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公子
1.
有风,卷霜雪漫漫落下。有楼,倨孤崖遥遥独立。有人,烹苦茶静静等待。
檀池踌躇良久,撑了油纸伞步入庭中,轻声:“公子,夜凉。”
细碎雪珠轻敲伞面,闻声,公子拾眸,“何为凉?”
檀池见他面容,不由微怔。
公子衫袖皆覆之白雪,一动之下,如满身梨花簌簌。他微微一笑,“只是随口一问,不必在意。”
南有孤山,山有小楼,其居公子,掌天下生杀。江湖中人,闻小楼之名而丧胆,有人说,公子是个怪物,亦有人说,公子是神。
檀池来小楼半年,终于得以近身伺候,她曾想过公子是什么样的人。她来时,公子在院中看云,由薄暮,到黄昏,由黄昏,至雪夜。
暖阁里升起银炭,小楼的暗探俯首低语,“东宫的门客沈裕又见了六殿下,属下已探清,六殿下曾与沈裕有恩。”
公子换了一身干衣,发梢犹湿,伸指拭去书简上的水珠,语气淡淡,“那就杀了吧。”
暗探微迟疑,“江北沈家均涉其中,是否..…”
“嗯。”
今夜,沈家的血会染红江北的雪。有时候,他并不想这样绝情,杀人,只会令他痛苦。
湘色矮榻上煮着极苦的茶,侍从退去,阁里只有咕嘟咕嘟的水声,赤色火苗轻舔瓷壶。
他望着竟有些出神。
檀池进来时,公子着一身白衣,苍白的指尖缓缓伸向火炉,仿佛在寻求温暖。
“公子?”
檀池只短促地喊了一声,整个人已身不由己地扑过去。公子有一丝损失,明日在悬崖下被千刀万剐的人就是她檀池。
“无妨。”公子缓缓收了手,檀池也只能停在他三步之外,听他轻声问:“这么晚,可是有事?”
公子对任何人,纵然是满身恶臭的乞丐,也永远是温和的。
檀池道:“公子问我的问题,我有了答案。”
“哦?”
檀池从袖中取出一只翡翠盒,按下簧扣,里面卧一枝雪捏的梅花。
“这是梅枝上的雪。”
公子笑了,眉眼也随之微动,明明是笑,可却有几分失望。
“这雪,与外面的雪..…”
他忽然噤了声,因为檀池握住了他的指尖,笑眯眯地开口,“我想公子一定会问我,这雪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我捏了半个时辰的雪,手一定是凉的。”
无波的眸色无端掀起波澜,公子道:“莫非你不知道我是个没有知觉的人?”
檀池惊讶地松开了他的手,“这竟然是真的?”
“我感受不到这世间的冷暖与疼痛。”他微微一顿,竟是笑了,“可是刚刚,我竟然有了感觉。”
刚刚--
檀池还来不及反应,一双手已被公子握起,紧紧地,不容她挣脱。“你的手,很凉。”
公子的手很温暖,但檀池浑身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只想抽回自己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
她欲哭无泪,“檀,檀池。”
2.
檀池从未想过有这一天。
小楼里的人也从未料到,公子身边的近侍伺候地最长的,不过三月,与公子最近的距离,不过三步。
可这个叫檀池的却不同,她伺候的第一天,公子在雪里坐了半天,按理,她早该被总管换了。
可如今,公子却许她近身侍奉,寸步不离。
总管有些不安,这种不安,在他面见公子,习惯性地为公子烹一壶苦茶时,得到了证实。
公子竟令他退下,轻声道:“让她来。”
总管侧目,檀池一脸生无可恋地往壶里添着茶叶,公子喝茶,一壶泉水里需有整整四十九片叶。
檀池随便拨拉一下,盖上了壶。炭火需有七块,火候才是正好。她抓了一把,塞了进去。
煮茶要一炷香,茶香才最浓郁。檀池打了个瞌睡,整整两柱香才点茶。
总管怒了,在檀池去送点心的路上堵了她,“檀池,你可知错。”
檀池吸吸鼻子,“你想怎样?”
“离公子远些,否则你就去打扫马厩。”
檀池比他还委屈,“我本意只是不想那么快被换走,才大胆去摸了公子的手,谁知道公子现在日夜要我伺候,我已经三天没有睡觉了,吃个饭都要在他眼前..…”
“你摸了公子?”
