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
按照旧例,每年元宵节过后的第二天,村里都会请个戏团来唱上七场戏,总共唱三天,在小庙对面的戏台子上。今年也不例外。 小西八岁了,正上小学,成天穿着母亲给他买的墨绿军装,穿脏了也不给母亲洗。他总用幻想自己有一天可以路见不平,拔拳相助。他觉得自己瘦弱的身躯也有老师说的雄狮的力量,只是现在还在沉睡。小西家离戏台有一段距离。这时候村里还没装上路灯,一到晚上,那些纵横交错的路就连成了一片,路旁只稀落着人家淡淡的灯火,不走个千八百遍,你根本不知道走到了谁家门前。但这并不能阻止小西对看戏的热情。他最喜欢的就是红脸的关公,手里提着一把大刀,每一个动作都那么威武有力。小西觉得关公呼出的每一口气都能让自己勇敢的像头蛮牛。 放学回家路上,小西远远的就望到戏台电子屏幕上的六个大红字“过五关斩六将”,他兴奋的直接将书包丢到了天上。华丽的几个大跳步后,书包直直的砸到了他的脑袋上,他咧咧嘴,提起书包就往家疯跑。 再出家门时,月亮早就阴森森的爬到了云上,星星也稀稀落落的,闪着残余的光辉。天气几个月了,好像一点也没变,照例吹着寒风。风每一次扫过小西的身子,都会让他哆嗦好一会。他借着月光动着身子,向着戏台走去。这路他走了两三年了,加上眼睛好使,速度倒也不慢。 村庄很安静。每一阵从小西耳旁吹过的风到了他身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了,好像一切都被黑暗给吞了下去,可黑暗怎么不吃他自己呢?难道是年?奶奶告诉他过年时候有一只可怕的怪物,叫年,专门吃到外面乱窜的孩子。可是年都过完了啊,难道怪物今年忘记回家了?小西觉得年就藏在他身后的黑暗里,连风都吓的不敢出声了,总觉得自己会被一口吞掉。他的步伐越来越急促,整个身子缩了起来,不敢回头看一眼。 夜色更黑了。他现在走的路鲜有人家,月光也渐渐的暗了下来,月亮上裹了一层淡淡的黑雾。小西的脑海中开时闪现各种各样的妖怪与鬼魂,聊斋的,西游记的,甚至还有在邻居家偷偷瞟过一眼的长发贞子,他对身后的恐惧不停变化着,但从来没有消减过。他开始朝前狂奔,大冷天没跑几步额头上就出了汗。他觉得属于他的一切都被身后的怪物和漫天黑暗摧毁了。在绵延不绝的寂静中,身影都消失了的他,突被一道强光照到了脸上,来不及反应,便被黑暗按到了墙上。他的牙齿咬到了那张大手上,钉的死死的。突然另一只手朝他的脸砸了过来。更浓重的黑暗像魔鬼一样乱舞。如果你去触碰那黑暗,会觉得它黏黏糊糊的,在这寒冷的天宇下,似要凝成冬日静谧的夕阳。
铜锣声流了过来,寂静将它拉的绵长悠扬,各种乐器被接连奏响。由音响传导向四周蔓延开来,以戏台为中心的村庄的空气都只振动着这一种音频,小西的哭喊声好像大海中滴入的一滴水。
孙老头现在居无定所的,到哪里都能睡上那么一会。戏台上,村里人搭起的牛棚,甚至戏台对面的小庙,他都能熬过一夜,不论夏冬。以前他虽然有些游手好闲,却还摆弄两亩地,种些土豆玉米,自己留点,多出的卖点钱,也活的凑合。他人老了,晚上有些看不见,总要带个手电筒。一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时节的晚上,他去了一个赌摊上,先是些闲钱,后是两亩地,最后是父母留给他的小土房,都输了出去,输给了小西他爸。小西爸看他可怜,只准备拿一亩地,其余的就都算了吧。他心里乐呵呵的,可突然有人起哄说他输不起,不男人,怪不得打了几十年光棍。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女人的声音也加了进来,最后变成了主力,他有些气不过,直接拿了房契地契出来强塞给小西他爸,小西爸拿张地契后说什么也不肯再要了,两个大男人推推嚷嚷的,旁边人的讥笑声也更盛了,最后两个人居然厮打了起来,几个壮实汉子也加入了其中,但都是来帮小西他爸的。女人们对他的咒骂越发恶毒了,他被狠狠的揍了一顿。月光在他脸上照出了晶莹的水珠子。
