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忌或套(三)
猜忌或套(三)
三娘宋云裳就这样简单扼要地进了叶氏家族的大门。在一九四零年的初春,这件事轰动了整个芜城,令许许多多睡里梦里都想着嫁进叶氏家族的女士小姐们扼腕叹息,甚至连那些自认为属于明媛之流的大家闺秀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不管怎样,有一点我心里是非常清楚的,那就是,所有嫁进叶家大门的女人,都无关爱情。从这个意义上说,不管是谁被抬进家门,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被抬进家门的女人,有着怎样的心智。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家尚能维持表面的平静。大太太于凤凤和我的母亲安蝶衣,虽然在心里能一天把对方杀死千遍万遍,但一见了面,还是会表现得相当友好。
这就足够了。不要说一个家庭,就是一个国家,不也是这个样子吗?谈判桌上和风细雨,你好我好大家好,为了国民的利益,什么都可以放弃的样子。背后呢?今天你偷袭我一次,明天我攻打你两回。那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明里一把火,背后一把刀,相互猜忌的计俩,用得还算少吗?
所以说,三娘宋云裳来到叶家之后,大娘于凤凤和我的母亲安蝶衣,一夜之间成了至亲至爱的好姐妹,就不足为奇了。外敌当前,怎么说也得联合一下,做做样子嘛。不是有人说,必要的时候,为了打倒一个魔鬼,可以跟另一个魔鬼联合吗?她们目前就是这种状况。
不过,等事情好转之后,你就等着看好戏吧,攘完了外,剩下来的,就是按内了。
现在,大娘于凤凤和我的母亲安蝶衣,同仇敌忾地睁大了双眼,敌视着小鸟依人的三娘宋云裳。
在我的记忆里,我的母亲安蝶衣和大娘于凤凤,从来就不曾露出过同一种表情。如果母亲说好,那么,大娘就一定说不好。如果大娘笑,那么,母亲就一定找出理由大哭一场……她们两个形同水火,这在叶家上上下下近百口人中,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是,自从三娘宋云裳进了这个家门之后,大娘于凤凤和我的母亲安蝶衣,就像同时换了脑子和心肺,亲热的如同手足,那情形描写出来简直叫人肉麻。
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跟奶妈的儿子苗小虎、厨娘的儿子庄少杰做盲人摸象的游戏。苗小虎被我们蒙了眼睛,在原地推碾子一样转了十几圈,然后,我们将他放开,让他满院子里摸我们,摸到了,猜出是谁,谁接着装瞎子。
往常,做这种游戏的时候,他们从来不让我装瞎子。他们说,让老爷知道了,要打手心的。因为我是他们的主人,他们是老爷分配给我的奴才。
可是那天,我突然非常想装一回瞎子。我闭上眼睛,一边想象着变成瞎子时的情景,一边横冲直撞地在院子里乱转。可是,我转了几圈,就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我意识到,有时候你只能是被动的,否则就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我将正在那里摸索来摸索去的苗小虎喊住,告诉他,我要装瞎子。
听完我的话,苗小虎立刻像被蝎子螫了一样,嗖一下将眼睛上的黑布扯下来,惊魂未定的样子说:大少爷呀,你就行行好,让我们的手心休息几天吧。
是呀是呀。听苗小虎这样说,庄少杰立刻举起一双红肿未消的手,像观赏人家橱窗里买不起的玩具一样,沮丧又略带伤心地说。
那是因为,昨天他们带我去南边的林子找野果时,我不小心跌了一跤,把衣服弄脏了,老爷一生气,用尺子抽出来的战果。
我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们说,我知道老爷委屈了你们两个,我心里不是已经记下你们的功了吗?怎么,还要我为这芝麻绿豆大点儿的事情整日给你们赔笑脸不成?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苗小虎和庄少杰立刻忙不迭地叫了起来,就好像这四个字是四块烧红的烙铁,不及时吐出来,就会烫伤他们的舌头一样。
那还等什么?我将胸脯一挺,昂首站立,微眯双眼,仰望着秋日的高天淡云。
一阵清凉的秋风拂过,送过来一阵浓郁的花香。我想,也许后花园里的金桂已经开了吧,否则,哪里会有如此浓烈的香气呢?