檀池泪眼婆娑,“啊?”
总管喃喃道:“你居然还活着,不可思议。”
带着这样颠覆的认知,总管渐行渐远,身子都有些摇晃。
暖阁里比平日更温暖,因为檀池畏寒,她进来时公子在一旁看书,糕点依旧是原来的模样。
“公子不喜欢?”
她眼巴巴地看着,公子头也不回,“吃吧。”
小楼里的点心一向做的好,檀池入小楼前也算是尝遍了美味,却也不曾想过这里的食物竟做的这般动人。
日夜伺候的不甘心就一点点消散了。
公子的生活实在是很乏味的,看书,看云,或者是下棋。
他的棋是与旁人不同的,黑子是圆的,白子却是方的。
檀池起初很好奇,公子只是淡淡地笑,“我看不清颜色。”
没有颜色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檀池不知道,公子有时会问:“梅花是什么颜色?”
“有很多颜色。”
公子握着书卷,苍白纤细的手指衬着泛黄的纸张,有些出神,“你喜欢哪一种?”
檀池想了想,“红梅,红色最艳。”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恐怕公子连什么是红色都不知道。
公子只是笑了笑。
次日檀池醒来时,打开镂花木窗,不由发出一声惊叹。
小楼千顷,遍栽红梅,云蒸霞蔚,如雪原上倏尔红霞满天,微风拂面,卷起一阵暗香。
公子问:“可喜欢?”
檀池当然喜欢,可迎着公子澄澈无波的眼眸,她却有些吐字艰难。
最终她垂下头,声音细细地,不知在说给谁听,“我,我不知道...…”
若说是因为只有她能触碰他,为何自那次握过她的手后,公子便不再碰她。若说是其他,檀池也从未见过公子待人如她一般好。
可檀池的心,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3.
檀池没有得到答案。
公子依旧待她很好,她渐渐地比小楼里的人地位都尊崇起来,明明她只是个侍女,旁的人见了面都会诚惶诚恐地叫一声“檀姑娘”。
煮茶就是檀池一天要做的事,其实公子也喝不了许多,却总是喜欢叫她待在身旁。
一次劫后余生的风波后,檀池终于悟了。
她这样的资质留在公子身边,难免惹人妒忌,那日她一时大意,煮出的茶水中竟有毒。
公子只抿了一口,便尝出了毒。
檀池自然被牵连,公子不在时,总管将她提到了刑房。
总管说:“小楼里容不下叛徒,檀池,我查过你的生平,你十六岁之前的种种,以小楼在江湖上的地位,依旧一无所获。”
檀池面色渐白,没有说话。
总管叹了口气,“小楼里的刑罚,你受不住的。”
哪怕是最硬气的男人,都抵不过小楼的十六道刑。檀池只坚持到了第六道,已经昏死过去。
醒来时,暖阁里熏了淡香,遮掩了血腥气。
公子端了药进来,阁里只点了两盏灯,檀池抱着被子看去,重重纱帷拂动,白衣公子绝代风华,却又淡漠疏离。
她哑着声音,“檀池没有下毒。”
“我知道。”
药散发着清苦的药香,檀池接过来一气饮了,抬头看着公子,问了一句十分大胆的话,“对于公子来说,檀池算是什么?”
公子不知道。
他只是想留着这个人,这是他世界上唯一可以触碰的人,或许,也是他和这个世界为数不多的联系。所以他只是说,“下毒的人找到了,你不必忧心。”
檀池自顾自地说,“我对于公子,其实只是个宠物,高兴了可以摸摸,不高兴了可以随意让人拖走。”
宠物?
公子看着她,檀池皱着脸,眼眸不再如平日一般明亮。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难过?
公子感觉自己的心微微一缩,他说,“不开心,就走。”
檀池瞪大了眼睛,脸颊上渐渐充血,半晌,才挤出一句,“走就走——”
公子:“..…”
为什么让她走,她看起来更不开心了呢?
