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下)
七 千里锋烟
长恨歌(下)北平的形势日益紧张,平津地区陷入重重的危难之中。29军军长宋哲元犹豫不绝,意图求和。7月23日,大战一触即发。
刘宇钊作为29军将领,是必须与日军抗战到底的。可是,素瑾,是他唯一放不下的心事,就算是死,他也要保素瑾一世安稳。他精心挑选了几十名有力将士,护送素瑾由廊坊转到保定.
素瑾坐在车上,她面无表情地死死看着窗外的街道,恍如昨日的往昔,重重烟尘抹去了斑斓,让人不忍看。她在北平的巷子口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一脸稚嫩地依偎在何长卿的怀里。她在北平的城墙下看到当年的长卿,用双手紧紧护住自己的小腹,悄声在她耳边说:“有风,小心着凉。”她在北平的郊外看到当年的他们,四目相对,像是一瞬间洞彻了生命的六根六弦……
就这样离开了北平,来时,良人在侧,去时,故人已辞。原来,四年的时光,只是一场不明所以的梦。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二十六日,日军进军廊坊。二十八日,北平南苑二十九军军部遭到日军猛烈进攻。二十九日,北平,天津沦陷。
兵败如山倒。
二十九军剩余将领,不得已在二十九日全部撤离北平,来到保定。
抗日战争开始。
那是刘宇钊最为痛苦的岁月,北平的沦陷是他心口的一根刺。他曾说过,与北平城共存亡,可是举枪的那一瞬间,他的眼前是素瑾那素淡的笑容,清冷而寂寥。“我知道你的心冷,我帮你捂热。”他还没有捂热她那冷若冰霜的心啊,她已经没有了何长卿,没有了“锦梦班”,那么这山长水远的人世,她一个人要怎么走下去?
想到这里,刘宇钊放下了枪支。离开北平的那一刻,他转身看了看那千百年如一日的城墙,默默攥紧了拳头。
见到素瑾的时候,刘宇钊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吻了吻素瑾的额头,这是他至今对素瑾做过的最为亲昵的动作。素瑾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她只是静静看着刘宇钊,然后握了握他的手。那一瞬间,素瑾有轻微的恍惚,这是和长卿全然不同的一双手,手上尽是枪支磨成的老茧,遍是战争留下的痕迹。她抬起头,忽然觉得眼前的这张面孔这么陌生,她甚至有些想不起来,这个男人叫什么名字。素瑾自嘲地笑了笑。
在保定休息了几日,刘宇钊决定带领部下脱离二十九军,来到南京。抗日战争的烽烟愈演愈烈,刘宇钊奉上级调派,奔赴战场。
素瑾喜欢在秦淮河畔独坐,一坐就是一整日。许多的时光就在这独坐中悄然逝去。起初,她总是在想着何长卿,睡觉的时候在想,醒来的时候还是在想,有时候她甚至邪恶的想过,她要成为他心里的一记刀伤,眼角的一滴清泪,不要结局,不要记忆,只要缠着他,无穷无尽,不舍不休。可是,素瑾知道,没有这样的可能,长卿连这样的余地都没有留给她。
上海沦陷的那一日,素瑾曾只身回到过苏州。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她曾经以为会一直日夜笙歌的苏州城,竟然也弥漫着战争的惶恐。当年那苏州一场雨,早已干涸。如今的苏州像一张苍白的纸,再也寻不到当日的炫目,一如她和长卿的爱情。
那之后不久,国民政府迁至重庆。素瑾来到了这样一座陌生的城池。
闲着的时候,素瑾描眉换上旧时衣,长袖一舞,风姿不减。只是她再也不唱<<长生殿>>。
八年的时光,不过白驹过隙。苦与乐,弹指间,就算千里是烽烟。
“夫人,抗战胜利了,小日本终于滚回去了。”
那是个月亮很亮的夜晚,刘宇钊喝了很多酒,高兴地一夜不眠。而素瑾在月下坐了很久。她笑了。师兄,你的家国都保住了,你的责任都尽到了,现在你该是真正的开心了吧? 如果一切能回到当初,会不会有峰回路转?
