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不孤
我的姓是什么,名是什么,这些东西,我并不曾拥有。
但是我永远记得那一年,那一天。
当我才进入王宫的时候,是以最下等的身份——太监。
没有了生儿育女的可能,为了活下去,这群人挨了一刀,从此在人堆里抬不起头来。不仅为了身体的残缺,也为了身份的卑贱。
但你永远也想象不到,就是在这一群被阉割了的人里,还是有层层严明的上下尊卑——我是小太监,最末等的就是我这样的,往上还有各宫各院的头领太监,再往上,是各司的掌事……最高一等的,就是君王的贴身太监,也就是御前总管。
我刚入宫的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尚不知道察言观色,为此挨了其他大太监们不少的责打刁难,就连一起入宫的一些小太监,也都看不起我,疏远我。
有一年冬天,我在宫门外的甬道上扫着雪。
再平常不过的差事,虽然大冬天,我穿得是少了点,但是比起在屋子里呆着受人揶揄,我宁愿在甬道上冻着。
刚下过雪的天空还是有些灰白,映着走到我面前的那个人的脸,他的身量看起来纤弱,却不失挺拔,剑眉星目器宇轩昂,身后跟着的一干闲杂人等正好衬托出他的不凡。他身上的锦衣裘袍华贵非常,却使他看起来不堪重负。
我本能地跪下,等着这位贵人路过——然后我就能站起来,继续扫雪,日复一日,直到这样的单调渗进我皮肤的每一个毛孔,直到这短促又无趣的轮回将我一点点杀死。
可是他似乎停在了我的面前,我吓得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
他蹲了下来,伸出手,端着我的胳膊,把我扶起来。
“怎么这么冷的天,只穿这么点呢?”他开口,出乎意料的不是责骂。
“回大人,奴才命贱,不必穿好的。”
我本能地以“命贱”来解释我的一切。
因为“命贱”,我才会生在荒年末月;因为“命贱”,我才会挨了一刀成为阉人;因为“命贱”,我才会在入宫之后处处受人欺凌。
其实命贱与否,谁又能知道呢?不过是主子们因为听惯了奴才说自己“命贱”,自然而然就觉得自己的命要贵上三分。我说自己“命贱”,不过为了让所谓的贵人们不屑于我计较,是自保的方法罢了。
可是面前这个人,似乎有些不同。
他听我说自己“命贱”,居然皱起了眉头。
“这是什么话,以后不许这样说。”他问我,“你是哪个宫里的?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奴才是宁美人宫里的小太监,贱名阿佑。”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得如实相告。
“你去告诉王兄,就说宁妃宫里的阿佑,我看着喜欢,要带回家。”
我于是就这么稀里糊涂跟着这个人回了家。
当我去宁美人宫里收拾细软的时候,那些大小太监们的目光,似乎快要在我背后烧出一个洞。
他们似乎在嫉妒我。
可是我觉得我没什么好被嫉妒的。
因为之后会面临的是什么,是更好或更坏,我不知道。
我跟着他回到了他所说的“家”。
其实就是他在吴国的封地,千寻川。
我终于在旁人口中得知,他是我们吴国国君同父异母的弟弟,世人皆称他为穆仁君。
他的名讳少有人知道,后来他亲口告诉我,他叫李愿。
“既然跟了我,你就也姓李吧。也别再叫阿佑了,听上去像是还没成人的小孩。”他总是这样,做事不由人分说,什么都爱自己决定,“我叫‘愿’,那你就叫‘遂’,但盼天遂人愿。”
于是低贱卑微如我,也有了自己的名字。
——李遂。
但盼天遂人愿。
李愿对我极好极好,他亲自教我识字念书,教我兵法骑射——我从未想象过像李愿那么瘦弱的人,也能张弓搭箭百步穿杨。
李愿对所有人说,在千寻川,我就是他的亲弟弟,如果有人敢轻慢于我,就是失礼于他。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李愿会在那一年那一天把我带出宫。为什么偏偏是我,不是别人?