檀池硬气地拖着病体搬走,总管贴心地把马厩给她连夜收拾出来,并嘱咐她安心养病。
总管笑得总有些不自在,檀池简直难以将他和那个在刑房里的人联系起来。
“下毒的人已经找到,我这不是冤枉了檀池姑娘嘛,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檀池躺在破屋子里,马在屋外吃喝拉撒,她闻着马粪味,倔强地扭过了头。
最受宠的侍女得到了冷落,有人便开心起来。大家都是被小楼买来的侍女,凭什么你能得公子青睐呢?
檀池受到了莫名其妙地对待,比如马绳总是松开,她追着马满院子跑,比如马儿总是吃坏了肚子,半夜臭地她叫苦不迭….…
这些事总是会在次日有所转机,比如隔壁总笑她的侍女被马踩了腿,疑似给马下巴豆的侍女被调去刷恭桶。
所以除此以外,檀池觉得一切还好。
只是偶尔半夜,总是会梦到一些奇怪的事。
梦里有个人站在窗前,檀池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极美。他问的问题也很奇怪。
“你为什么会难过?什么叫难过?”“痛是什么?”
“血为什么是红色的?”
·····
檀池每每醒来,都要抱头痛哭。都离开快半个月了,为什么这种问题还是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不过很快,檀池就不为此着恼了。马厩里的马都是万里挑一,时不时需要去山下放风,檀池也很乐得去转一转。
那日风清日朗,山下雪化了一片,梅花正浓艳。
檀池正想折一枝,眼前却忽然一黑。
4.
有人抽去了遮眼的黑布,檀池睁眼时正跪在大厅下,金碧辉煌的厅堂之上,坐着一锦衣男子。
檀池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那男子眉梢微挑,“是不是觉得孤和你家公子有些像?”
檀池想了想,“你是六皇子?”
六皇子笑,“很聪明,可惜只是聪明也不足以能让公子这样在乎你。”
“公子对谁都很好。”
六皇子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地,仰天大笑,“这世上居然会有人说谢长宴好?”
檀池面色一变,谢长宴,乃是当今东宫的名讳。
“你不知道?他是谢长宴,哦,不对,他曾经是谢长宴。”六皇子道:“他的胞弟已经顶替了谢长宴这个名字,如今他只是个只敢蜷缩在小楼里拨弄风云的怪物。”
檀池不知他在说什么,下意识地反驳,“他不是怪物。”
话音刚落,檀池已经挨了一巴掌。“没有人可以这样对孤说话。”檀池嘴角流了血,她仍倔强道:他不是怪物。”
他只是没有知觉。
她从来都是一根筋,所以她又挨了巴掌。
最终还是六皇子看腻了,留她一条命喘气。
“他屠了沈家,我派人在他饮食里下了毒,我原本以为这次会和以前一样,他身边的人再次被清洗,谁知道他竟然留了你一命。”
六皇子叹了口气,“你必然对他有些作用,孤想用你的命去换一件东西,你说好不好?”
檀池恶狠狠地盯着他,而后就被拖去关了起来。
昏天黑地,不知日夜。
檀池将死未死之时,终于迎来一线曙光。
屋子里起了火,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去的,只隐约觉得自己被人拎进了一辆马车里,嗓子火烤得说不出话来。
有冰凉的指尖擦过额角,檀池不管不顾地抓住,贴在通红脸颊上蹭了蹭。
身边的人有些发怔,直到她哑着说了句渴,才倒了水来喂她。
一小口一小口地喂,解不了她的渴,她猛然挣扎着坐起。恍然间似乎唇角碰到什么软绵绵的物什,檀池舔了舔,甚觉冰凉。
那人倒是僵硬地很。
不知几许时光,檀池终于在回小楼的路上醒来。
她是在马背上被颠醒的。
一牙缺月悬于藏青天空,浓淡星光从林间树梢洒下,清冷的风拂过背后那人线条分明的轮廓,檀池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梅花香。
“公子?”
她有些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公子没有理会她,任由她没有力气地靠在怀里,马儿在林间慢慢地走。
“我原本是有名字的。”公子缓缓开口,“如今我只能叫公子。”
檀池不明白公子为何要与她说这些,心中却忍不住一跳,“世间只有一个公子。”
公子微微一笑,“不错,世间也只能有一个谢长宴,公子和这个世界从没有什么联系,他只是谢长宴的影子,谢长宴的一把刀,公子不需要名字。”
他的声音那样轻,檀池却听出了一缕苦涩。“公子和这个世界怎么会没有联系呢?”