素瑾叹了口气,无意间撇到了桌上的镜子,她看着镜中的女子,忽然有些恍惚。这是她吗?八年,她已经变了模样,她盘着精致的发髻,别着璀璨的发簪,穿着名贵的旗袍,佩戴着闪耀的首饰,画着高贵的妆容,她的眼里有着不可一世的光。她学会了抽烟,学会了交际舞,学会了虚情假意。她整日和那些贵妇人一起打着麻将,逛着街,喝着咖啡,谈论着些家长里短。她由台上到了台下,她由被人看成了看别人,她由被人赏成了赏别人。她竟然变成了她曾经厌恶着的人,她竟然在千里的烽烟中过着啃噬别人的生活。她已经不是初素瑾,别人称她刘夫人。
她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还哪里来的峰回路转?
她的一生,不过如此了。
只是当年七月七日长卿别在她发上的那一支俏丽无双的发簪,还静静躺在她的钿盒里,还死死插在她的心里,留着,会痛,拔了,会死。
那是民国三十四年,抗日战争将将结束,国共合作破裂,内战开始。
刘宇钊已经升任师长,他身上的伤,越来越多,素瑾抚摸着他的伤疤,总是会想,长卿的身上也是一样的吧?
刘宇钊总是会温柔地抱着素瑾,在她额上留下深深一吻。从北平到保定,从南京到重庆,再回到保定,这一吻从未变过。
千里烽烟,素瑾是刘宇钊唯一的依靠。千里烽烟,刘宇钊的吻是素瑾唯一的温柔。
八 故人重逢
长恨歌(下)冬天的风凛冽得让人生畏。好在屋里的火炉火生得极旺。素瑾懒懒地靠在贵妃榻上,修身的旗袍恰到好处的凸显出她玲珑的身形。她轻轻吐了口烟雾,有些昏昏欲睡。
“夫人,今日我们去看戏如何?”刘宇钊走上前来,拦住素瑾的腰肢。
素瑾转过头疑惑地说:“今儿怎么想起看戏了?最近你不都没什么心情。”
共产党的军队步步紧逼,三年里已经占领了大半个中国,保定迟早也是他们囊中之物。这个时候,刘宇钊怎么还有心情看戏。
“夫人,今日这戏,可是无论如何要去看的。”刘宇钊顿了顿,继续说:“‘锦梦班’的戏,夫人是看还是不看?”
素瑾闻言,惊得站了起来。“瑾梦班”,这三个字像一记惊雷,惊起了素瑾最为隐秘的记忆。
不等素瑾发问,刘宇钊便解释道:“我们离开北平的时候,班主便带着其余的人也离开了北平,辗转了多年,前几日竟然到了保定。今日可是他们第一次在保定登台,你这前辈不去捧场,怕是班主要生气喽。”
素瑾听罢,笑了笑说:“那是自然要去的。”
刘宇钊走上前来,揽着素瑾的肩严肃地说:“夫人,看了这么多年<<长生殿>>,我倒是从未见过比你演得好的。”
素瑾斜眼看了看他。
“我都多少年未曾唱过了,你哪里还能记得。”
刘宇钊叹了口气,未曾言语,转身去了书房。素瑾疑惑地跟上前去。她看着刘宇钊从抽屉里拿出一副卷轴,轻轻打开。这是一副水墨画。画上的女子一身贵妃装,水袖轻舞,身姿妖娆,眼若碧波秋水,面若春日桃花,一抹轻笑,倾国倾城,醉人于无声。
素瑾愣住了。
“这是我十一年前画的。当年在北平第一次听你唱<<长生殿>>,便再也忘不了了。从此但凡是你登台我都在台下。我还记得那一夜的那场<<长生殿>>,是你和何长卿第一次同台,也是我第一次在你的眼睛里看见了深情。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你心里有一个何长卿。”
素瑾听着刘宇钊的话,心里充满复杂的感情。十一年的时间,他只是她的丈夫,却不是爱人。她对他从来都是若即若离,没想到他如此情深。既然何长卿已然是一个无法平复的过往,那么何必画地为牢,困住自己,也困住刘宇钊。
第一次,素瑾主动上前去,钻进了刘宇钊的怀里。
“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幅画像呢。”素瑾说。
刘宇钊长叹了一声。
“素瑾,蒋委员长已经密令我们撤出保定,只是如今形势危急,等到时机成熟,我就带着你走,我们跟着蒋委员长撤去台湾。到那里我给你最安稳的生活,再也不需要颠沛流离。”
素瑾的嘴角轻轻上扬。自始至终,她不是只要一个安稳吗。
“锦梦班”每次出演,必然在厅内焚着迷迭香,一种若有若无,如梦似幻的香味。多年过去,这个习惯依然没变。素瑾挽着刘宇钊迈入大厅的时候,仿佛时光回转,刹那青春。
班主走上前来,恭敬地对素瑾行了一礼。
“刘师长,刘夫人,小的有礼了。”
素瑾看着眼前白发突显的班主,顿时不知如何是好。当年北平匆匆一别,她都未曾好好告别。这世道混乱,活着已是不易,哪里还敢奢求重聚,没想到多年之后,竟然还能再见。素瑾百感交集,难以言语。半晌才吐出几个字来。
“这么多年,班主可好?大伙儿可都还好?”