李愿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我也从不敢问。
如今的生活,于我已经是从前不可想象的飞黄腾达,我不愿意深究背后长长短短的原因,我不计较——这也是我这么些年在深宫里头悟出来的一点点东西:知道的多,未必是好事。
李愿公务繁忙,但还是每天都抽出时间陪我。
一开始,这样的殊宠让我感到惶恐。但是日久年深,天天如此,我也就习惯了。
不论外面如何战火纷飞,局势如何动荡,李愿总告诉我不必担心。我于是相信他,从不担心。
直到李愿出使百越,客死异乡。
我接到这个消息的那天——我已经忘记了那是哪一天,我唯一记得的,就是李愿临出门前告诉过我,他一定会回来。
天遂人愿,他说过,他会回来。
我不相信。
“让阿愿亲自来和我说。”
这是我在收到李愿死讯之后,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我拒绝报丧,拒绝吊唁,拒绝穿上孝服。
我不信他死了。
但是无论如何,发生了的事不论如何都不会变动,也容不得人的任性。
阿愿死了,我心里明白,他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唯一的子嗣名叫李元旭,元旭是我看着长大的,李愿让他叫我“亚父”。
元旭继承了父亲的位置,在我的辅佐下,他把千寻川治理得井井有条。
后来我再回到王宫中去的时候,我已经是千寻川的重臣。
国君还是当时的国君,职掌千寻川的大夫,已不复当年。
我没料想到国君见到我的时候,脸上尽是震惊的神色。
“子绥……”他神情恍惚,喃喃念叨着一个名字,似乎是我的,又不像是。
我再一次,深锁宫中。
可是这一次,不是作为卑贱的奴才,是作为君王的伴读大臣。
李逸,当今吴国的一国之君。
他十三岁即位,如今已在位二十九载。
这二十九年,吴国上下政通人和,国力强盛。他高瞻远瞩,又爱民如子,百姓对他无不爱戴。
我本应该对他充满崇敬。
但是我并没有。
“子遂,你过来看看,窗外的树。”李逸站在书房的窗户边,良久,说出这么一句。
我乖乖走过去,看向窗外——种着一片松柏,还有不少栾树。
“你知道吗,这里本来是没有栾树的。”李逸叹一口气,他勉强地笑笑,对我说,“按照礼制,天子坟前种松,诸侯坟前种柏,大夫坟前,则是栾树。
“孤不怕告诉你,这里种着的松,是孤当年妄图谋反篡位时种下的。”
我听了,心中大惊,只不敢显露在脸上。
“这些松,是子愿看着孤亲手种下的。他不希望孤有谋反叛逆之心,他大可以背弃孤王,到皇帝那里告发,但是他没有。”
我不置一词。
是不敢,也不能。
我看着窗外的栾树,它们正繁花似锦。
可是葬在树下的阿愿呢?
“孤,真的很后悔……”
李逸还在不停地絮叨着,我的思绪变得飘渺,意识开始模糊。
这一年立秋之时,吴国征讨百越,全胜而归。
当捷报传来,举国欢腾。
我却开心不起来。
“来,今日大喜,陪孤小酌几杯。”
君命不可违。
我端起碧玉雕琢成的夜光杯,那里面满满是陈酿的龙涎酒。
“夜光杯不必非得用碧玉作材料,若是用心,就算是路边的石头,也能磨的通透,从里面透映出月光来。”
李逸说着,我有些诧异,因为这些话,阿愿也曾对我说过。
当时我正在学写字。长年做粗活的手,哪里做的了写字这样的精细活?一笔一画在纸面上游走,有分毫的差错就写得不好看,工夫如绣花一般难以拿捏。
我学了许久,怎么也写不好,有些自暴自弃,索性搁下笔,不愿再写。
阿愿问我,为什么不写,我说我不是那块材料。
他也就不逼迫我,只是过了两天,拉着我到别院喝酒。
喝酒的时候,他拿出两个一模一样的夜光杯,问我有什么不同,我看不出来。
阿愿于是告诉我,这两个夜光杯,一个是用碧玉磨成的,另一个,则是由是青石磨成的。
“你看,其实是什么材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这材料上下的功夫。”
我一直记着阿愿对我说的这些话。我想,就算不是碧玉,我也能成为和碧玉别无二致的青石。
我重新拾起笔,在阿愿的指导下,慢慢地学习为人之道,君子之道,治国之道。
如今坐在这里,和李逸喝酒的我,早已经不是当初的顽石了。
耳边是熟悉而陌生的话语,龙涎酒极烈,几杯入喉,我的神思已经开始恍惚。
李逸呢?他早就醉得酩酊,趴在桌子上,嘴里还在喃喃着什么,一点君王的威仪都没有了。
我上前,想要搀扶他起来,却因为体力不支,差点害他和我一起跌倒。
此刻我和他的面孔如此之贴近,以至于我能把他的表情看个真真切切。他眼神空洞迷离,脸上是我看不懂的哀伤。
“子绥啊,是哥哥对不起你,不该为了王位就对你痛下杀手。我不是一个好哥哥,我错了。”
他说了。
他说了!
