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彼岸花
【短篇小说】彼岸花
1
“再见……”
她流着泪对我说。
她一袭黑装，站在不远处的小船中。
她是……谁？
为什么……要哭啊？
起风了，拂动了她的长发，满天的花雨向着澄澈蔚蓝的天空飞舞而去。
她向我伸出手，似乎想要挽留住什么一样。
我的视线渐渐模糊，她的身影逐渐消逝。
终于，我喊出了她的名字——
“爱！”
她笑了，流着泪的微笑，带着些许的满足。
随后，我的世界一片黑暗。
我们，一定会再相见的——
2
睁开双眼。经过短暂的朦胧状态后，眼睛能够看清楚了。
是……花？
我看见了花，红色的，美丽的花。远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花海。
我有些费力的撑起上半身，环顾一下四周的情况。
这……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自己的处境。现在我居然是在一艘小舟上。后脑勺硌得有些疼。
嗯……？
我才发现，原来在距离我极近的地方，有个女孩正在撑篙驱船。
一个看上去约摸十六七岁，身穿华丽古装的长发少女正背对着我，在船头撑着篙。
从背影也能看出来，这女孩一定十分美丽。衣服是类似于汉服的连衣长裙。简洁却不失典雅的样式，颜色也是沉默的黑色，与她那如瀑布般的艳丽黑发互相映衬。
“那个，你是……”我开口问道。
“爱。”她淡淡答道。
“什么？”
“叫我爱就好。”
她没有回头，淡淡地说，声音很好听。
“爱……是个好名字呢。”
“嗯！”
她的回答依然平静如秋水，和刚才没有什么区别。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这次的声音有些高兴的样子。
她——爱，冷不丁地转过身来，我看到了她的外貌。
“嘶……”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她实在太漂亮了，简直就像是技艺高明的手艺人呕心沥血制作的人偶一样美丽。
宛如人偶般漂亮、精致的女孩。黑色的秀发如瀑布般倾泄而下，完美的面部线条勾勒出一副如画的脸蛋，深邃的大眼睛似乎能摄人神魄，小巧却直挺的鼻子，以及樱桃般红润的小嘴——她的一切都美得不可方物。
还有一朵鲜红的花，像发饰一样别在她的头上。
再以远处的花海做背景，这景象简直就像一幅画。
我不由得看呆了。
直到她转过身继续撑篙我才回过神来。
“花还挺漂亮的嘛。”
“是啊。”
这女孩感觉很亲切。为什么呢？明明是初次见面的说。
“我说，问你个问题可以吗？”
“嗯。”
“这条河的名字该不会是叫三途川吧？”我平静地问道。
爱沉默了一会儿，回答：
“是的。”
“河两岸的花是彼岸花？”
“是的。”
“这样啊，那这么说的话——”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有预感了，现在的状况已经显而易见。
“我果然还是死了吧？”
我接着说出后半句话。我并没有侥幸活下来，我已经被那辆雪铁龙轿车撞死了。
再看看爱穿在身上的古色古香的服装，象征着沉默与不祥的黑色。对，黑色的，简直就像是——丧服一般。
“……”
无言地，爱点了点头。
我的疑惑得到了确认，但她点头的那一瞬，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身体流走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突然觉得很累。累得要死。
“这样啊……”
爱只是沉默。
既然这条河是三途川，那么爱果然就是引渡人了吧。
“你是怎么死的？”爱打破沉默。
“一时冲动救了个快被车撞的小孩，然后我就被撞死了，没什么了不起的。”
“果然是你的作风呢。”爱笑道，言语之间似乎对我早就相识……甚至很熟悉的样子。
爱不知何时再次转过身来，漂亮的双眸直直地盯着我。
“你在……哭吗？”她说。
什么？她在说什么？我在哭？怎么会呢。我怎么会哭呢。我抬起手摸向脸颊——
“诶？”我难以置信。
因为我的手竟然真的摸到了温热的泪水。
