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短篇小说2025年月度书香大作文

皮革包子

2025-05-30  本文已影响0人  夏木遇见何夕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阿满没有等到长大就上班了。

一切来得太突然,那天她还在学校上课,老师过来告诉她:你家里出事了。

阿满收起书包赶紧往家跑,到家后,见屋外围了好多人,屋里传来弟弟妹妹们的哭声。门口的一位叔叔低声对她说:“你爸他出车祸……没了……”

阿满懵了,“没了……啥意思?我妈呢?”她探头望向屋里。

“你妈去看你爸了,我们这就带你过去。”几位叔叔阿姨过来扶住阿满带她上车。阿满身子软软的,整个人都在往下出溜。到了殡仪馆,见到红肿着双眼的妈妈,阿满扑了过去。妈妈抱住她,泪水落在她肩膀上,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白布下盖着一个人,阿满屏住呼吸,松开母亲走到白布跟前,伸手揭布,顿时呕出来。眼前的父亲,面目全非,血肉模糊。阿满一下子瘫软在地哭出来。

父亲是在外出收皮子途中惨遭的不幸。当时下着雨,路滑天黑,迎面一辆大卡车开过来,轰轰隆隆的,车子还有点倾斜,父亲往马路边偏了偏去躲那辆车,一抬头大灯晃眼,大卡车已经朝他冲过来,父亲被撞出几米远……

父亲的骤然离去让阿满一家顷刻间失去了顶梁柱,母亲无心工作,日日愁苦,弟弟妹妹们都还小,身为老大的阿满不得不放弃学业,顶替父亲进厂工作。那年她还不满十七岁。

皮革厂里,浑浊的蒸汽在锈迹斑斑的管道间翻滚,将整个车间笼罩在一片粘稠的白雾中。浸泡池里,蓝紫色的鞣制剂泛着诡异的泡沫,暗红色的血水不断从池壁裂缝渗出,在地面蜿蜒成小溪。轰鸣的机器永不停歇地咆哮着,切割机锋利的刀刃将皮革剖开时,扬起的粉尘像黑色的雪,纷纷扬扬落在阿满布满污渍的蓝色工服上。

阿满缩着身体,眉毛攒在一起拧成疙瘩,整张脸紧绷着,混合着氨水与动物油脂的气味如无形的手紧紧勒住她,顺着她鼻腔下沉攥住她胃部,泛酸的灼烧感从喉咙蔓延到她胸口,她机械地将切割好的皮料堆进竹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压制住一次次反胃的冲动。

何时才是个头?阿满在心里自问。她盯着自己的手掌,上面除了青紫的一排指甲印,还有已经磨出的几个茧子沿指根和虎口排列着,每一处凸起,都藏着岁月的淬炼。

阿满生下来就比同龄孩子手掌大,在她牙牙学语时,母亲就举着她的手掌逢人夸赞:“手掌大,吃四方,咱家阿满以后不会饿肚子。”

可饥饿却在阿满小时候如影随形着。家里人多,一天三顿都是稀米汤一样的苞米糊糊,当时喝得肚子鼓胀,撒上一泡尿就没了。每天放学时,阿满已经饿得眼发花,腿打颤,走在路上,看见什么,都想能不能吃?

有天放学路上,经过一家国营食品厂,从门缝里飘出阵阵香味。阿满不由自主停下脚步,透过门缝,看到发亮的案板前,几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人在揉发好的面团,“啪,啪” 的声音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他们边干边说笑着,身体随着手下的力道轻轻颤动。一旁的蒸笼摞成小山,蒸汽噗噗地在小山上蒸腾,香味就从那小山里冒出来,袅袅轻烟般顺着门缝飘出来。

阿满翕动鼻翼,贪婪地猛吸几口,又咂咂嘴,腹中的馋虫瞬间被勾得蠢蠢欲动。她将鼻尖紧贴着门缝,见最底层的竹篾缝里正往外渗着油星,金黄的汤汁顺着蒸笼边缘往下爬,在灶台上积成了亮晶晶的小水洼。这时,一个戴蓝布帽的年轻师傅掀开最上层蒸笼,白色的蒸汽瞬间漫过门缝,雾气中浮出一个个雪白的包子,顶端还点缀着一抹嫣红的辣油,阿满喉头滚动,大口大口吞咽着口水。

