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陈春秀事件,想到那“过去的故事”
由陈春秀事件,想到那“过去的故事”
近日网络上热传山东农家女陈春秀被别人顶替上学的事件,不少声音谴责“利用钱权任意践踏别人的人生”的顶替者。
陈春秀直接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抢劫”了人生,顶替者着实可恨。这里我想写三个不太那么“典型”的故事——“被顶替者”都是自愿被顶替。
一、替别人考上大学,自己却屡试不中的“老疯子”
我家离小学很近,不到三百米的距离。所以我还没上学的时候,经常被父母撒在校园里玩。
老师和学生们都对我很好,校园里好多花花草草、蝴蝶蜻蜓,我也乐于去校园里玩耍。
除了“老疯子”来的时候。
“老疯子”是我们那对精神不正常的人的称呼,几乎哪个村都有一个两个“老疯子”,有男有女。这个老疯子是一个高大的中年汉子,有一头乱蓬蓬长头发,随身带着一根“打狗棒”。
往往他还没走近,我就躲得远远的了,所以他的脸在我的印象里是模糊的。
听人说,他长得很帅,国字脸,浓眉大眼,一副有福气的模样,只可惜……
议论的人们每每说到这里,便要叹口气:“命不好呀!四里八乡有名的‘才子’,学习那么好,结果替自己哥哥考学就能考上,就是自己考不上,最后受不了刺激愣是发疯了!”
虽然很难将眼前这个蓬头垢面、拎着棍子的“老疯子”和人们嘴里“长得好又聪明的才子”联系在一起,但是我是相信这话的。
看他的儿子就知道了。
他每次来学校都是为了看他的儿子。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高高壮壮,白净面庞,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听五年级的老师说,他是班里的第一名,遗传了他父亲的聪明。
老疯子每次来学校,看门人和老师也不赶他,大概是他从来不在学校发疯,也不去班里影响学生上课。哪像现在,别说精神不正常的人,精神正常的人都不敢放进校园来,你不知道他是不是不是企图报复社会在大衣下藏了凶器的变态。
他一般都在立在旗杆下方,静静等着,等到放学后接他儿子一起回家。
我见过一次他们父子俩一起回家的场景。
“老疯子”的“打狗棒”垂在手里,他跟他儿子并排走着,有说有笑,身旁还跟着他们村的学生。
没人起哄,没人嘲笑。路上遇到人,他就大声打招呼:“这是我儿!他叫许仕林!”
后来,听说他儿子果然考上了名校,把“老疯子”也接到了城市。
“老疯子”的妻子在他儿子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他又不具备劳动能力赚钱养家,据说他儿子能顺利读到大学毕业,都是和他置换人生的哥哥供的。
二、“感谢主帮助”
我的邻居婶婶也是我的小学老师。
她在家里叫一个名字,在学校叫另一个名字,差了一个字。
我一直以为一个是小名,一个是大名。
有一年暑假,她妹妹带着孩子来她家消夏,我听到她叫她妹妹,居然和她在学校用的名字一样。
这时我才知道当年师范学院的升学考试,是她妹妹代她考的。第二年她妹妹又为自己考了一次,幸运的是也考上了。
我爸和她曾是同学,我爸有次提起上学时候的事:“那时候班里有几个出名的笨人,你婶是一个,那是真的读书不灵光,不过她字写得好的很,字是写得真好。”
关于她的求学经历,我只听她讲过一次:“那时候上学是真的苦,周一到周五在学校窝窝头就咸菜,吃得满嘴燎泡,每逢星期天回家,我能喝掉一锅稀饭。”
她同我妈妈要好,有时候说一些话不避讳我这个小孩子。
有一次,我听见她声音压得低低地,对我妈说:“我妈让我妹替我考试,说你姐脑子笨长得又不好看,考不上了婆家都不好找。我妹就答应了,她也真是听话啊。你都不知道我那时候有多害怕啊,我光怕老师看出来了,说是亲姐妹长得像吧,我跟我妹妹长得还是不太一样的,我脸宽,她脸窄……我直到开学的前一晚上我还在哭着祷告,我在求主耶稣能够帮帮我,千万别被看出来,千万别被看出来……感谢主,最后真的开恩了!”