啊啊，原来如此么……
爱伸出手，动作缓慢却细致的，抹拭着我的眼泪：“不要哭。”
爱轻轻地说，表情似乎有些悲伤。
她就这样为我抹着眼泪，一句话也没有说。我没有抵抗，任凭她擦拭。
许久——直到我不再流泪，爱才停止了擦拭，抬头看着我的眼睛。
我沉默了。
爱同样不发一语，只是沉默的看着我。然后，她做出了一个出乎我意料的举动：
爱踮起脚尖，举起手抚摸我的头顶。
我目瞪口呆。其实我和爱的身高差距还算是蛮大的，因此她要摸我的的头顶必须踮着脚举高手臂才行。
爱还是没说一句话。
她这是在安慰我吗？看样子是了。被一个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娇小的女孩摸头，感觉很奇妙。
爱突然停止了摸头的动作，说道：
“想再见到她吗？”
“谁啊？”我问。
“萧潇。”
“咦？”我吃了一惊。
“难道，不想么？”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问
“坐上这条小舟的人，其生前的一切，我都知晓。他的欢乐、他的悲伤、他的痛苦，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沉默了。
“你爱她吗？”
“嗯……”我颓废地说道，“不过那又怎么样？反正啊，也只是我单相思而已。”
“这样啊。”
现在我死了，她也根本不会在意。说不定，连我死了这件事她都不会知道。
“反正，像我这种人的死活，也没人在乎。”
爱直勾勾地盯着我，黑色的眼眸中有种说不清的意味。
接着，她缓缓摇了摇头：“不，有人在乎。”
“有人？”我很不以为然，“那你倒说说看是谁会在乎我啊？是耶稣还是圣雄甘地？”
就连唯一在乎我的奶奶，也已经……
爱张开了嘴，似乎想说些什么，随即眼神黯淡下来，说道：“萧潇。”
“什么？”我吃惊非小。
但爱点了点头，说道：“就像你一直喜欢她一样，她也很喜欢你。”
我摇了摇头，“你不用骗我了，这种事怎么可能。”
但爱上前一步，脑袋几乎贴着我的下巴，抬头对我说：“你不需要妄自菲薄，你自己的闪光之处你根本不了解。你无私，你很温柔，你一直都在为别人着想，即使这样会令自己受伤，你也并不在意。你以为你身边的朋友一点也不在乎你，但他们非常喜欢你啊。这些……我都是知道的啊。相信我啊，其实，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爱眼神明亮、情绪强烈地向我诉说道。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但，那又怎样，”我说，“我现在已经死了啊。”
爱眼神再次黯淡下来，但紧接着变得无比坚定，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
她说：“我可以帮你返生。”
“返生？什么意思？是指复活吗！”我真的吃了一惊。
无言地，爱点了点头。
“是这样么……”爱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苦涩，“那，你希望再次见到她吗？”
“那种事可以做到吗？我真的，可以再见到她吗？”我猛然起身，因为过于激动双手甚至按到了爱的肩膀上。
爱又迟疑了一会，才缓缓说道：“可以的，让死者重回人间。”
现在我的感觉就像被流星砸中一般。
激动得喉咙干渴，心脏砰砰直跳。
爱顿了一会，又继续说道：
“但时间只有三天，三天过去，你就会再度死去，堕入黄泉。”
三天？时间有些短啊……但没关系，只要能见她一面的话——
“但是，”爱继续说，语气却骤然变冷，“但是你作为已死之人，其魂魄本应渡过三途川，方可踏入轮回，忘却今生之缘，转世超升。而返生则须逆生死之道，破轮回之理。故，代价之所在，汝之魂魄将再也无法踏入轮回，而汝将永世不得超升，魂魄将被永远囚禁在冥界——这里。
那么，请告诉我，汝之选择为何？”
风突然大了，爱的长发在风中轻轻摇曳著，彼岸花被风拂动，无数花瓣随风飞散、盘旋，肆意舞向空中——宛若花瓣之雨。
彼岸花的香气更浓了。
爱直直地看著我，像是在等待着我的回答。
喔，原来是这样。
用永世的痛苦换取三日的光明啊。
“请让我复活吧。”我说道。