下贱的东西!谁叫你们这样对待大少爷的?大少爷的眼睛,也是你们这些下贱骨头可以随便乱蒙的吗?如果大少爷的这双眼睛有什么好歹,我就挖出你们的眼睛喂狗!
一声斥骂自天而降。
我感觉到苗小虎那双刚刚举过我下颌的手,像打摆子似的颤抖起来。那块用来蒙眼睛的黑布也跟着簌簌地动,动出一片冷风,寒气逼人,让人冷汗直冒的样子。
随着这一声斥骂,浓郁的香气瞬间近了,似乎就在我的鼻子尖上来回游动。
我睁开眼睛,大娘于凤凤那张大饼似的胖脸就由模糊到清晰地凸现在秋日的艳阳之下了。
我跟往常任何时候一样,垂手而立,毕恭毕敬地叫了声:大娘。
哎!
一声甜的令人起腻的应答,让毫无思想准备的我和两个小厮同时吃了一惊。我看见苗小虎和庄少杰同时停止了颤抖(或者说,在新的惊吓面前,他们已经条件反射般地做出了相应的动作了),眼睛里面显出强敌压境的惊恐和无处逃逸的绝望。
往常遇到这种情况,大太太于凤凤是从来都不会答应的。她总是垂着一双因为不分昼夜打麻将熬肿了的双眼,像一只永远睡不醒的夜猫子一样,咕噜一声就算万事大吉。她知道我这一声“大娘”完全是出于无奈和礼貌,不含任何思想感情的白开水一杯,所以就也用这种居高临下,爱搭不理的腔调来应付我。我想,这大概就是那句“心照不宣”的意思了。
接下来的情节,简直可以剪辑到电影里去了。
大太太于凤凤一撩大红的百褶裙,亲而切之地屈下她那尊贵的膝盖,双手放于我的两腋之下,像举她那只哈巴狗一样,将我举了起来。
我想,这下子完了,只要大太太一放手,我肯定会摔在地上,变成死狗一条了。
就在我紧张得几乎叫出来的时候,大太太于凤凤却突然将我放了下来,又出奇不意地一把将我拥抱进了她那干瘪的怀里。
一阵呛人的香气令我无法正常呼吸。似乎是为了向大太太证实,这个她一向认为活不长的大少爷,目前的身体状况比任何时候都健康一样,我的心脏突然有力地博动起来。
我想告诉大太太,她这样抱着我,使我浑身很不舒服。可是,那一阵阵呛人的香气,顽强地袭击着我的嗅觉,我只好紧闭嘴巴,保持沉默。
大太太抱着我这个从前她恨得牙根痒痒的叶家大少爷,笑靥如花,双目含情地望着我,似乎昨天她在房间里诅咒的不是我,而是一条狗。
为了表示亲近,大太太突然像一只发现树洞里有害虫的啄木鸟,好不留情地在我脸上用劲啄了一口,并且像向人证明什么似的,弄出很大的响声。
哎哟!我再也享受不了这种待遇,情不自禁地闭住气大喊了一声。
母亲安蝶衣就在我这声叫唤里从房间里冲了出来。
我先看见她满脸怒容,有如三顾茅庐不见诸葛亮的张飞;然后,大约是眼前所见令她大出意外吧,她的面容变成了课堂上不懂文章要领的小学生;再然后,就变成了猎人追捕下的小兽。
我想告诉母亲,不用替我担心什么,没看见我那两个忠心耿耿的小厮,正虎视眈眈地注意着事态的发展吗?关键时候,小虎和少杰的身上会生出利刀,来捍卫小主人的尊严。
不过,我可从来没有特别吩咐过他们这样做,他们是自觉的行动。因为他们十分清楚,他们既然被老爷发派给了我,那他们就是我的人了,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没等我开口,大太太于凤凤突然放下我,急步走到我的母亲、她的死对头面前,甜甜蜜蜜,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妹子。
这一声呼唤有如石破天惊,把母亲安蝶衣惊得目瞪口呆,平时的伶牙俐齿,在这至关重要的时候,丧失了战斗力。
我看见顽强的洪水将堡垒一样的堤坝冲得稀巴烂。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