师傅用竹筷去夹包子,一个包子被夹破了皮,面皮混着汤汁渗出来,她用白瓷盘盛了,放在一边,又往蒸笼里添新做好的包子。在她转身时,她蓝布围裙兜里露出的一角黄灿灿的玉米饼擦过蒸笼边缘,掉下指甲盖大的一块碎屑。阿满呼吸都快静止了,看着那碎屑晃晃悠悠坠向地面,却在触地前被一双大手接住 ,那双大手托着那点碎屑往门缝方向移来,待到跟前,阿满看清那人蓝色工服上沾着白雪一样的面粉。

“接着。” 他的声音像破风箱,却让阿满浑身一颤。碎屑从门缝里挤出来时,裹着一小片薄如蝉翼的包子皮,边缘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肉馅。阿满颤抖着用两根手指捏住,发现包子皮底下竟还凝着半颗凝固的油珠。他突然咳嗽起来,压低声音道:“小囡,含在嘴里,别让人看见。”

阿满把包子皮贴在舌下,油脂的香气在舌底蔓延开来。她把碎屑分成两瓣,裹在干净的梧桐叶里,最大的那瓣准备留给发高热的妹妹,另一半留给弟弟,剩下的一点残渣,她放进自己嘴里,与包子皮一起含了很久很久,直到面皮化成浆,油脂渗进喉咙,才轻轻咽下。

回到家,阿满将这事告诉了母亲,没想到没有得到期望中的赞许,反而受到母亲严厉指责:“你这样会害人家丢掉工作的!一个小孩子家家,趴人门缝上,让人以为你是小叫花子呢。”

“妈,你不知道那包子有多香!”阿满又一次砸动嘴巴吞咽起口水,满怀期待地望着母亲,“我们家什么时候也能吃上肉包子呢?”

“就你饿,还想吃肉包子?!”母亲一指头戳过来,“你们一个个长这么多张嘴,平时家里若不省着点,过年连油渣都吃不上。”

尽管肉包子的香味萦绕着阿满让她念念不忘,但她是个听话的孩子,母亲不让她去趴食品厂的门缝,她就再没敢去,她也害怕会因为自己让那位长着一双大手的好心师傅丢了工作。

阿满家的伙食,仍是一天三顿清汤糊糊,但在第二年的年夜饭,家里竟然飘出了包子香——是纯肉馅的!母亲像变戏法似的,一下子从帆布包里掏出了十个褶子均匀的包子,摆在篦子上像列队的小元宝,蒸笼冒起白雾时,热气裹着肉香满屋子里打转。

父亲、妹妹、弟弟都挤到了锅台边,一个个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阿满咬下第一口包子,滚烫的汁水烫得她直哈气,却舍不得松口, 一家人的嘴角上都油汪汪的,互相看着、笑着,比任何年画都喜庆。

那是阿满记忆中最温暖幸福的一个年,那时父亲还健在,又吃上了她最喜欢吃的肉包子。至今她还记得,当时她鼓着塞满包子的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说:“要是天天能吃到包子多好呀!等我长大了,我要到食品厂上班,这样就能天天往家里带肉包子吃。” 话音刚落,一家人都给逗乐了。

在食品厂上班?大概只有在梦里才会实现吧。

自从到皮革厂上班后,阿满有好几次梦见自己的一双大手裹着雪白的面粉,在光滑的面板上揉着像婴儿皮肤一样绵软的面团,再将面团取成大小均等的剂子擀成面皮,包入鲜肉、红豆沙、冬笋、梅干菜等各种馅料,在自己的掌心将面皮捏出白菊一样的褶子,然后静静等待蒸腾的热气里飘出包子的香。

然而现在,这双大手粗糙得每天只会机械地翻动皮革,手掌上的茧子硬得像砂纸,连每天洗脸她都不敢拿手去抹一把脸。阿满这才知道原来父亲工作的环境如此不堪,有好几次她都抑制不住反胃的冲动,人还未跑出车间就吐了出来,引得厂里人笑她:“老赵家这丫头,还是嫩了点儿。”