檀池仰起头,拉下他的头颅,双手轻轻覆盖在他眼睛上,“公子不是说过,只要我在你身边,你就能感受到这个世界原本的样子吗?”
公子任由她蒙住双眼,“那你愿意吗?”
“在你身边锦衣玉食,你不赶我走,我怎么会走?”
“好。”
得到六皇子府邸走水,六皇子遇刺的消息时,檀池已经躺在暖阁里养伤。
总管如今对她的态度简直低到了尘埃了,唯恐这位小姑奶奶有什么不顺心。
檀池非常好奇,“总管,你最近看见我为何这么害怕?”
总管嘤嘤哭着,“还不是上回背着公子审你的事,要不是念着我伺候公子近二十年了,早被赶出小楼了。”
公子在院里看云,白衣,墨发。
风拂过他的衣角,又似不忍心唐突了他,只缓缓地放下。
檀池忽然觉得心里很温暖。
5.
檀池最近的生活很奢靡。
躺的是东海暖玉整块雕的床,盖的是御贡皇宫的蜀锦被,吃的是山珍海味不带重样.....
公子对于锦衣玉食这四个字,了解地十分透彻。
她每日只陪公子下下棋,喝喝茶,偶尔去赏赏花。
日复一日,檀池也会倦。
即使是当宠物养,也该放她去透透气。
公子却迟疑了。
檀池不服气,“你上次去救我也出了小楼,这次再出去一次又如何呢?”
总管趴地上哭得稀里哗啦,公子想了想,抬头笑了笑,柔声道:“也好。”
今夜山下倒也没有那么热闹,只是春初,正值满城花开。檀池一路走,衣袖上沾了一路的花。
夜风轻拂,花香暗浮,檀池与他并肩走在街上,卖糖丸子的老板都忍不住称赞这一对璧人。
檀池笑弯了眼睛,将自己的小手塞进公子的手掌中,“那就谢老板美言了。”
一刹那间,温软的触感自掌心传入心底,酥酥麻麻地。
檀池抬首时,公子白玉似的脸颊上竟有些浮红。
今夜,良辰美景。
回小楼时,有三名黑衣人侍立门口。为首一人沉着嗓音,“公子,得罪了。”
公子轻轻推开了檀池,随即,为首
一人接过长鞭,狠狠在公子身上鞭
答三下。
顿时,血染白衣。
那鞭子绝非普通,只三鞭,已然抽的公子有些站立不稳,檀池被吓得手足无措,倒是总管轻车熟路的送来了伤药。
“小楼对于公子,是保护,也是禁锢。”总管欲言又止,终是叹
气,“上次为了你,已经破过一次例了。”
暖阁里没有点灯,纵然如此,檀池也能看到公子白衣褪下后,背后那鲜红的鞭痕。
檀池忍不住眼眶发热,“你知道,你知道还...…”
公子拍拍她的手,“你若是喜欢,我们下次再去。”
“不去了。”檀池差点没哭出来,“以后都不去了。”
公子眉眼带笑,“无妨,我原本就是没有知觉的。”
檀池伸手覆在他的伤疤上,“这样也不痛吗?”
公子皱了皱眉,被檀池触碰的地方,生出一丝难言的感觉,连带着心脏也抽搐起来,他笑了,“原来这就是痛吗?”
檀池忍着泪给他上药,阁中只听见她粗重的呼吸声,还有窗外落花声。
公子望着她轻柔细腻的动作,她袖间有街上的桃花香,不知何故,心中竟柔软似水。
他轻声细语:“我幼年时还不知道自己与旁人是不同的,因为不知疼痛,常常要血流到地上别人才会知道,母后那时很心疼我,经常亲自为我上药。”
“后来太医说我这种病是天生的,可能这一生,活不过三十,后来我就被送到了小楼,再没有人为我上过药。”
檀池上药的手在抖,“那如今,如今在东宫里的...…”
阁外忽然雷电阵阵,一道惊雷划开了天际,照得他面色一片苍白,他说,“双生之子,他是我的胞弟。”曾经,他是谢长宴,如今,只是公子。
檀池静了片刻,忽然道:“我骗了你。”
公子望向她。
她继续道:“我是东宫的暗探。”公子抬起指尖,拂过她眉目,“我知道,这小楼里,很多都是东宫的暗探。”
闻言,檀池颤抖起来,“你已经自困小楼,他,他为何....”
