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
整夜的寒凉给空气中染上了料峭春寒,东方刚刚露白,官道上两个黑点,由远及近向扬州城行来。
此时的扬州城,城门刚刚打开,城门口的两个士兵无精打采地站在那里,睡眼惺忪地看着两个黑点变成人影,又逐渐显露出清晰的形体,看穿着是一主一仆。
“哎兄弟,你看右边那个高个子,一表人才啊!我要是有这样貌,你说卖豆腐的阿翠能不能看上我?”守城士兵戏谑地说道。
“确实是美男子,你要是长这样,阿翠也就勉强当个小妾吧。”另一个士兵回答,言谈之间已经没了困意。
“哈哈哈……哎!你说我要是雇这个人,以我的名义向阿翠求亲,然后成亲当日,一掀盖头,阿翠会怎么样……”
“你这办法好,一会儿可以问问他干不干……”
说话间,对面两个人已经走近了。
“站住,进城何事?”士兵停止了嬉笑,拦住两人出言盘问。
那位高个子抱拳施礼说道:“在下张若虚,是本地人士,在兖州任兵曹参军,现告假回乡探亲。”
两位守城士兵一愣,连忙摆正了身形抱拳施礼:“原来是参军大人,可有印信?”
张若虚旁边的仆人连忙取出印信,二人查看之后,连忙说道:“确实是八品参军印信,张参军请进。”
“兄弟客气了。”
张若虚接过印信,向城内走去,却在走了两步之后停了下来,转过身来问道:“不知二位兄弟可知扬州城中有一个吴家宅院,院门口有一株柳树的地方吗?”
一个士兵摇了摇头,另一个却想了一下,自顾自说道:“莫非是那位极擅琴艺的夫人?”
这话一出,张若虚眼前一亮,连忙说道:“据我所知,那家女主人确是极擅琴艺,张某受人之托而来,有信函相送,还望兄弟告知一下。”
另一个士兵一听也恍然大悟:“你们一说我也想起来了,这女子大概是前年在扬州落户,而且极擅琴艺,每每弹起琴来,引得许多路人驻足。只是后来……似乎是缕缕受到富家子弟调戏,去年便搬离了。”
“什么!”张若虚顿时满脸怒意,另一个士兵见了连忙捅了捅同伴,随之说道,“我等守城士卒并不知晓太多内情,也是道听途说而已,张参军不妨去那宅院打听一下,看看买那宅院的人是否知道去处。那宅院进城直走,第二个酒肆右转,再走一柱香时间便可看见了。”
张若虚叹息一声,点了点头:“多谢二位兄弟了!”
看着二人进了城,两个士兵才长舒了口气。
“哥哥,我刚刚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另一个士兵摇了摇头:“咱们位卑职轻,不可以乱说话的,万一惹得哪位权贵不快,只怕容易丢了性命。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张若虚也不是一般人,贺知章知道吧?这位和贺大人并称吴中四士,虽然现在只是八品兵曹,但保不齐将来飞黄腾达。而能在城里恃强凌弱的,又怎会是一般人?平白介入这等人物的纠纷中,不是自寻死路吗!”
这士兵闻言顿时冷汗淋漓:“哥哥教训的是……”
天已经放亮了,各处宅院也开始飘出缕缕炊烟,与蓝天白云相映成趣。主仆二人顺着守城士兵的指引,约走了两刻钟,一株大柳树映入眼帘,主仆二人在树前停了下来。
“门前一株大柳树,应该是这里了。”张若虚说道。
仆人看着眼前的宅院,点了点头,绕到正门处叩响了门环。
半晌,“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灰衣男子打开了门:“谁呀?”
张若虚连忙上前:“在下张若虚,受人之托前来寻访这宅院原来的主人孙氏,请问您是否知道孙氏去处?”
“不知不知,你去别处打听吧!”这人不耐烦地说完,“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这……”张若虚愣在原地。
“公子,既然孙氏已寻访不到,不如先回家吧。”仆人劝道。
“唉!那就先回去吧……”
一个月后的夜晚,扬子江畔。
主仆二人在江边漫步,仆人看着张若虚的满面愁容,不由劝道:“公子,千里传书本就十不达一,那病人自己所托之时也说了,能送到最好,送不到也无妨,公子又何必为此愁苦至今呢?”