阿满受不了这,想给自己换工作,她不止一次瞒着母亲跑到食品厂打听招工的事,每次都被食品厂办公室的人粗暴地往出撵,“走走走,这儿不招人。”

阿满被轰出来后,还抱着希望去找过那位长着一双大手的师傅,想通过他给说说情。她寻遍了食品厂的工作车间,向每一个见到的人打听,她说不出那位师傅姓甚名谁,只知道他长着一双大手,说话声音有些嘶哑。食品厂的人不知道她要找的人是谁,有说不认识的,有说没有见过的,后来她从一个干了好多年的老师傅那儿才打听到,多年前有一位姓周的师傅,因为常偷偷给外面的小孩子塞吃的,早几年前已被厂子开除了。

“那年月大家肚皮都饿,有一份食品厂的工作就是祖上烧高香了,每个人都很珍惜,平时我们也会趁人不备私自夹带点吃的回家,对此大家都心照不喧。但老周跟人不一样,他连外面趴在食品厂门缝上的小孩都可怜,也不知被谁告了密,老周工作丢了不说,还给安了个偷盗公共财物罪,判了两年。真是造孽呀!”

老师傅说的时候唏嘘不已,阿满听后落寞、难过极了,原本以为母亲当年说的害人丢工作的话是吓唬她的,看来是真的。

那天,在从食品厂返回皮革厂的路上,太阳当头喷吐着滚烫的热气,将地上的一切照得惨白,阿满的身影湮没在光影中,虚虚地浮动着。她耷拉着脑袋,两腿无力地一步一步向前挪,还未走进车间,一股刺鼻的化学药剂混杂着生皮的腥臊味直冲过来,她“哇——”地伏下身大吐一气,眼泪花子流了满脸,腹中酸的苦的咸的涩的带着腐烂气息的各种滋味还一个劲直往上翻……

此刻,轰鸣的机器震得人耳膜生疼,在这嘈杂里,阿满似又听到母亲的叹息:“要不是你父亲厂里照顾我家实际情况,你连这份工作都未必能得到,不要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车间里工友们的闲聊声像隔了层毛玻璃,模模糊糊撞在阿满耳际碎成了齑粉,车间顶上的日光灯管滋滋作响,在皮革堆上投下青白的光晕。主管自那边走了过来,阿满条件反射地挺直脊背,切割刀再次划开皮革,飞溅的碎屑迷了她的眼。在她身后的车间墙壁上,是一道用鲜红色油漆涂写的标语 ——劳动最光荣。

阳光斜斜切进车间,将阿满的身影拉长在斑驳的墙壁上,那道写有“劳动最光荣”的红色标语已经有了些许褪色。阿满的蓝布工装袖口磨出了毛边,她将掌心按在温热的皮革上,那些曾经令她作呕的气味已退潮般淡了下去。

不知从何时起,阿满开始留意起皮革的纹理:牛背的皮纹像干涸的河床,腹侧的软皮泛着珍珠母的光泽,连边角料上偶尔残留的毛发,都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她甚至喜欢上了午休时坐到晾皮架下,看阳光穿过网格状的铁架,在皮革上织出菱形的光斑,那光斑随微风轻轻摇晃,像极了包子皮上滚落的油珠。她不再躲避工友们的闲聊,甚至在老张师傅讲起孙子马上要满一周岁时,适时地插了一句 “该给孩子做双软底皮鞋”了。车间主管惊讶于她工作效率的提升,对她提出表扬时,她只是低头笑笑,搓着自己布满茧子的手掌——这双手已经适应了触摸皮革的质感,并能精准辨别出每一处瑕疵。

阿满的这些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连她自己都没觉察到。

这天下班路过鞣制池,阿满第一次主动停下来,池子里褐色的药水翻涌着,倒映着她不再紧绷的脸。那边忽然传来工友的声音:“裁断机卡壳了——”已经交班的阿满闻声跑过去,顾不上换工装,她一头钻到机器下方察看,借着应急灯昏黄的光,她看见传送带夹缝里塞着巴掌大的一块乳白色的菱形皮料,鬼使神差,她将那块皮料悄悄装进了自己口袋。机器恢复了运转,工友朝阿满竖起大拇指,“阿满,我看厂里没有你干不了的。”阿满腼腆地笑了笑。

回到家,阿满掏出皮料端详起来。这块皮料质地柔软,在灯光下泛着润泽柔和的光,她思忖,就这么将它丢了怪可惜的,不如用它来做点什么,可它太小了,能做什么呢?