那夜孙老头的房子里的火熊熊烧着,周围的土地都被熏成了炭黑色。孙老头就睡在他的地里,旁边扔个酒瓶子,还有他的那把手电筒,夜里灯光刺眼的手电筒现在那样黯淡。清晨的阳光一条一条的刺了下来,扎醒了这片大地。布谷鸟的声音又悻悻的响了起来。孙老头再也没去打理他的土地。
过年的时候,村里人都喜欢去庙里摆些贡品,叩拜叩拜菩萨,求家人平安。有些钱的还会摆瓶酒弄个鸡。孙老头可高兴坏了,到晚上就住庙里不走,偷吃偷喝的,过的好不惬意。
唱戏这几天人们进庙参拜的更多了,各种贡品也就不断了。孙老头也成天都是醉醺醺的。人们心里不乐意,可也没谁想再去搭理他,就也放着他不管,偷吃偷喝,权当做善事了,谁也不会真的相信庙里的菩萨。唱关公的那天晚上,他依旧喝高了,在庙里躺着打呼。当晚村长要到庙里参拜,为全村祈福。白天庙里多摆了些蜡烛,还拉了根电线过来,上了灯泡。晚上灯火轰的一亮,只见孙老头歪歪扭扭的身子,整个人好像在粪堆滚了一圈,脏的不成样子,还散发着一阵恶臭。这下村长的脸色可好看了,几个知趣的人拿了根棍子把他杵了起来,又用棍子把他硬生生杵了出去。
他踉跄朝前甩着身子,晃晃悠悠的走着。戏台前缩了一大帮人,等着开戏,也没谁注意到他,台上灯火通亮。人们总习惯盯着有光的地方看,尽管那里也空洞洞的。他注意到明亮的台子,只以为是太阳出来了,看了几眼,拐了个弯,继续慢悠悠朝前晃着。
他想找个什么地方睡一觉,可去哪里呢。风越来越大,也越冷了。
风一刀一刀的割过他的身子,一股炙辣辣的感觉在他身上散开。在这寒冷的夜,他感觉到的确是灼热。像他站在门外看他家的熊熊大火一样,也像人们的拳脚与辱骂。拳脚与冷风交织着击打他的身体,还有女人的言语,他听来像巫婆恶毒的诅咒,一句一句的绞死了他的心。“输不起”“不要脸”“没出息”这些词组成的漩涡一点一点的将他扯了进去。惨叫声渐渐平息了下来,又有女人开口了,“当家的,回家吧,给你下碗面吃”。他不知道这是嘲笑他还是可怜他,总之那些个汉子都回家去了。
浓重的夜色下,他继续走着。是小西爸先把他扔了几下吧,他身子轻,竞直接被甩了出去,人们的嘲笑声好像比夜色还浓。他脑子一热,撩起旁边的一把板凳就朝小西爸爸砸了过去,砸到了小西爸爸的腿。那又是谁按了他的胳膊呢?应该是小西的两个叔叔吧,接着又有几个和小西爸爸要好的人参和进来,你一拳,他一脚,女人的嘴把他围堵到了中间。小西爸爸最后给他补了一脚,是踢到了哪里了。反正他直接就坐到了地上,脸上的血像眼泪一样止不住的下来。他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那些起哄的人好好的活着呢?
风逐渐吹散了他的醉意,酒精却早把他心头的恨挥发了出来。他猛地停了下来,整个脸都在抽搐着,呼吸浓重又急促。过去的泥浆的痕迹全都凝到了他的头发上,再大的风,也吹不起他的凝块的长发。前面的路他也能看清了,延伸向黑暗,无穷无尽。他摸索着他的老伙计,那把手电筒。忽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个明晃晃的东西,如果他没看错的话,那是张脸吧,有些稚嫩,该是个孩子的吧。
报幕的声音流了过来,“今晚,我团将带来著名......”,铜锣声一声声更急促了,逐渐敲醒了他。他听着了一个哭喊声。他看到那脸上按上了一只手,牙齿随后紧紧的钉在了手上,忽的另一只手朝脸上砸了过去,一股浓重的液体在脸上蠕动着,像是白纸上的墨迹,牙齿还未松动。他觉得那些血像从他脸上流下来的。终于,牙齿被撞开了,悲痛绝望的声音填满了他的脑海,就像那夜他喑哑的喉咙发出的,只是他却没有勇气用牙去撕下一块肉来。他瞪瞪的看着,恨和勇气一同爆了出来,他猛冲了过去,朝着那些拳头,声音,过去的,现在的,悲痛。
人们过来的时候,地上躺了一个老汉,失去了心跳与呼吸。一把把手电亮了起来,结成了一片光明。一把血迹斑斑的手电被紧紧攥到了手里。一个孩子的哭声响在了一片沉默里,在远方渐渐沉寂。
人贩子被抓住,坐了死牢。
许多年后,当兵归来的小西在孙老头原来的小土屋上新建了房子,宽敞又明亮。他是村里最能干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