她自那年起,就成了虔诚的基督徒。多年来,教书之余,就是唱诗、读圣经、去教堂做礼拜。
她在我们小学算是学历高的,她读的是市级师范学院,而其他老师,大多都是县级师范学院。她勤勤恳恳,教了多年的书,从来不争名利还主动远离名利中心。有一次评选副校长,要在她和一个资历比她少了近十年的女教师之间选出。有人主张选她,她立马就急眼了,据说场面十分尴尬。
后来当地乡村小学各种改革,要把各村小村撤并到镇上。村小学校长经过多方周旋,最后得以保留一到三年级,十几个教室的三层教学楼里只剩下不到一百个学生,六个老师,她依然坚守着。镇上学校有来请她去教书的,县里也有,都推辞了。
在我的眼里,这是一个好老师。她看到我喜欢读书,把家里所有藏书全部都借给我看,还鼓励我每天写日记。一个普通的乡村教师能有什么藏书,但是她家里鲁郭巴茅曹等人的书也有几十本。我对文学最初的启蒙就是来自这里。
其他同学有头疼脑热的,她就带着去看病,垫钱从来不让还。
大二暑假,她来我家要我的旧衣服,说班上有个女孩家里太穷了,身上穿的衣服都不能看了。
三、舅舅甲还是舅舅乙
初中的时候,一次偶然聊天,我得知我同桌的爸爸和我表舅是一个单位的。
我说:“这么巧,我舅舅甲也在那工作,你爸爸认识吗?”
第二天我同桌对我说:“我问我爸了,没有甲这个人啊。”
后来有一次我有事要去表舅甲的单位找他,我爸爸特地叮嘱我:“到了就给看门的说找叫乙的。”
“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连名带姓都不一样,显然不是他改名了,改名一般不改姓啊,为什么他在单位要用别人的名字呢?
我不敢多猜。
后来我问起爸妈这一事。
我妈说:“别人替他考的吧!那时候替考的多,我也不清楚,你问你爸。”
我爸却说,表舅是自己考的,只是用别人的学籍。那他为什么要用别人的学籍呢?学籍这东西每个人独此一份,他用了别人的学籍别人用什么呢?别人是自愿达成了权钱交易还是压根不知情?
表舅的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即使他成为公职人员多年以后,他的父亲还是在外面打工,母亲在家看孙子种地。他读书的时候,家里光景只能是更拮据,最广为流传的故事就是他大学毕业后配了新眼镜,旧的近视镜给她妹妹用。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简直震惊了,现在的小孩近视,带到眼镜店配个眼镜,动不动就上千,防蓝光的,变色的,防视力增长的……而三十年前,穷人家的兄妹,靠着同一副近视镜读完了高中。
这样的家庭背景显然既没有财力也没有门路去达成“钱权交易”。所以我猜,这个“乙”,更可能是他的一个亲戚或者朋友,出于人情自愿让他冒用学籍。
但是不管是哪种情况,用别人的学籍,也是作弊行为吧。
在三四十年前,有些地方因为政策原因,对复读生报考中专、大学要求严。许多人第一年没考上,第二年又没资格考。
于是就去找一些已经辍学的人的名字,交换一个身份,继续参加考试。我猜表舅就是这种情况。
这三个故事里的“顶替者”,就是这样,摆脱了做农民的命运,一辈子用着别人的名字生活。这样的故事在那个年代还有很多很多。
现在我们都知道这样的行为是违法的,但是在以前那种情况下,某种意义上属于灰色地带。抛去钱权交易,在那个年代,如果你成绩好,父母让你替兄弟姐妹考试,而且这是他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你会去吗?
我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我既想同意,又怕成为故事里的“老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