“他怕我,很多人都怕我。”
檀池伸开双臂抱住了公子,“我不怕。”
公子低头冲她微微地笑了。
檀池低低道:“我可不可以叫你阿宴?”
话未说完,脸已经红了。
公子摇摇头,“谢长宴这个名字不属于我了。”
檀池很固执,“我偏要叫,阿宴,阿宴...…”
他低头,犹豫一下,不知该如何封住她喋喋不休的嘴唇。她却如藤蔓一般攀上来,害羞地轻轻啄了他一口。
如此轻薄,又如此欢喜。
6.
小楼里依旧平静。
在一个宁静的夜晚,檀池忽然感觉被谁捞进了怀里,力气大地几乎要捏碎她。
她要开口时,一滴泪落在颈后,公子的嗓音很低沉,“父皇驾崩了。”
他还是谢长宴时,那个叫做父皇的人,不曾给过他太多的温情,总是告诉他,你比你的弟弟优秀很多,所以你能坐在这里。
后来他被送来小楼,父皇不曾来送过,只是将胞弟从暗室里牵出来,告诉诸人,这是谢长宴。
可现在他还是会觉得有些痛。
檀池静静地,不再说话。
她知道,东宫即位,风雨欲来。不出几日,宫里果然来了人,却只接走了檀池一个人。
巍峨宫殿,辉煌灯火,檀池看到一张与公子一模一样的脸,如今已龙袍加身。
“陛下召我来,所谓何事?”
天子端看她半晌,蓦然冷笑,“私下里,你不是喜欢叫我阿宴的吗?”
檀池抬头,眼眸灼灼如星,“因为陛下不是真正的谢长宴。”
“闭嘴。”天子震怒,“朕就是谢长宴,沈檀池,你胆子不小?”
檀池道:“陛下骗我是当年在太液池边救我的谢长宴,诱我去杀他,难道我竟不能问一句吗?”
天子目光阴势,“你别忘了,你沈家一门冤死,现在只有朕能还你沈家清白。”
檀池的心,又沉入了谷底。
天子临走时还不忘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你放心,事成之后你就是朕的妃子。”
檀池避开他的手,定定看着他,“我最初曾吃惊于你们一样的容貌,现在才明白,你和他,并不相同。”
天子登基,朝堂仍是动荡,首当其冲的,就是心有不甘的六殿下。
公子再次离开小楼时是一个人,檀池守着花树从天黑到天亮。
公子回来时拄着一把剑,浑身浸透了血。
檀池一边为他处理伤口,一边掉眼泪。她其实原本只是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沈家被灭门,唯她一人生还。
她天真地以为,自己已经见过血腥。
“你别哭了。”公子替她擦去眼泪,柔声道:“我不疼,你一哭,我倒是疼了。”
檀池点点头,却哭得更凶了。
六殿下惨死府中,天下哗然。
所有人都知道,能做到一剑封喉,还能从万军丛中逃出生天的只有一个人。
小楼,公子。
六殿下素来表面贤德,门下效忠的江湖客极多,小楼纵在孤崖,也挡不住这滔天的怒意。
檀池很担心,她日日守在公子身边,却抵不住宫中一再传来的噩耗。
太后病了。
公子的伤很重,她没有敢将这个消息告诉公子。
小楼里暗探雌伏,小楼外刀剑无情。
公子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檀池心中沉甸甸地,却还是习惯性地冲他笑。
他喜欢她笑,每每她笑,他总要看着。
“你笑时,我总觉得这个世界还值得我活着。”
公子喝很苦的茶,因为他的味觉也在慢慢消退,檀池将苦茶里调了花蜜,陪他一起看天。
“为什么总要看云?”
公子回答她:“因为很干净。”
檀池忍不住鼻酸,他这一生,为了宫里那个人,一双手沾满血腥,在他目所能及之处,唯有天上的浮云最干净不过。
公子有时也会很奇怪,有时候同她说话,总是说着说着她就哭了。
明明只是一些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她偏偏要拉着他的袖子哭个不停,哭完了还要眼神坚定地看着他,“公子你放心,我一辈子陪着你。”
他便忍不住笑,“好啊。”
其实也无妨,他活不过三十,自私地将她再留上三年五载,也就够了。
可没有想到,对于他而言,三年五载也是奢望。
夏末秋初的时候,江湖上来刺杀的人越来越少了,小楼的门却被急讯半夜敲响。
太后,病危。
7.