她翻出工具箱里生锈的小剪刀,在皮料上比划来比划去,凝眉想了想,便操起剪刀将那块菱形皮料剪成了椭圆,又拿起铅笔在皮料边缘划出几条细密的纹路,然后用缝衣针将皮料缝了起来。当一枚栩栩如生的皮革包子成型时,坐在一旁写作业的妹妹凑过头来惊叹:“这要是挂在包上,比商店里卖的钥匙扣还别致呢!”

“真的吗?”阿满眼里闪出亮光。

妹妹不住点头,眼神里充满赞许。突然,阿满有了主意。

第二天一上班,阿满攥着帆布兜候在废料堆旁,她要跟厂里负责废料处理的刘师傅商量一件事。刘师傅推着铁皮小车碾过地上的皮革碎屑,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刘师傅很诧异,一双浑浊的眼睛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你要它做甚?”

阿满昨夜想好的借口在舌尖打转,可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她还不想这么早就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她低头盯着刘师傅裂开嘴的劳保鞋,嘟囔道:“有点用处。”

刘师傅踢了踢脚边堆成小山的皮革边角料,沉默片刻,忽然弯腰扒拉开废料堆,一双粗糙的手像翻找宝贝似的,从中挑出了几块大小不同、颜色不一的皮子,抖落上面的灰尘举到阿满面前,“挑能用的拿吧。” 阿满不胜欣喜,忙将几块皮料装进帆布兜,再抬头时,看到刘师傅转身离开的背影。

此后,废料堆成了阿满的秘密宝库,她发现脊背的硬皮适合做杯垫,腹部的软皮能裁剪出栩栩如生的各种造型。她利用下班时间,将皮革边角料清洗、裁剪、缝制,在皮革上绘制出各种图案,做成钥匙扣、卡包等各种小物件。工友们起初笑她爱捡破烂,直到有一天,她用酒红色碎皮拼出了一个玫瑰花形状的卡包,被厂长爱人看到后一眼相中。

阿满用皮革边角料制作工艺品的事让厂长知道了,厂长决定设立一个新部门,还腾出一间闲置仓库,改造成简易工作室,添置了打孔机、缝纫机等设备,由阿满专门负责皮革制品的二次加工与创意设计。

阿满所在的皮革厂一直以生产皮革初加工产品为主营业务,有了厂长的支持后,阿满开始教几个年轻女工一起开发制作皮革工艺品,车间一角,时常能看见她和女工们围坐在一起,讨论着新的设计样式。阿满和她的同伴们设计制作的皮革工艺品在市场上很受欢迎,但不久之后便出现了同行间的恶性竞争。

一次厂里接到一笔订单 —— 为一批皮具定制限量版钥匙扣,要求将皮革与珐琅工艺结合,还原敦煌壁画元素,工期只给了十天。

面对紧张的工期,阿满咬着铅笔在工作室踱步。工作室的人下班后都走了,只有她一人还独自留在办公室。

她之前画出的以飞天献宝为主题的设计,采用的是黄色皮革模拟祥云,镶嵌蓝色珐琅勾勒飘带。但第一批样品烧制出来后,珐琅与皮革的接缝处出现气泡,皮料瞬间报废。负责质检的老工匠王师傅皱着眉直摇头:“皮革怕高温,这根本行不通。”工作室的人个个都泄了气。 

这几天阿满为此绞尽脑汁,到底怎么才能解决气泡的问题?她请教过烧制方面的专业人士,人家告诉她,皮革和珐琅耐受的温度不一样,只有想办法将皮革和珐琅隔开。可这两样设计时本就是连为一体的,又怎么能隔开呢?眼看后天就是交工时间了,阿满一筹莫展,疲倦极了。

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接一声粗粝的吆喝声:“新鲜热乎的包子嘞—— ”