“了解了。”爱淡淡地说道。
然后，她迟疑了一会，走到我身前。
再然后，出乎我意料的事发生了。不，这种程度的表述根本不够，总之就是。我连做梦都梦不到的事——
爱踮起脚尖，她的唇，印上了我的。凉凉的，甜甜的。
然后，我的意识有些迷离了，似乎处于昏厥的边缘。
做出这样的选择，以后会后悔的吧？
但那是以后的事了。
而我现在，仅仅是想最后再见萧潇一次。
仅此而已。
3
很多年以前。
有个小女孩和父母吵了架。
“什么啊！明明不是我的错！”
年仅九岁的她摔门而去，坐上了驶向郊外的公交车。
一路上她只是在赌气，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景物的变化，以及离家越来越远这个事实。
然后等她终于注意到的时候，她已经在远离城市中心的郊区了。
太阳已经偏西。
她仍倔强地走着，在这片人烟稀少的野外。
终于，日落西山，天色渐黑。
她终究还只是个九岁的小女孩，她心中对父母的埋怨逐渐淡去，开始感到不安。
在远离人烟的城郊地带，那种无依无靠的感觉让她感到不安。
天空完全黑了下来。
她很害怕，对父母的怨恨早已被她抛之脑后，她只想马上回家。
黑夜中，她害怕到了极点，终于忍不住开始嚎啕大哭。
不知哭了多久，一个骑单车的小男孩从这里路过。他的车筐里还放着远涉城郊的果蔬基地买来的蔬菜，因为那里比市区里便宜很多。
他注意到了正在哭泣的她。
“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哭？”
他停下车，试着向她搭话。
“我、我怕……好可怕……呜、呜呜呜呜……”女孩哽咽着说。
他很伤脑筋似的挠了挠头，叹了口气，对她说：“乖，乖，不哭不哭，我就待在这里喔，哪都不去。”
渐渐地，小女孩停止了哭泣。他坐在她的身边，就这样陪着她。
“你看，星星多漂亮啊！”他指着夜空，对身旁的她说道。
“啊……真的，好漂亮。”之前她一直在低头哭泣，现在她抬起头，望向夜空：满天繁星挤入她的眼帘，深邃的夜空中，无数颗星星似乎一直漫延到宇宙的尽头，那是任何词汇都无法描绘的、最灿烂的星空！
“你看，那是北斗七星，那是天津四，”他很兴奋地对她说，“那是牛郎星，那个是织女星。”
她听得很投入。她忘记了与父母的争吵，忘记了刚才的恐惧，忘记了一切烦恼，只是认真地聆听他说的每一个字，仿佛世界上只剩下她和她——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样。
“你知道牛郎和织女的传说吗？”他问。
她摇了摇头。
“牛郎和织女是一对恋人，啊不对，他们是一对夫妻，他们的感情非常深，但有个坏蛋却硬是拆散了他们。”他望着星空说道，那是奶奶告诉他的。
“啊，那他们好可怜喔……”她有些失落地说。
“嗯嗯，不过呢，他们每年也还是能够相见一次的。”
“一年只能见面一次……吗？”
她歪着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
过了很长时间，小女孩的父母终于来到郊外找到了她。她的母亲激动地搂住了她，脸上满是泪水。
但她却从母亲的怀中挣脱出来，满是不舍地看着他。
她现在不想回家了，只想和他再多待一会儿。
但那是无法实现的愿望。
“我以后也要成为像你一样温柔的人！遇到流泪的人我也一定会像你一样哄他！”她笑着说。
她随父母依依不舍地走了。
但那一晚，那片灿烂无比的星空，还有那个男孩的笑脸——却永远铭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后来，女孩长大了，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女孩。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孩子了。但记忆中的那个男孩，却从不曾随着时间流过而稍显黯淡。所以，当女孩再次遇见男孩的时候，她相信了，这一定是命运。
当她得知男孩死讯的时候，她感觉天塌了下来。
而现在，萧潇依然来到了这里，这片很多年前与他邂逅的湖水前。
星空依旧，璀璨而深邃的夜空洒下淡淡的微光。
一如十年之前，湖水映照着银河。