班主看着素瑾,竟也是悲喜交加,试试眼泪,点点头说:“好好,都好。这么多年战乱,就是日子过得苦些罢了。”
一番寒暄之后,刘宇钊拉着素瑾入了座。没想到,今日唱的,竟然是<<长生殿>>。饰演杨贵妃的是一个年轻的旦儿角,眉眼间是些不谙世事的稚嫩。素瑾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两抹身影渐渐重合在一处,素瑾竟然不自觉地在心底哼了起来。
唐明皇出场的时候,素瑾的披肩忽然跌了下去,她弯下身去捡。手触摸到披肩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停了下来,双手有些不自然地颤抖。
“端冕中天,垂衣南面,山河一统皇唐。层霄雨露回春,深宫草木齐芳。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素瑾惊得抬起了头。台上的唐明皇眉目如画,眸若星辰,衣袂轻扬,一把折扇挥得雅致无双。一字一句,一举一动,独一无二。
“长卿……”
十一年了,这清逸的身影在她心底藏了十一年,恍如隔世的记忆残片渐渐收拢,现出了往事最初的模样。
“曼殊楼”他一见倾心,日夜无眠。
庭院一面,如前生便识。
雨天拥吻,莫失莫忘。
月夜相随,相伴天涯。
北平相守,耳鬓厮磨。
夏夜一别,一刀两断。
素瑾浅浅扬了扬嘴角,原来相逢是这么容易的事,没有剧本,无需排练曾以为再也不见的人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出现,将往昔的岁月与今时今日串联得天衣无缝。
刘宇钊感觉到了素瑾的颤抖,捡起披肩披在素瑾的身上,之后将她搂在了怀里。
一出<<长生殿>>,唱尽了素瑾半生流离。一出戏,竟比一生还漫长。当年他站在台下看着她,遇见她,满心心疼将她入画,从此紧紧锁在心间一生牵挂。如今她在台下看着他,再见他,满心遗恨将他凝视,从前种种涌上心头一念执着。
一曲终了,素瑾恍恍惚惚地被刘宇钊扶了起来。朦胧之中,那抹明黄越来越近,渐渐清晰了起来。
“师姐,多年不见,别来无恙。”这是最寻常的语气,像是与一个仅仅一面之缘的人打个招呼而已。
师姐?她当日说过,此生绝不做他的师姐,他忘了,他真的忘了。
素瑾吸了口气,故作淡然地回到:“多年不见,没想到你还是唱得这么好。”素瑾挽住刘宇钊的胳膊,对长卿说:“想必你一定知道,这是我丈夫。”
何长卿礼貌地冲着刘宇钊笑了笑。
“那是自然,刘师长,长卿有礼了。”
刘宇钊淡淡笑了笑,轻轻揽住素瑾的肩说:“客气了。今日你们重聚,本该多留一会子,只是你师姐累了,我们就先回府了,改日再请你们来家中小聚。”
说罢,他便搂着素瑾转身走了出去。
素瑾没有回头。如果她回头,她一定可以看到长卿的神情,他的双眉挤在了一起,竭力把悲伤压在了心头。今日一出<<长生殿>>,唱得他筋疲力尽,他曾经想过很多种再遇见的场景,却没想到再见故人,却连一句好吗都无法好好说。
黄昏的余晖灼了她的容颜,恍如初见。当年的誓言随风传来,游弋在台上台下,十一年相思,他终于等到再谋她面,他却怕了,他在那枪林弹雨中都未曾怕过,今时今日,他却怕了。他看到她身边的男子自然地搂着她,他嫉妒,他嫉妒得快要发疯,他将那把折扇捏的轻响,他的每一步都迈得沉重。他将那准备了许久的语言生生压了下去,只能说一句“别来无恙”。