阿满推开窗,见一个男人推着手推车,佝偻着腰,正沿着皮革厂外的一条马路边走边叫卖着,深秋的晚风裹着包子的香气远远地飘过来。阿满这才觉得肚子好饿,她下了楼。

昏黄的路灯将男人的身影拉得很长,竹蒸笼腾起的白雾氤氲着浓浓的肉香,男人深蓝色的围裙上沾着面粉,阿满突然脚步踉跄了一下,她朝男人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似的。

男人收住脚步停下来,转身朝着阿满,声音嘶哑着问:“要包子吗?几个?” 他张开一双粗大的手掀开蒸笼,乳白的热气里立时浮起一个个褶子饱满的包子。

“您是……周师傅?……” 阿满的声音发颤,手指无意识地在裤子上摩挲着。

男人的笑容倏地僵在脸上。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两人的视线。

大约几秒钟后,男人勾下腰从推车下搬出一张塑料圆凳招呼道:“坐,姑娘。” 随之用食品袋包了一个还在冒着热气的包子递过来。阿满接过包子时,男人枯瘦的、像极了老树皮的一双手刺入她眼睛,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楚顿时涌上她心头。

“快趁热吃,别凉了。”男人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阿满咬下了一口包子,瞬间滚烫的肉馅在舌尖化开,泪水滑下脸颊,记忆便也如潮水般袭来 ……

“您怎么?……”阿满咽下一口包子后喃喃问道。

“啊?你是说我现在?”蒸笼腾起的白雾里,男人手指着自己缓缓从蒸笼架上抬起头。

“您大概忘了,可我一直还记得……”阿满述说了小时候咽趴在食品厂门缝上的事。

“嗨,那没啥大不了的,也不是你一个孩子……”男人微微笑了笑,从案板上拿过一个面团揉起来,边揉边说道:“人啊,就像这面团,摔打够了才能发起来。真要是走投无路了,只要精神不倒,总能活下去。你看呀,我从里头出来后,做过不少粗活,但啥也没干成,这不就又干回了老本行……我现在走街串巷卖包子,挺好的,也能糊个温饱。”

“那您后悔吗?要不是当年您……”

“嗨,没啥后悔的,如果重来我可能还会那样做……每个人都有难的时候,但不管干啥,再难也得守住心里的热乎气。” 周师傅说着掀开另一层蒸笼,喧软的包子瞬时腾起袅袅白雾,在灯光中晕染成一个个温暖的光斑。

阿满又咬下了一口包子,任由滚烫的汤汁顺着嘴角流下……

时间的齿轮让阿满由一个姑娘迅速长成了一个中年人。

这天,深冬的寒风卷起雪粒子呜呜灌进车间,在阿满身后,那道写有“劳动最光荣”的红色标语已变得斑驳漆落。机器停止了轰鸣,整个车间都处于停工状态。阿满穿行在一台台机器间,不时伸手去抚摸那些静默的伙伴,轻轻拍一拍,再看一看,眼神中满是不舍。

老厂长卸任后阿满接过担子,成了皮革厂新的负责人,但阿满一上任即面对着国企的倒闭潮。在经历了早期求大于供、粗放经营的阶段后,皮革厂这个老牌国企一日日沉沦下去成了时代的落伍者,产品销售不畅不说,此前的三角债已将厂子拖入难以为继的境地。

“厂长,趁现在还有人愿意收购,赶快把厂子卖了吧,工人已经有大半年没领到工资了,再这样拖下去恐怕……”跟在阿满身后拿着记账单做资产登记的财务小张说。

“不行,”阿满打断小张,她不是不知道,皮革厂濒临倒闭,可愿意出价收购的给的价位都很低,她不甘心就这样将厂子拱手送出去。她扫视着她工作了二十四年的皮革厂,这里的每台机器,每个操作工序,每一个角落,以至于墙上的每一处斑驳她都再熟悉不过了,这里洒下过她的青春和汗水,也记录了她的成长和无悔。她望着小张说:“我不能让厂子毁在我手里。这里有好几代人的心血,老厂长、我父亲、你,还有数百名工人以及他们身后的家庭都指着它呢……”

小张瞟了一眼阿满咕哝道,“可是厂长,咱们厂还有活路吗?”