只是，这片星空下，这片湖水庞，再也没有曾经与少女并肩而坐的，少年的身影。只剩萧潇独自一人落寞地坐在湖边，星光洒在她的身上。
“傻瓜……”
她自言自语道。
“明明我还记得这么清楚，但你却忘了吗。”
4
我仿佛是在深水中，头顶上有一团光虚无缥缈，我正在向那团光飘去。这大概就是重返人间的过程吧。
死之前的各种回忆浮现脑海，有小学时偷懒没写作业被骂的回忆，有初中时游泳抽筋差点溺水的回忆，还有……一直抚养自己的奶奶去世时的回忆。
我没有关于父母的记忆，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由于意外去世了。是年迈的奶奶将我养大的。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整座校园都笼罩在暮色中，教学楼反射着哀凉昏暗的光，被暮色笼罩的教室里空荡荡的，我独自一人趴在课桌上，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教室的门紧闭着——紧紧地闭着，任何人都不在，已经只剩我一个人了，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
然而下一刻——“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脸上带着悲伤的笑容，一个女孩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吱呀”——门，被轻轻推开了。
她——萧潇，低着头走了进来。
我呆呆地看着她。
似乎在微笑，似乎在哭泣，脸上带着悲伤的笑容，萧潇她——
轻轻地抱住了我：
“乖，乖，不哭不哭。”
在我耳边轻轻低语着，用手温柔地抚摸我的头。
这简直像哄小孩一般的方式，而我，也像个小孩似的，在她怀里嚎啕大哭。
“乖，不哭，我就在这里喔，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喔……”
……
所以，我喜欢萧潇。
上面的那团光越来越近。
我竭尽全力伸出手，向着那团光。
然后，我触碰到了光。
5
她孤单地湖边坐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悲伤地笑着，眼泪顺脸颊滑落。
但是下一秒——
她的双眼看到了难以置信的奇迹。
她的双耳似乎听见他说：
傻瓜，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啊……
6
少女今天也一成不变地撑着船，将失去肉身的灵魂送往三途川的彼岸。
传说人死后其魂魄会渡过三途川，看见河两岸的彼岸花，人们就会忘掉今生的一切。
渡过三途川之后，就可以进入轮回，重新投胎转生，开始下一世的人生。
就这样，一个个生命一次又一次地诞生，一个个人一次又一次地死去，一个个灵魂一次又一次地转生——即为轮回。
而在三途川上，引渡人，是个身穿黑色古风服装的长发少女。她撑着小舟，载着肉身死去的灵魂去往三途川的彼端，她负责引领魂魄渡过三途川。
她没有名字，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还活着，抑或是已经死了。她只知道自己是三途川的引渡人，只知道自己将一次又一次地撑着小舟往返于三途川的此岸与彼岸——永远如此。
“啊，请问你还好吗？”她朝着那个女人的灵魂伸出手，想要拉一把。
“啪！”对方一下拍开了她伸出的手，长长的指甲划破了她莲藕般的玉手。“别碰我！你这个扫把精！全都怪你！这是哪！？快放我回去！我还没死！！”对方丧心病狂地大喊大叫。
“请不要这样，我没有恶意的。”
最终，少女伸出的手也只能无力的收回，手上的伤口渗出血来。与此同时，少女的心也正在滴血。
——厌倦。
每个灵魂都摆出一副难以置信、恐惧的表情。他们总会的反应要么惊慌失措，要么暴躁不安，其中甚至还有直接跳进三途川的蠢货，他们再也无法转生了，再也无法进去轮回了，他们只能沉入无底的三途川，永远持续着到不了底的沉没。
就算偶尔有一两个能保持冷静的家伙，也是一路上保持沉默，绝不会和她说半个字。