素瑾的身影消失的时候,长卿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他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九 夜半私语
长恨歌(下)夜阑如深井,寒风如轻泣。
刘宇钊在前厅开会,素瑾独自坐在窗边,轻轻吐着烟圈,脑海中是那一抹明黄,挥之不去。
忽然,房门一动,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瑾儿。”
素瑾惊愕,看清来人,却幽幽地背过身去,半晌才又转了过来。转过来的时候,嘴边已是一抹淡漠的笑容。
“别来无恙啊。”
长卿愣了楞,自嘲地笑了笑。瑾儿啊,这一句别来无恙,你是要还给我啊。
“瑾儿,你可知道,北平一别,我再见你是在三年前的十月,在重庆。你从国民政府办公楼里出来,之后和一位夫人在街上逛了会,坐车回了刘公馆。你在街上盯着糖葫芦看了许久,说‘上次吃糖葫芦都是八年前的事了’,那天你买了好多串糖葫芦。你最喜欢的就是糖葫芦了,每次出门都要吃糖葫芦。”
素瑾听着,不禁垂下了眼眸。
还未等素瑾发问,何长卿便解释说:“那个时候,我在国共谈判的队伍里。却没想到在那里遇见了你。”
“国共谈判?你……”素瑾抬起头,惊讶地看着长卿,不可置信地说:“你是共产党?”
长卿点了点头。
风从窗外轻轻吹来,帘子不停地飞舞。灯光映出长卿如画的眉眼。这双眼睛,是活在素瑾记忆里的眼睛,仍旧是那么深邃,那么温柔,只是多了些许的沧桑和凛冽,他始终是那般俊秀的男子。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凝视着彼此。这一夜,像极了十一年前的那一个月夜,只是流年暗度,今人非是旧时。错失的十一年,成了他们无法跨越的鸿沟。
素瑾苦笑着说:“我早已经不爱吃糖葫芦了,连山楂也不喜欢了。那次我买回去,只吃了一个就全部扔掉了。不仅口味,很多东西都已经变了。”
长卿走近了几步,仔细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这是他心心念着的女子,当年一句“不爱”,一语成恨,生生煎熬了他十一年。一念执着,初素瑾是他无法放弃的一念。如今这一念近在眼前,却飘渺的难以握住。他不知道她的喜好,他无法捉摸她的想法,他没资格对她情意绵绵。当年,是对的人,却错了时间,如今,对了时间,却错了人。
“瑾儿,你恨我吗?”长卿知道,这个问题和你爱我吗是一样愚蠢的问题,却不自禁地发问,起码,他想知道瑾儿对他是爱或恨。
“不恨。”素瑾转过身去,走到窗边,伸手拉紧了窗户,之后淡淡地说:“我曾经一直问自己,如果你没有走,会是什么样的。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们在一起了未必就会幸福。你的家国和我之间你必得选择,你当初选了家国责任,所以我是你的遗憾,你才会念念不忘。如果当初你选择了我,那么此后你看着山河破碎,责任就是你的遗憾,你又会后悔选择了我,你念念不忘的就是你的责任了。人啊,错过的才会成为执念。”
长卿听罢,抬起眼睑直直地望着素瑾。
素瑾轻轻闭了闭眼,走到长卿面前,她忽然想去摸摸长卿的手,那双手已经不是当年那双手,枪支磨出的老茧触目惊心,素瑾的心竟然骤然一疼,她连自己都震惊,她的心,竟然还会为了长卿而痛。
正在这时,一声巨大的响声从门的方向传来,素瑾回头一看,只见刘宇钊直直站在门外,寒风肆虐,吹打着他的军装,让他的周身笼罩着一股强烈的寒气。可是,寒风再冷,却冷不过他的眸子。素瑾看着刘宇钊凛冽的眼眸,伸出的手就那样停在了半空。
