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d) 心声
配图画师 lluluchwan
她把食指竖在了我的嘴唇上。
「为什么……你会知道？」
她的头发被星光下的晚风吹拂着，在明月般的脸庞前飘动着，轻轻覆盖在她的白皙的肌肤之上。我想起去年在医院里，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除了面色不再憔悴，她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
与她隔着数光年的我，在此处瞥见了数光年以外，活在过去的她。
「要是问我为什么知道……」
她苦涩的笑了一下，褐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忧伤。
「被神眷顾着的好地方吗……先心病的发作，可不会顾虑这种事。在你出院后的几个星期，我就…本应离开的我，却在濒死的时候听到了奇妙的声音——剩下的事，我想就不用和你说了吧。」
她笑了笑，梳理了一下那精神的侧马尾。我的手中仍旧残留着她那双手舒适的触感。早已习惯这触感的我现在才弄明白，原来死去之人的温度，是如此的相近。
我不愿去相信她所说的事，然而这样离谱到令人无法相信的剧本，由她说给了另一个有着同样遭遇的人听，却又让人不得不去相信。眼前这个陪伴了我那么长时间的女孩，居然和我一样，是还徘徊在这世界上的，仍旧追寻着未完成的心愿的幽灵。
也罢，省去了我向她长篇大论说明幽灵的功夫了。命运总是这么的捉弄人。
「没想到，我们是同病相怜呢。」
我无奈的摇了摇头，放弃了抵抗，接受了这个事实。
「你是怎么知道我是幽灵的呢？我可不记得和你说过。」
「我想，应当没有人能在挨住那木棍的一击后，一点伤痕都没有的吧？」
她比划着木棍的形状，是在说那一次我把口罩女两人赶跑的事情。
「本来呢，她们一直是用球棍砸一砸旁边的墙吓唬吓唬人就算了，从来没有想去伤害人的意思。谁叫你反应这么激烈，直接用手为墙壁挡了一下呢。别说是我，估计那些家伙都没有想到。」
「那东西可是超疼的。」
时至今日，我也忘不掉棍棒上面的尖刺深入掌心的感觉。回想起上面可怕的倒刺，我还是会因此打一个寒颤。
「哈哈哈…我知道。然后呢，那天在你睡觉的时候我又偷偷确认了一下你的手，触碰到的那一刻就意识到了，你的手的温度，和我是一模一样的，没有伤痕的事实也让我更加确认——我们，都是活在数年前的幽灵。」
「原来如此，细心果然还是女孩子的特权啊，我该早考虑到温度这个问题的。」
「嘿嘿，怎么样，没你想象中那么笨吧。」
她挪了挪位置，坐到离我更近的位置。
「黄瑞同学呢，总是一个消极的人，好像总想赶快完成任务然后舍弃掉这个世界。一开始报名比赛的目的，我想也是和这个有关系吧？」
「你早就知道了吗，所以你那天对我要出去比赛这件事反应那么激烈？」
「没办法的嘛，万一你这一走以后就看不见你了怎么办，我又不知道实现愿望后发生什么……不过，现在的你还能在这里和我聊天，真是太好了。」
「我的小计俩都被看穿了啊，果然还是不适合担任指挥位置。是吧，葛教练？」
「别那么叫我啦，听起来好像好老的样子……LGM战队的教练都成了光头了，我可不想那样。」
「这样一想，在打比赛的时候，好像确实有个难以名状的球形物体总是往我的眼里反射着场内的光线，我还在想我是有多么亮眼的表现，聚光灯才能如此的关照我……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们大笑了起来。好久没能在夜空下过得这么开心了。我也站起身来，走到她身旁。两个身高已经永久定格的人的，他们的影子与身体相比，在星光的映照下稍微长高了那么一点，如同分别多年，已经有所成在的少年少女在未来再次相会了一般。
「黄瑞，谢谢你。成为幽灵以后的这段时间，真的很快乐。」
她转向我，笑着，像是在这苍茫夜空中一道美丽的涟漪。今夜藏起身的弯月，比起她嘴角优美的弧度还要逊色几分。
「庙会也好，社展也好，还有像这样观星也好……和你学习望远镜的使用方法，然后看着自己的技巧逐渐变得纯熟，这所有的一切都让我体会到了，生前作为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孩所体会不到的乐趣。然而，实际上透过镜片观星，比起一切事情都要使我雀跃的是……这全部，都是在和你一起做，和你一起沉迷这其中，让我快乐的不得了。」
「这还真是犯规啊，明明是我想先说出口的……」
「嘘！」
她把食指竖在了我的嘴唇上，示意让我闭嘴。
「让我先说完！」
她抬起头看着我，我们两人的脸颊从未像此时这样近过。我不知道我是否脸色泛红，起码她是这样的。明明身体都死了还会脸红，幽灵这种东西果然还是很奇怪。
没错，过去的事物，看起来正是如此的美丽炫目。
「呼……」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了数次，然后发出了作为一个女孩子，无比坚强的声音。
「不论你是人类，还是幽灵，在我眼中都是那个虽然消极，却从不会放弃，冷酷的伪装藏不住温柔的黄瑞。我就是喜欢这样的黄瑞同学。」
她看着我，鼓起了十足的勇气说道。原先大大的带着些许文静的眼睛，现在透着难以隐藏的羞涩。
「唉，所以都说了，明明是我想先说出口的……」
「哎？就是说……」
她似乎听出了我的意思，欣喜的神情不自觉的浮现在脸上，但是又因为不确定，紧张的等待着我的回答。
这样的她实在是太过于可爱，使我忍不住想要多捉弄她一会。
「我先确认一遍，我做出回应以后，你不会突然消失吧？」
「唔——不会的啦！我保证！」
人类，不管死前，还是死后，都是种贪婪的物种。他们不惜愿望越来越不现实，也要在想要获得的事物上不断加码，但我恐怕也没有资格去点评别人。
此刻的自己，明白了仅仅是向她表露心声已经不能作为我的愿望，似乎变得更加贪心起来。
既然同为幽灵，存在的不合理性也一定能被神明理解吧。
「我一直在寻找着一个能够认可我的存在……没有你的日常，我不知道会腐坏成什么样子，大概和真的死亡也没什么两样。我不懂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但我猜这就是吧。」
仅仅是互相说出喜欢两字，这样简单的告白。若不是以这星光为舞台，简直是最俗气的告白了。
神明们给了我们多大的余地？我心底的愿望，真真切切地发生了改变，「消失」的条件，看来也会根据自己心底的愿望而实时变化。
不如说，自己的愿望根本就没有改变过，只是深藏在心田的大地下，一直没有注意到罢了。
我想和同为幽灵的葛明奈一起，一直生活下去，直至世界走向尽头的那一天。但「永远」这种词，作为愿望来说过于宏大，也许不会被神明所承认。
比她晚一步离开，这就足够作为我的愿望了。
这样的我们，最起码一定能陪伴彼此到最后一刻。生前没能相遇的遗憾，就用作为幽灵的这段时间里将功补过吧。
打脸了，我在心底嘲笑这样的自己。
还是没能敌过，对于这个世界的留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