——他们害怕死亡。
少女心里很清楚。
——他们讨厌我。
少女心中非常清楚。
在过去接近无限的时间里，她早已习惯于此，习惯了魂魄们畏惧的眼神，习惯了面无表情，习惯了将感情深深地埋葬。
她忘记了何为感情。
所以，少女沉默着，并且将一直沉默下去——本应如此的。
直到她遇见那个奇怪的灵魂为止。
那一次她的小舟栽了一位年轻人的灵魂。
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昏睡的灵魂，少女将自己的心武装起来，以确保他醒来后如何发疯都不会影响自己。
“我真的死了吗？”
就在她转回头的刹那，身后却传来了这样的话语。
少女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只是默默地撑着小船。
——还挺镇定的。
能够这样平静的向她搭话的灵魂，这还是头一次遇到。
他又一次向少女说话。
少女依然保持沉默，她早已习惯了沉默。
但年轻的灵魂却没有放弃，继续对她说：
“河两岸的花还蛮漂亮的嘛，是你种的吗？应该不是吧？啊，开玩笑的啦，啊哈哈哈哈。”
少女还是没有回答，但这次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灵魂，她觉得这条年轻的灵魂很特别，也很奇怪。
“嗯，你不是挺美的吗？”年轻的灵魂看见少女的脸后，说到。
这还是第一次被夸奖，她有些微微的动摇。
“嗯，我待会儿是不是要去投胎？”
少女没有说话，但这次她点了点头。
随即她就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因为即使是微不足道的点头，也是她之前从不曾有过的。
“这样啊，也不知道下辈子会投胎成什么人。唔，要是能出生在一个官僚世家就好了……”
年轻的灵魂依然径自说着些有的没的。
而少女则是偶尔点点头。
就这样，她撑舟载着年轻的灵魂到达了三途川的尽头。
分别之际，年轻的灵魂笑着对少女说：
“那再见喽，谢谢你带我渡过三途川，虽然那要等我转生再死过之后了。”
少女吃惊得瞪大了双眼——那是第一次有人对她露出笑容。
……
……
第二次相遇是在二十九年后。
同一条灵魂再次乘上了少女的小舟。
尽管由于转生外貌完全不同了，但少女很快就认出了他，因为能亲切地向她搭话的，也只有他一个而已。
“喔喔，人死之后会渡过三途川的传说原来是真的啊。”他说。
少女无言，默默地撑着船。
“不过我死的还真是惨，居然被敌人从背后偷袭。”他接着说。
她依然保持沉默。
“真美的花呢。那个，能靠岸停一下吗？”
他看着两岸上的彼岸花，对少女说道。
迟疑了一会儿后，少女默默地撑着篙令小舟靠岸。本来这么做是绝不被允许的，但不知何故，她很想照他说的那么做。
小舟靠岸，“嘿！”他从船上探出身摘下了一朵红色的曼珠沙华，放在鼻尖闻了闻，然后他将花递给少女。
少女表情滞讷，无动于衷。
“怎么了，不要吗？我倒是觉得很适合你呢，”他微笑着说，“来，收下吧。”
少女双手微微颤抖着接过了花。
“哈哈，不对我说谢谢吗？”他打笑一般对少女说道。
“唔……谢谢？”少女歪着头说，模样非常可爱。
“为什么是疑问语气啊……”他苦笑了一声。
少女盯着手中的曼珠沙华，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怎么了？不喜欢吗？要是不喜欢的话现在丢掉也没——”
“不、不是的！”
还未等他的话说完，她便使劲摇了摇头：“我……很喜欢。”
她将花紧紧抱在胸前。
“呃，那你笑一下？”他说。
“诶？”
“你看嘛，不是有个成语叫‘笑靥如花’嘛，你笑起来一定会比花更美的。”他这么说着。
少女有些伤心，也有些惶恐，因为她不会笑，她从来没笑过，她不知道所谓开心的笑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我……不会笑……”
她怯生生地说，好像害怕他会由此讨厌自己一样。
“不，你会的，”他漆黑的双眸直直地注视着少女，说道，“只要想想开心的事就可以了。”
“开心的事？”
“对，开心的事。你一定有的。”他说。