此刻的刘宇钊像极了一个鬼魅,他一步一步向长卿和素瑾逼近,每走一步,素瑾的心就颤一下。长卿看着眼前的男子,站起身来,挡在了素瑾的身前。刘宇钊冷冷地看着从容的何长卿,忽然从腰间掏出枪来,枪口直对着何长卿的眉心。
“你是共产党。”他的语气深沉。
何长卿从容地看着刘宇钊,淡淡一笑说:“你不是都听到了吗。”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眼神复杂。从一开始他们就是敌人,是战敌,更是情敌。势必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素瑾紧张地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状况。他害怕,他怕刘宇钊出事,但他更怕何长卿出事。
寒风从门外狠狠的吹进来,吹起素瑾的发丝,发丝凌乱,乱了素瑾的眼。她打了个哆嗦,死死盯着枪口。忽然,枪轻响了一声,刘宇钊紧了紧手,素瑾倒吸了一口气,不假思索地上前了一步,用胸口挡住了枪口。
“素瑾,你做什么。”
异口同声,他们异口同声地冲着素瑾吼了起来。素瑾闭着眼睛,许久,她才缓缓睁开眼帘,刘宇钊收起了枪支,他眼神复杂地凝视着素瑾,枪在他手中颓然得垂着。长卿怀抱着素瑾,神情一如当年。
刘宇钊无奈地笑了笑,将枪别在了腰间。
“素瑾,这么多年,何长卿还是在你心里,你从来就没有放下过他。”刘宇钊背过身去,不再看素瑾。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说:“记得当年我说过,如果有一日何长卿回来了,你愿意跟他走,我不会拦着你。这话到今日,仍旧作数。你若是愿意就走吧。”
素瑾听罢,惊得转过了头,胸口起伏得看着刘宇钊的背影,这背影还是这般伟岸与挺拔,只是她知道,多年的征战,这个男人的躯体已经承担不了多少了。他需要她。可是……
素瑾又回头看着何长卿,他也正在凝视着她。无论她曾经多么怨,多么很,再见到长卿的那一瞬间都只剩下了爱和不舍。山长水远的人世,她想要她最想要的生活。这两个男人,她必须负一个。
素瑾垂下头去,沉默了半晌,看向何长卿,眼睛闪闪发亮。她抬脚向长卿走近了一步。
“刘师长,你多虑了。长卿此来并非是要带瑾儿走。”
什么?素瑾扬起的嘴角瞬间冻结。她清亮的眸子在那一瞬间黯然成灰。可笑她初素瑾事到如今还在对何长卿抱有一丝希望,她真是这世间最为可笑可悲可怜的女人。素瑾冷冷地笑了笑,心在刹那间成了灰,四散在这个冬夜。
“那敢问师兄此来是何用意?”她的语气变得生冷与疏离,带着女主人的威严。
刘宇钊转过身来,走到素瑾身边,握住了素瑾的手。素瑾的手好冷啊,让刘宇钊打了个颤。
何长卿看着面无表情的脸,心像中了枪一般。瑾儿,你不知道我多想带你走,只是时候未到。你等等我,很快长卿就带你走,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只要再等一下下,一下下就好。
他放松了握紧的手,笑着对刘宇钊说:“长卿此来是和刘师长谈谈。实不相瞒,我军如今已经将保定包围,战事如何刘师长很清楚,死扛下去也是于事无补。”
何长卿顿了顿,继续说:“瑾儿是您的夫人,我谁都能不保,却不能不保全瑾儿。所以,我可以安排一个缺口,放你们离开保定。”
