可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其实，关于我妈的记忆，我是有些陌生的。
听我爷爷说，在我刚出生没多久，他们就离开了我，去远方打工了。
我是被爷爷奶奶带大的，我知道作为一个留守儿童的那种痛苦与无奈。
一年当中，只有过年那几天，我才能见到我的父母，虽然每次回来他们都会带很多好吃的东西和漂亮的玩具，但我觉得，这些只是他们探视的物品。
我仿佛从一出生，就被丢弃了，无父无母，如果不是还有爷爷奶奶的存在，我真怀疑自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从小处在这样环境中，我开始变得内向，不爱说话。
我羡慕班级中其他同学有父母陪着出来玩耍；羡慕家长会上他们的父母会与老师沟通交流；羡慕他们在受欺负时，父母会站出来给他们撑腰。
而我受欺负了，只能自己忍着。我的父母在离我几百公里的地方，我够不着他们，我的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我不忍心他们为我操太多心，
但即便我瞒着，爱我的人也会敏锐地嗅出我的低落。
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我因为穿着奶奶缝补的衣服去上学，被班级中几个同学取笑了，我气的满脸通红，却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他们。
放学后，他们几个人拦住我，让我道歉，我不服气，问为什么，他们就把我围起来打我，我不敢反抗，只能用双手护着瘦小的身体。
憋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强忍着不让它流出来，这是我最后的倔强。
到家后，奶奶问我怎么回事，我撒谎骗他们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吃完饭我就回去睡了。
可没想到，第二天那几个人再次拦住我的时候，我的奶奶出现了，她拿着一根棍子，吼叫着让他们滚蛋，我从来没见过我奶奶这个样子。
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使出浑身力气赶跑了坏人，保护自己的孙子，奶奶告诉我，有她在，没人可以欺负我。
事后，听我爷爷说，那天晚上我奶奶就察觉出我不对劲，见我状态不好就没多问，第二天她瞒着爷爷偷偷去学校找我，见到那样的场景后，她瞬间爆发了。
两个老人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护我，他们不想让别人觉得我是一个没人爱的孩子，他们想告诉我，你还有爷爷奶奶，你是一个有家的人。
可一个小孩子对于家的幻想，总离不开父母。
小时候，我总在想，如果我的父母在身边就好了，这样就没人敢欺负我了，我的爷爷奶奶也就不用这么累了。
但我也知道，他们是被迫离开我的，为了这个家，他们夫妻二人吃了太多的苦。现在我爸的膝盖，我妈的胃病都是外出打拼时造成的。
他们何尝不想留下来照顾我，陪伴我长大。可在生活面前，有时候就得做出牺牲，这是一个世纪性难题，不去远方赚钱，无法供养我，去了远方打拼，无法陪伴我。
小时候我不理解，现在，我渐渐懂得了他们的压力与处境。
就这样，即便父母远在他乡，但我依然在爷爷奶奶的爱护下长大了。
我的成绩还算不错，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离开了家乡。
我的父母则返回了家乡，他们年纪大了拼不动了，而且还要照顾更加年迈的爷爷奶奶。
毕业后，我留在北京工作。大城市压力大，我经常加班，有时候周末也不闲着，经常会报班学习，我想着赶紧提升自己，为父母分担压力。
因为工作忙，节假日我很少回家，只在过年的时候回去一趟。
小时候，是我在家等他们，长大后，是他们在盼我回家。
我和父母这辈子好像总是这样，一方牵挂着一方，一方望着一方的背影，总是无法真正的团聚。
好在，我还算争气，经过多年打拼，终于在北京安了家，也把父母接了过来。
刚和父母在一起生活时，我们都还非常不习惯，大家都非常客气且拘谨。
我妈做饭时，总会问我这个怎么用，冰箱里的菜哪个能吃哪个不能吃；打扫卫生时，总会轻声问我洗衣液要放多少，放多了会不会浪费。
我爸喝茶前，总会问我能不能泡壶茶来喝；想抽烟的时候，总会征求我的同意。
每当我下班回到家，看见门口的鞋子，总会下意识地想，这是谁在我家；看见桌子上的饭菜，总会有一种错觉，这是北京吗？
但时间总能抚平一切，慢慢的，我们熟悉了彼此的生活节奏，他们也慢慢地适应了北京，我爸有时候会和小区里的大爷们下象棋，我妈有时候会去跳广场舞。
他们也会催我赶紧结婚，尤其是当他们看见其他人抱着孙子遛弯的时候。
本来以为，小时候缺失的亲情，现在靠着我们共同的努力，一点点弥补回来了，可我妈的突然患病，打破了我的美好愿望。
我想不明白，上天为什么非要折磨我们这一家人？
在我妈认不出我的那些时刻里，我痛苦又绝望。
一个人离开另外一个人，最多一次，你怎么能离开我两次。
现在，我和我爸会认真记下我妈的反常行为，比如忘记怎么做饭、忘记回家的路，忘记我们等。
我们在尽可能地顺应着我妈的情况，帮助她治疗。
我也翻看了很多关于这个病的研究资料，我知道这个病将会伴随着我妈一辈子，我能做的，就是尽量延缓病情恶化。
我爸也会时不时地给我打气：“儿子，没事啊，你妈这个人我了解，就算是生病了，也会很快好起来的，她很顽强的。”
“儿子，你妈年轻时可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啊，我们俩在工地上经常是夫妻组的第一名呢。”
“儿子，来，我给你讲讲你妈年轻时的事情，她以前可厉害了。”
我能够听出来，我爸是在给他自己打气，他太害怕失去我妈了。
“儿子，你说，有一天，你妈会不会彻底把我们给忘了？”终于有一天，我爸忍不住了，红着眼睛问我，见我沉默后，他一个人默默地哭了起来。
我无言以对，只能陪我爸坐着。
我爸决定，在我妈的病情还没有完全恶化的时候做点什么，让我妈多享受一下生活。
前几天，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我爸决定带着我和我妈去附近的公园转转，晒晒太阳，享受一下甜蜜的家庭时光。
在斑驳的树影下，我妈突然对我爸说：“老公，我想儿子了，他还那么小，我真想好好陪陪他啊，中秋节我们就请假回家，好不好？”
我爸愣了一下，忙说：“好好，听你的，咱们中秋就回去，我也想儿子了。”我爸看了我一眼，示意我过来说点什么。
我走过去，问我妈：“您还认得我吗？”
我妈看着我没说话，像是在思索什么：“你看着好眼熟，你是？”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我妈突然抓住我说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他（我爸）的工友对不对，他现在怎么样，抢救过来了吗？”
我望向我爸，他赶忙转过头去，我知道那又是一个饱含心酸的故事，我对我妈说：“没事儿，您放心吧，已经抢救过来了，现在人恢复很好。”
她听了之后激动地哭了，是那种非常开心的喜极而泣，嘴里不停念叨：“太好了，太好了，我还以为你要离开我了，儿子还没长大，你可千万要挺住啊。”
我和我爸同时转过身去，我抬头看着阳光穿过树叶，忽闪忽闪的，刺得我眼睛发酸。
回到家后，我妈激动地对我们说，她知道自己患病了，感谢我们没有放弃她，一直照顾她，说着说着我妈开始哭了，她觉得对不起我们爷俩，哭完之后，她走向厨房要去做饭，她想趁着这短暂的清醒时刻，为我们多做一些事情。
她努力想要逃离，想证明自己还是正常人，但现实是，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丢失了很多记忆，但好在，她仍旧记得爱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