阿满不置可否。这话如果放在几个月前,她必会给出肯定的答复:“能,只要追回欠款,厂子就能起死回生。”可连续几个月的追讨收效甚微,派出去的追债人一个个铩羽而归,就连阿满自己,现在也没说这话的底气了。

她去最大的欠债户华丰皮具厂追债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那个姜老板她三番五次求见,他就是避而不见,那天她好不容易将他堵到了办公室,他却说:不是他不还钱,实在是厂子资金周转困难。让再宽限些日子,等他把这批货卖出去,一定把钱结清。

这种骗人的鬼话谁相信呀?他账上明明躺着钱,就是想赖着皮革厂的钱不给。堵住姜老板的那天,他正与客户签合同呢,白纸黑字,光一笔的进账就是好几十万!当时阿满就将欠条拍在桌子上,瞪着姜老板:“你看看这欠条,八个月了!一百二十万,你一分钱都没还!我厂里上百号工人等着吃饭,供应商堵着门要账,我能等,他们能等吗?今天你要是不给个说法,我就不走了!”

姜老板不愧是老江湖,他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换了语气,让阿满先回去,他再想想办法。阿满看他没有诚意还款,说了要去法院起诉的话。谁知,他竟拍着桌子说阿满不识好歹!信不信让她一分钱都拿不到!

阿满也不是吃素的,她见多了耍无赖的老板,当即她直视着姜老板说:“我今天既然来了,就没打算空手回去。你要是不讲信用,大不了鱼死网破,到时候你的名声毁了,以后看谁还敢跟你做生意?”

自然,那天姜老板马上要签的生意被搅黄了,他疯了一样抄起电话冲着话筒直吼:“来人,都死哪去了?快把人给我带走!”阿满被冲进来的几个保安强行带出了皮具厂,当铁门在她身后“砰”地关上时,她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欠款要不回来,工厂无法开工,工人们的情绪有人激愤,有人沮丧,有人主张卖厂,有人力主守住这些家当。阿满是想守住厂子的,当发现有人将厂里的原料、设备偷出去倒卖时,她加派了值班人员,可还是遏制不住偷盗情况时有发生。

厂子是大家的,国有资产该怎么处置还是要听听大家意见。阿满已经让办公室发出了召开全厂干部职工大会的通知,会期就定在后天。

这天核查完资产,阿满回到家已是深夜,她迷迷糊糊刚睡着,就被一阵刺耳的消防警报声惊醒。她翻身起来推窗一看,西北方的火场上方已经是浓烟滚滚遮天蔽日,那儿正是皮革厂仓库的位置,腾起的火舌向往翻滚着,热浪裹挟着焦糊味扑面而来。阿满抄起电话打到值班室,值班人员老杨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厂长,仓库全烧了!原料、设备,什么都没了……”

阿满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财务报表上那串触目惊心的数字还在眼前晃悠,供应商堵门讨债,下游客户拖欠货款,厂里连电费都快交不起了,没想到一场大火,直接把摇摇欲坠的厂子推进深渊……她鞋都没穿冲下楼,不顾一切往厂里跑。

消防车的红蓝灯光下,红色的火焰贴着厂区大楼在风里肆意飞舞,夜空被染成了不祥的血红色,在厂区背后的天空中,一堆早霞也在熊熊燃烧。

 阿满那么看着,恍恍惚惚觉得厂区的燃烧是从天空掉落下来的,她听到了建筑破碎时分裂的响声,看到了如水珠般四溅的火星,然后那堆火轰然倒塌,像水一样在地上漫溢开去……

晨光洒满大地时,这场大火才被扑灭,曾经整齐的厂房只剩下断壁残垣,融化的皮革混着灰烬在地上凝成黑色硬块。阿满蹲下身,尚在发烫的灰烬中,她的手指触到了半块没有烧尽的皮革边角料。突然,在她身后的人群中爆发出骚动,几个供应商举着欠条冲过来:“厂子都没了,我们的货款找谁要?”

阿满被推搡得差点摔倒,她光着的脚被踩得钻心地痛,连呼吸中都带着灼痛,但疼痛让她瞬间清醒过来——欠债总是要还的!她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各位!我阿满在这儿立个誓,厂子欠的每一分钱,我砸锅卖铁都会还!”