刘宇钊坐了下来,过了许久才低声说:“你是要我弃城。我刘宇钊戎马半生,何时做过这样的事。”
“刘师长,您仔细想想,这样下去除了多抵抗几日还有什么用?就算为了瑾儿,您也该考虑考虑。”
刘宇钊听到这里,皱着眉抬头。素瑾她还年轻啊。刘宇钊自嘲地笑了笑,握紧了素瑾的手,她的手还是那么冰冷。
“好。”刘宇钊点了点头。“我弃城。不过你必须保证,能让我们安全离开保定。”
何长卿重重点了点头,深深看了素瑾一眼。
风声更响,像是猛兽的嘶吼,惊得人心寒。素瑾看着何长卿的背影,潸然泪下。
十一年,她心里其实都在等待,只要长卿出现,只要他一个呼唤,她就会义无反顾,可是如今,何长卿一而再再而三给她的失望,终于,让她绝了望,死了心。不懂放下,犹如困兽。
素瑾关上了屋门,那一瞬间,她忽然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
该是要下雪了吧……
十 霸王别姬
长恨歌(下)天色昏暗,整个天幕像是要压下来一样。冷冽的风肆虐着。重山忽然间变成了洪水猛兽,可怖的嘶吼着,绝望般撕扯着暗沉的天空。
素瑾坐在马车上,掀起帘幔,抬头看着灰暗的颜色一直延伸到山的那一边去。刘宇钊在前面跨马而行,周围都是他的亲随,这些人跟了他十多年了,在弃城之前,他给了士兵们完全的自由,按照他们自己的意愿选择去向,而这些人,选择了追随他,共生死。
素瑾放下了帘幔。何长卿安排的缺口是这条山路,山路难行,只能依靠马匹,却无法抵御寒风的吹打。素瑾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将手中的暖炉挨紧了腹部。
她叹了口气,余光瞥见了身旁的盒子,离开前,刘宇钊坚决要带着那副画像,说这幅画是他要带进棺材里去的。素瑾笑了笑,和刘宇钊安然过那后半生,也好,也好。
忽然,车子重重的颠簸了一下,素瑾的身体惯性得前驱。车子停下了,素瑾疑惑地掀起了车帘,只见队伍全部停了下来,所有人纷纷拔出了枪。
“宇钊,怎么了?”素瑾的心莫名地紧了起来,赶忙发问。
“素瑾,趴在车里,不要出来。”刘宇钊的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动。
素瑾没有说话,周围静悄悄的,千山鸟飞绝,唯有风声震耳欲聋。素瑾坐在车里,屏住了呼吸。
“你们保护夫人。”刘宇钊的声音随着风声传入了素瑾的耳中,接着便是接连不断的枪声,穿透重重的寒气,让人胆战心惊。正在这时,马车忽然向前飞速奔了起来,素瑾暗叫不好,急忙掀开车帘,马受了惊,不辨方向,竟然直直向山的方向奔去,素瑾紧紧抓住车门的边缘,准备跳车。她闭了闭眼,眼前忽然闪过当年她为寻长卿跳车的瞬间,如今竟然没了当年的勇气。眼看马车就要撞上,素瑾的额前渗出层层的冷汗。正在这时,他的腰间忽然出现一只手臂,巨大的力道将她从马车上抽离了出来,接着,她连同那人,都重重摔在了地上。还未待他回过神来,只听得一阵巨响,马车重重撞在了山脚下,顷刻间支离破碎。
素瑾回过头,看着身下的刘宇钊,紧张地问道:“宇钊,你没事吧?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刘宇钊边扶素瑾边说:“我们进了共产党的包围圈。”
“什么?怎么会这样?”素瑾震惊地吸了口气。“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从这里离开?是消息泄露了吧,那么长卿呢?长卿会不会有事?”