送消息的侍从还站在外面。
檀池眼前是点点血斑,像桃花开了公子一身白衣,他捂住嘴,依然止不住咳出血来。
檀池喉咙一哽,嘴唇微动,发不出任何音节。
这些日子,一直是她是公子身边,谁又能知道,太后病重的消息却从未送到公子手里。
最终公子艰难地止住了咯血,拿起长剑,向外走去。
檀池拉住他的衣角,“别…...别去。”
她几乎要哭出声,“你生我的气不要紧,不要去,谢长宴会杀了你的,他一定会借机杀了你的。”
“我没生气。”公子轻声道,“但她是我母后,我一定要去见她最后一面。”
檀池擦干了眼泪,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那你带我一起去。”
“不行。”
“可以的,阿宴。”
她软着嗓音,灯影月色在她身后摇晃,薄薄一层浅光在眼眸里流动,她的神情很坚定,如一柄出鞘的剑。
公子微一迟疑,缓缓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很温暖,修长而有力,檀池一路上都紧紧与他十指相扣,直至入宫,也舍不得松开。
天子独身一人已等候多时,他淡淡看了一眼公子,“没想到你身边也会有女子。”
宫巷极长,天子指了指尽头,“那里,就是太后的寝殿,我答应过她,她在一日,我绝不对你动手。”
半晌,天子又露出残酷的笑容,“你去见她最后一面,我却不能保证你还能不能活着出来。”
这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可檀池知道,公子依然会去。
天光微暗,永巷里散落一地霜月,檀池与他并行,只听得见自己浅浅的呼吸。
“公子,在檀池很小的时候,被一个人救过,后来为了报恩,来到了公子身边。可我喜欢公子,与这些都无关。”
那是因为什么呢?是初见时,他目光温和而又疏离地问她,何为凉,还是他望云时,风卷过梅林撩动了心弦?
“因为公子在我心里,是个很温柔的人。”檀池仰起头,眸光浸透月色,琉璃一般剔透,“可是公子,如果檀池不是你唯一可以触碰的人,公子会不会喜欢我?”
公子顿了顿,轻道:“檀池就是檀池,与其他无关。”
闻言,檀池突然停下脚步,闭上眼睛,呼吸渐渐不稳,“但是公子,这条路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我还有自己的事情没有做完。”
路很长,尽头的宫殿笼罩一层青雾,华贵而森严,仿佛地狱。
檀池突然挣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永巷尽头奔去。
“踢踏,踢踏..…”
她不敢回头,不敢去看那人用什么目光凝视着他的背影,他曾说她是这个世界他唯一的联系,可如今,她也要背叛他。
她听见极轻的一声叹息,“这样也好……”
她捂住耳朵,拼命地狂奔。
你为什么不怪我?不问我为什么?
天子眼中闪过一丝讥诮,“檀池,你果然不负所望,给了他最惨烈的一刀。”
檀池力竭地扑倒在他脚下,惨白的脸上流下两道泪痕。
公子站了许久才转身,推开了那扇宫门,修长的身影逐渐被光影吞没。
天子快意地笑起,伸手搀起檀池,“从此以后,你就是朕的爱妃,檀….…”
忽而,一道银光掠过眼前。
天将明,月将沉,归雁哀鸣。
8.
江湖上已经没了小楼。
一夜之间,小楼人去楼空,逐渐凋敝,逐渐有人开始遗忘它曾经的可怕。谁也不敢接近小楼,听误入荒楼的猎人说,那里半夜会有女子凄厉的哭喊声。
天下也没有了公子,但没有公子的天下,依旧是不太平的天下。
新帝在太后逝去那日,没了一只眼睛,此后,性情大变,大兴土木,修建陵墓,朝政荒废,只顾游乐。
这般作践,历经三载,王朝已有分崩离析之势。
天子纵情欢乐,夜深时,却独坐在床前,一杯接一杯的饮酒。
醉到深处,暗影中走出一人,他竟痴笑起来,“你终于来了,那日我一把火烧了寝殿却没有找到你的尸骨时,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来要我的命...兄长。”
公子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不喝两杯吗?这几年,想必你活的也不容易。”天子摆下两只酒杯,“我记得幼时一个人生活在暗室里,唯有你肯与我说话,第一次饮酒,也是你带给我的。”
公子坐了下来,拾了一只酒杯,良久才低着嗓音,“檀池呢?”