他终于说出口了。
我一直在等他这一句后悔,如今他终于说了出来,我反而有些失落。
“当年和现在,我都做了最错的决定。子绥,你知道吗?百越之行,子愿是我让人害死的,就为了能有正当的理由征讨百越。”
我惊呆了,我从未曾想过,阿愿的死和他有这样直接的关系。
“孤王要成为天子,不能有任何的污点,否则天下悠悠之口,如何能防。”
他还在絮叨着,我想他已经太老了,老得神智不清,神智不清得放下了所有防备。
我很想拔出佩剑,用没有刃的佩剑狠狠捅死他。或者我能砸碎夜光杯,用碎片割断他的脖颈。
但是我没有。
我只是把他架回寝殿,然后悄悄退了出来。
夜里,我进到他的书房里,给他留下一封信。
是的,我是他早就该死去的弟弟李绥,可是当年他派出的杀手杀死的并不是我,而是伴我出宫玩耍的小太监。
逃出生天之后,我被一户农人收养。
可也许是天意,没过几年,碰上饥荒,我被送回了王宫,这个我不愿意再回去的地方。
我以为只要悄悄地活着,我总会悄悄地死去。
可是造化弄人,我偏偏又遇上了对我最好的阿愿哥,又不得不面对我最不想见到的李逸。
人,从来都身不由己吧。
我用他的玉玺在准许我出宫回乡的状书上印上了朱红色印记。
我回到千寻川,听王宫里的人说,李逸没有再提起过我。
我谢绝了元旭让我登堂拜相的请求,执意到前任千寻川大夫的陵园,做一个守墓人。
阿愿的坟头,种着一棵栾树。当我离开千寻川的时候,这棵树还很纤细矮小,但是现在,它已经亭亭如盖。
我穿上阿愿刚死时,我一直拒绝穿上的孝服。就这样,过了三年。
栾树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我脱下孝服,穿得和阿愿在世时没有什么分别。
他喜欢月白色,我于是经常一身月白色长袍。
他喜欢听书,我于是找来各种各样的册子,一点一点,在他墓前慢慢读。
每逢节日,我就会按照礼仪习俗,陪他过节。
我觉得阿愿从来没有离开,他一直在。在我心里,也在我身边。
寒来暑往,就这样许多年过去了。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我也终究老了,华发顿生。
栾树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一树一树的碧绿金黄变成朱红,朱红再成惨灰,败落到地上,又成为明年的花。
好久好久之后,不晓得是哪一天了,这一天新雪初停,刚下过雪的天空还有些灰白,一如我和阿愿在王宫里再见的那天。
我穿得庄重,走出为守墓人搭建的小屋。
我看到栾树上开始落下红色的花朵,吧嗒吧嗒,掉到融化了的雪水里。
“阿愿哥,你看,多奇怪啊,明明是冬天呢,栾树怎么又开花了啊。”
我低语着,我看到阿愿在那已经参天的栾树下,和煦地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