刘宇钊护着素瑾的手忽然间重重地颤了一下,他沉默了半晌,没有回答素瑾,他凄楚地笑了笑,从腰间重新拔出抢来。
“素瑾,事到如今,你心里还是只记挂着何长卿。”
素瑾的表情僵住了,她想否定,却无话可说。聪明如她,怎么会想不到这一切也许是何长卿的计谋,只是她在极力地否定,即使事实路人皆知,她也不愿意相信。她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素瑾对着越来越暗沉的天幕,凄楚地笑了。
枪声从山的每一个角落刺来,素瑾缩在角落,看着身前的刘宇钊不断地开枪,看着手榴弹从山间飞出,那些熟悉的面孔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消失在浓浓的火焰之中。整个天空忽然变成了炽红色,死亡的气息充斥在空气中,让人发抖。
他们都倒下了,素瑾在他们的眼睛里看见了不同的光泽,有不甘,有留恋,还有安然……
周围全是枪声,他们,死路一条。四面楚歌啊,素瑾忽然想起这样一个词,当年她说过,她一曲<<长生殿>>还未唱完,如何去好好演那<<霸王别姬>>,不曾想,她一语中的。
仿佛在一瞬间,这些地上的身影都变成了往事,素瑾的记忆变得空白。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紧张地看着刘宇钊呢喃:“宇钊……宇钊……”
刘宇钊颓然地走到素瑾面前,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素瑾,良久。
素瑾的嘴唇颤抖着,似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启齿。
刘宇钊叹了口气,在素瑾的额头上深深一吻。
“夫人,就在这里呆着,哪里都不要去。很快,他就来了,他就来了……”
素瑾抬起眼眸,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仿佛是这阴暗里唯一一点光亮。她看着刘宇钊站起身来,静静地转过身去,背对着素瑾向前迈了几步。他的身影魁梧,英气傲然,如寒风中一尊丰碑。当年他一步步走向素瑾,如今又以相同的步伐走开。
刘宇钊听着耳边簌簌的风声,仰起头看了看暗沉无际的天幕,紧紧闭上了眼睛。他抬起右手,这把枪跟了他多年,指向过无数的敌人,如今却指向了他自己。
素瑾啊,如今刘宇钊的心也是冷的了,不能够再温暖你了,不能够了啊……
枪声刺耳,那一声枪响划破了长空,在山谷间回荡不绝。素瑾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伟岸的身躯直挺地倒落在地,心跳像是在那一瞬间停止掉,窒息感,深深的窒息感充斥着她的每一寸细胞。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丢下我?”
素瑾踉跄着走近地上的刘宇钊,双手抚上刘宇钊的面庞。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素瑾忽然明白了刘宇钊曾说过的,项羽征战多年,岂会不知胜败是兵家常事,江东父老不会怪他,无颜见江东父老只是其一,其二是,虞姬不在了,霸王的心空了,心冷了,心无所望,如何得生?
宇钊啊,你坚持等了我这么多年,你终于累了吧……对不起,是素瑾负了你。
素瑾忽然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冷,她仰起头,眨了眨眼睛。下雪了,鹅毛般的雪从暗沉的天幕里纷纷落下,落在她的睫毛上,迷糊了她的眼。
那些遥远的往昔历历在目,反倒是今日种种,模糊如前尘韶光。素瑾倒吸了一口气,她的意识有些恍惚,一片茫茫中,她看到不远处的一片狼藉中,那副画静静躺在那里,画上的女子贵妃装在身,水袖轻舞,烟波澄净,倾了国,倾了城……
戏子入画,一生天涯。
后记
长恨歌(下)雪色迷离,千山暮雪,没了来时路。
何长卿抚摸着素瑾如画的眉目,嘴唇轻轻颤抖着,他就这样抱着他的瑾儿,一动不动。雪越下越大,白了他的发。
瑾儿啊,是到最后,你竟然那么恨我。为了那巍峨江山,我卑鄙了这一次,却生生杀了你。
何长卿仰起头,竟看到素瑾身披舞衣,水袖飞舞,步摇轻晃乱了人的眼。那霓虹羽衣舞仍旧不绝风华,那倾国的容颜却已灰飞烟灭。
“别离一向,忽看姣模样,待与你诉我冤情,说我惊魂,话我愁肠,怎不见你回笑庞,答应响,移身前旁?”
何长卿忽然笑了,这笑容在雪的映照下,竟现出凄迷的色泽来。
瑾儿,不许哭了,长卿回来了,你的骨架回来了,你靠吧,你靠吧。
雪,飞扬不绝,落寞了浮生。长卿抱起素瑾,转过身去,蹒跚着向前走去。
他转身的那一刹那,风声穿透了漫天大雪,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妃子,朕与你小饮一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