“或许是死了。”天子笑了,抚上自己的一只眇目,“她想杀我,我折断了她的手脚,扔到了小楼,兴许你去,还能为她收起一副骨骸。”
公子身子颤了颤,竟忍不住咳嗽起来,半晌拭去了指间朱红,抽出一把长剑。
天子凝视着那把剑,曾经,也曾为他斩去无数仇敌,如今,如要砍下他的头颅。
“我记得兄长说过,要护我一世平安,如今不做数了吗?”
公子静了片刻,“可你不该是谢长宴。”
天子狂笑,“你以为我稀罕谢长宴这个名字吗?我恨透了这个名字,所有人,包括父皇,他临死前也只会喊我长宴,他说若不是长宴,我这一生永远不会活在阳光里,可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我是谁?”
他抬头看了一眼公子,甚是凄惶,“都说公子是天子的影子,可你我都清楚,这一生,到底谁是谁的影子。”
“我这一生,到死都不曾为自己活过。”
天子喝尽最后一杯酒,公子终于提起他的剑。
剑起。
天子扯出一个可怖的笑容,“只可惜谢长宴,即使你杀了我,也永远找不到那个女人了。”
剑落。
浓稠腥臭的液体溅满一身,竟如灼艳红梅铺开画卷,公子只是站在那里,任月光爬过来,照亮地上那张一模一样的脸。
隐约间,似乎能听到幼年誓言。“兄长护你一生周全。”
暗室里那双眼睛,怯懦而又明亮。此后余生,谢长宴独拥天下,却无一人与他有关。
对于陈帝谢长宴,在他即位的十一年里,后世文人对他评价两极,有人说,他在位前期荒淫无度,民不聊生,是昏君。也有人说,他后期勤勉,朝夕为政,为大梁盛世立下汗马功劳,是明君。
陈帝在位的第十一年,鬓已微霜,那一年冬,他去了小楼。
小楼荒废许久,唯有梅花年年如期。
随从不解,陛下每年来此,总是会在高阁中烹一壶苦茶,加许多许多的花蜜。茶煮到干,也不曾饮上一口。
有时陛下也会喃喃自语,“檀池,为何我还没有找到你,我快支撑不下去了。”
檀池这个名字,陛下派了很多人去找,却一无所获,再一次听到,是在一个街市上。
是一个并不年轻的妇人,她额角有一道狰狞的疤痕,闻声竟是回了头。
“公子叫我?”她微微笑道,眼眸琉璃一般剔透,“可我不叫檀池,我叫宴娘。”
陛下仿佛已经有些痴了,“你.....你真的不是檀池?”
说话间,重重咳嗽起来。
宴娘摇了摇头。
言语间,有孩童在远处招手,“娘。”
宴娘歉然一笑,端起面前刚刚做好的糖丸子,慢慢走了过去,“来了,贪嘴的家伙。”
身旁有人叹气,“公子莫怪,这宴娘是李书生从山崖底下捡的,那时候手脚都断了,浑身血淋淋的,也记不得自己是谁,只每天只知道叫什么阿宴阿宴的,大家就都叫她宴娘了,对了公子,你们是认得她吗?”
谢长宴笑了笑,眼中却逐渐朦胧起来,“认得。”
曾经,在他九死一生也想来见的人。
“如果有机会,帮我告诉她,沈家已平反,再问问她还记不记得一个叫公子的人。”
“然后呢?”
“告诉她,檀池永远在他心底。”那年冬,陈帝病重,倒在了回京的路上。临别前,他召了心腹,只说了一件事。
“不必将我葬入皇陵。”
心腹惶恐,“皇陵岂可无主?”“那里有一个人了,他没有名,就将谢长宴这个名字永远给他。”“那您呢?”
“葬在小楼,梅花树下,若要题字,就写一一小楼,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