“你拿什么还?”“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就是,口说无凭!”……人群叽叽喳喳叫嚷着。

这时有不少厂里的职工围拢上来,他们一个个紧握着拳头,神色凝重得吓人,那几个叫喊着还钱的人见状渐渐噤了声。

阿满趁天还没大亮一个人上了山。此时她站在高处,望着群山间飘浮的云海满眼迷茫,整个天空被一层灰白笼罩着,她刚才爬上来的山间公路,这会儿已看不见了。

冬季的山上草叶凋零,只有四季常青的松柏、杉树、香樟等依然浓阴蔽目。阿满已微微出了汗,连日来她恍恍惚惚的,心中压着块巨石,重得让她透不过气来。

“你怎么能当着众人面发誓由你来还账?你怎么还?你也太意气用事了!”“厂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即使欠了债还有国家呢”“你要清醒点,不要随便往自己身上揽事,眼下要紧的是该为自己好好谋划谋划……”弟弟、妹妹们以及众多好心人的相劝言犹在耳,阿满心烦意乱躲了出来。

沿山道拾级而上,阿满来到一处陡坡,再往前走,就是悬崖。长久以来,阿满希望一切事物都能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下去,她不喜欢骤然的变更,但现实世界却一次又一次打破她既有的轨道,父亲离世,皮革厂大火,都让她猝不及防地站在了悬崖边上。

有那么一刻,阿满想,如果从这处悬崖跳下去,一切也就解脱了,那些追债人再也不用追着她要钱了,她也不用再看那些欠债人的脸色了。可就在她闭上眼睛的一刻,她的眼前浮现出众多身影,那是厂里的老少爷们,他们携儿带女,站在皮革厂的废墟上,眼神里充满了痛苦与悲戚,厂子没了,以后的日子,他们可怎么过呀?

自小,父亲给她取名阿满,就是寄希望于她这辈子都圆圆满满的,可现实世界里哪有什么圆满?!已人到中年的阿满在皮革厂度过了大半时光,从一开始的抵触到慢慢接受,她将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奉献给了皮革厂,而随着皮革厂的倒闭,她的人生又面临着重新起步,她不知道前面的路在哪里?

在阿满目光所及处,一棵拦腰折断却冒出了新枝的树桩突然撞进她眼帘 ,她走到跟前,发现这是棵老樟树,不知是被雷劈,还是被人为砍断,树桩的断茬有碗口粗,枝干已经干枯了,但在其断裂的枝桠间,竟钻出了几簇新枝,绿油油的,嫩叶上还抖动着露珠,倔强地舒展着。

这真的是老树发新枝啊!阿满感叹,一个濒死的老树桩竟也能勃发出如此顽强的生命力!这让她不禁回想起周师傅推着三轮车叫卖包子的那个夜晚,她犹记得周师傅佝偻的身影和那双布满褶皱的手,在蒸笼腾起的白雾里,周师傅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让她印象深刻——“每个人都有难的时候,但不管干啥,再难也得守住心里的热乎气。”周师傅经历了那么多,在年逾六旬的年纪还在沿街卖包子,她阿满怎能就这么向命运低头呢?

阿满收起脚步往回走,此时阳光已穿透云层从树梢上洒下来,朝霞给老樟树镀上了金边,断裂处的嫩枝在风中轻轻摇晃着,似在向她点头示意。山林中的万物都被照亮了,树叶、草丛皆染上了一层金色的油彩。满目金辉中, 阿满望见群山间有一小片碧莹莹的闪光,那是远处的湖面。她突然觉得神清气爽起来。

皮革厂废墟上的焦黑尚未完全褪去,阿满的包子铺已经在街角支棱起来,笼屉冒着热气,混着肉馅的鲜香钻进每个路人的鼻腔。

阿满做的是时下流行的“开口包”,一个包子足足有2两肉,一般食客吃一到两个就饱了。为了做好包子,阿满在开店前特意向年过七旬的周师傅进行了讨教,周师傅手把手地教会她发面、和馅、包包子的诀窍。

阿满的包子铺支起来后,不少人从旁经过议论纷纷:从动不动承接几十万、上百万元的大单子,到如今每单几元钱至数十元钱的小生意,阿满图什么呢?