“吴兄弟病危,这封信很可能是其最后的遗嘱,而且我感觉得到,若是这封信送不到,只怕吴兄弟九泉难安,只是这孙氏……今日再寻访不到,明天就要回兖州了……”
“若是人力不可为,只怕也是天意如此……”仆人又道。
“唉……”张若虚停下脚步,看着滚滚江水,轻轻吟道,“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杨广这首《春江花月夜》,也是吴兄弟病危之时常念的,不知又是怎样的缘由……”
仆人还待说话,忽然间一阵琴音袅袅而来,其中夹杂着一女子的歌声,音调深幽婉转,而歌词,正是张若虚刚刚念诵这首《春江花月夜》。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二人连忙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走不多远,便见岗上有一木楼,木楼四周是竹篱围就,细看门前,还有一株小柳树苗。
张若虚来到门前,恰琴音已止,便轻咳一声,开口说道:“在下张若虚,冒昧来访,请问楼上弹琴之人,可否现身一见?”
楼上寂寂无声,仿佛刚刚的琴声歌声都是幻觉。张若虚心下一动,便知道对方心怀戒备,连忙又说道:“张某受吴兄弟之托,带书信前来,要交予扬州内其妻孙氏,但孙氏已不在扬州,信笺未达,心中有愧,今听阁下琴音,似有缕缕情思,因而冒昧前来,打扰之处,还请见谅……”
“你……你说的可是真的?我夫君有信送来?”楼上传来女子声音,只是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萍儿,快去开门。”
“是。”
很快,竹门打开,一个素衣侍女露出身形,说道:“二位客人请进。”
张若虚点了点头,走进院落。
“夫人请张公子楼上暂坐。”侍女忽然说道。
张若虚心下了然,对仆人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仆人点头答应,张若虚跟着侍女上了二楼,只见阁楼内琴案边,有一个消瘦的女子身影,她一身素裙,头戴木钗,但气质灵动出尘,正向自己款款施礼。
“妾身孙氏见过张公子,不知公子遵信义而来,妄自揣度,还望公子勿怪。”
“夫人快免礼,小可受人之托,自然要忠人之事。”张若虚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绸布包,递了过去。
孙氏颤抖着手打开布包,里面经过千里奔波的信函只微微发皱,可见保管之慎重。打开信函,孙氏借着月光和灯火看着信,却已泪如涌泉。
半晌,孙氏才将信纸折好,放在一旁,缓缓说道:“我夫君病重,不知如何了。”
张若虚心里一沉,如实相告:“张某在回家途中路过一客栈时,掌柜知道我往扬州来,便与我引荐了吴兄弟,他确实病重,想要回乡却无力前来,到处托人传书。一夕相处,知道他的爱妻正在扬州,吴兄弟十分担忧你的情况,自觉……我给他留了一些钱,托掌柜好好照顾他。”
“公子大恩,妾身无以为报。”
“夫人客气了,只是吴兄弟神志不清之时,便念诵这《春江花月夜》,今夜又听到夫人的琴歌,因此才能寻来,其中想是天意。”
“唉!”孙氏叹息一声,才幽幽说道,“不瞒公子,我与夫君确实是在这江畔相识,并在江畔定情,他最喜欢听我弹唱《春江花月夜》这首曲子,只是惋惜这首曲子太短,就像我们共处的时光一样……”
听到这话,张若虚才恍然,脱口而出:“原来如此,难怪吴兄弟床在南窗,时时看着月亮……”
“我们一起看着这月亮,却无法相见相守,如今他重病生死未卜,不知此生是否还有相见之期了。”
听到孙氏的话,张若虚心如刀绞,他径自走到窗前,看着滚滚江水带着月光,连绵到无穷远处;又见岸边桃林,在这春季盛开一片,美轮美奂。
明月、春江、桃岸,三者虽然各自罕见,却终有相逢之日,而家人天各一方,可能终生再难相逢,张若虚想到此处,不由心神动荡。
“夫人……可有笔墨?”张若虚忽然问道。
“萍儿,给张公子取文房四宝。”孙氏问都没问,便吩咐道。
“既然吴兄弟曾惋惜《春江》曲短,我今天便作一长曲,夫人多多练习,等吴兄弟回来后唱给他听。”张若虚面上带笑,似乎沉浸在一个美好的梦里。
“那就多谢公子了。”
不一会,萍儿取来笔墨纸砚,张若虚提笔饱蘸深情,在宣纸上勾勒起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此刻,这座小楼仿佛成了天地的中心,人世间最美丽的场景;最真挚的情感;最动人的语句;最动听的音符,在这里爆发出千载难逢的璀璨。
午夜,主仆二人离开小楼时,小楼上,犹自唱响着这首曲子,余音绕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