对此,阿满心里有数:哪怕今天赚一元钱,明天赚两元钱,也是赚钱。面对皮革厂欠下的债务,阿满每天至少要工作十多个小时,为了保证口感、品质,很多事情她坚持亲力亲为。

但阿满的包子铺开业有一段时间了还没有打开市场,每天深夜打烊后,阿满就着白炽灯算账,将计算器上的数字键滴滴答答摁完一看,也就挣了个房租水电钱。蒸笼里剩下的包子泛着冷白的光,阿满抓了一个包子塞进嘴里,被噎得直咳嗽。

这天临近傍晚,阿满推着推车赶到一所小学校的门口卖包子,突然天空下起了暴雨,来接孩子的家长和学生很多都没有带伞,大家被淋得无处可躲,便争抢着躲到了阿满撑起的雨篷下。阿满见孩子们冻得瑟瑟发抖,不住搓着手呵气,她揭开蒸屉,拿出几个热乎乎的包子往孩子们怀里塞,“拿着吃吧,暖暖身子,可以先不用给钱……”有的孩子一开始还往出推,见有人接了包子吃着连说:香,好吃!便有更多的人都涌来拿包子,笼屉里的包子很快送光了。在阿满送出包子的时候,有人拿手机拍下了这一幕。

几天后,网络平台上“暴雨中免费送包子的老板娘” 火了,评论区挤满了询问地址的留言。更让阿满惊喜的是,有餐饮公司发来合作邀约。有的网友得知阿满卖包子是为了还债后,她卖包子的视频在网上再次引发关注,无数网友为她点赞、送上鼓励,还有外地的网友慕名前来品尝。阿满包子铺迅速火了起来。

这天早上,当晨光刚刚爬上青石板路,阿满包子铺的竹帘就被热气顶得簌簌作响了。蒸笼掀开的瞬间,白汽裹着肉香、葱香,以及面皮发酵后的微甜在空气中炸开。

阿满的吆喝声混在蒸汽里,抑扬顿挫得能掐出褶皱:“肉包梅干菜包,热乎的嘞 ——” 她系着条靛蓝围裙,一双大手将喧软的面团在案板上摔得砰砰响,手掌翻飞间,剂子就成了薄厚均匀的圆皮,勺柄一挑肉馅,指尖三绕两捏,十八道褶子便像朵白菊在虎口绽开。

蒸笼摞得比人还高,笼屉间腾起的热浪把阿满的脸熏得朦胧。氤氲的蒸汽中,铺子里人影绰绰,瓷碗碰在木桌上叮当作响,食客们就着豆浆咬开包子,金黄的汤汁“滋”地溅在陶碟里。一个穿粉红衣裳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踮起脚尖够向柜台,一仰脸,被刚出锅的包子烫得直呵气。小女孩缺了门牙的嘴咧得像个月牙儿,"阿姨,我要吃豆沙包一一"

阿满探身一看,微笑漾上眼角的褶皱,“囝囝,起得好早呀!”她掀开最上层的笼屉,喧白的豆沙包冒着热气,散发出诱人的甜香,"慢着点,小心烫一一"

小女孩接过豆沙包鼓起腮帮子噗噗吹口气就贪馋地咬了下去,豆沙馅顺着小女孩嘴角往下淌。旁边穿着蓝布衫的老周师傅忙用纸巾弯腰去擦,笑纹里盛着宠溺:"这丫头,每天一睁眼,就为等这口豆沙包。"

“多亏您帮衬,要不是你和厂里的老伙计,我这店也没这么快开起来。”阿满说着往围裙上抹了把手,又往小女孩手里塞了两个肉包。

铺子前的老榕树沙沙作响,掉下几片叶子落在蒸笼上。蓝布衫牵着粉红衣裳由近及远走出小巷,渐渐化为模糊的影子。阿满目送远去的背影,不觉神思恍惚起来。卖包子还债,听起来有点天方夜谈,可阿满的眼里含着希望:也许再过二十年,她把厂子里欠的账就还完了,也许还没有还完,可不管怎样,她都要守住心里的热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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