少女闭上了眼睛。如果她之前之所以不会笑，那一定是因为从没有哪怕一个人对她笑过吧，所有人的谩骂与惧怕有怎么可能成为开心的回忆？
但是，现在她有了：
脑中浮现的全是他的笑脸。
——他向自己搭话的时候，好开心。
——他对自己微笑的时候，好开心。
——他送自己花的时候，好开心。
——能遇上他，真的，好开心！
然后，那是她第一次展露笑容。
……
……
每一次相遇它都有着不同的名字，不同的相貌，以及不同的性格。但唯一相同的，是他对少女的温柔。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在第十次相遇的时候，他这么问少女。
“名字，我……没有名字。”
她的回答细若蚊声。
“咦？没有吗？”他有些诧异，“那我帮你起一个怎么样？”
“真的吗！”少女的声音显得很兴奋。
“嗯，那就叫……”他沉思片刻，说道，“爱。”
“爱？”少女稍稍歪着头，有些不解。
“嗯，爱是最美好的一种感情。”
少女还是不懂。
“呃，就是想要和某个人永远在一起，那便是爱，”他解释道。
“想要，永远在一起……是吗？”
少女——爱轻声嘀咕着，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那么，如果不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是很痛苦的吧？”爱问道。
“当然，无法与相爱的人在一起，”他认真地说，“那可是很痛苦的！”
很快，他们就达到三途川的彼岸，又是分别的时候了。
“那么，拜拜！”他对爱挥手告别。
小舟已到达三途川的彼岸，他们又得分别了。
“嗯……”
爱茫然若失地挥了挥手。
他的身影消失了，他已重新开始轮回，他会拥有新的生命，新的家人，新的朋友，新的人生。而自己，只能待在这里，盼望着几十年后的再度重逢。
爱呆呆地注视着他消失的地方，感觉似乎到有种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脸颊淌下。她伸手摸了摸脸颊：这是……什么？
她有些茫然，这种事之前她还从没遇到过。
忽然，她意识到这也许就是他曾经说过的——名叫眼泪的东西。
眼泪……我在哭吗？我也会哭吗？我也……能够哭泣吗？
爱看着他离去的地方：“我们，还会再相见的对吧？我会等你回来，就算是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我会一直等你。就算再相见时你已将我遗忘，我也——绝不会忘记你！”
……
……
第二十七次相遇。
他在小舟的尾部沉睡着，还没有醒来。
爱的心跳有些加快，她在想要早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他，要用什么样的语气和他说话，要用什么样的……
她俯下身，看了看水中倒映出的自己的脸蛋，那是一张人偶般精致的脸庞。
——嗯，没问题，花也很鲜艳。
他送的那朵花，至今仍未腐朽。
爱又整理了一下衣服，她突然有些幽怨：为什么自己只有这一件衣服？而且颜色还这么难看。
当然，她不知道的是，在他眼中那件华美典雅的黑色衣裳非常适合她。
他醒了。
爱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
“那个，你是……”他说话了。
“爱。”她赶忙说出自己的名字，随即她又担心起自己刚才的回答是不是太冷淡了些。
“爱……是个好名字呢。”他又说。
“嗯！”
听到他亲口说，爱感到很高兴，嘴角忍不住泛起一起笑意。
嗯！这可是你所给予的、我的宝物呀。
但因为爱背对着他，所以他没能看到爱的笑脸。
他又向爱说起了话，就像从前那样。
在爱沉浸在与他重逢的喜悦中时：
“你在……哭吗？”
爱注意到了他脸上的泪珠。
爱其实很清楚，他生前的一切爱都知道，他的记忆、他的朋友、他的人际关系，爱全都了解。他为萧潇而哭。
但她仍抱着一丝希望，一丝侥幸，希望自己猜错了。但爱骗不了自己，更重要的是，爱不想看到他流泪，不想看到他伤心，一点也不想。
“那你倒是说说看是谁会在乎我啊？”
那个时候，她多想大声说出来：“我！是我啊！我会在乎啊！”
但她不能那么做，因为那只会给他带来麻烦。
“你爱他吗？”
“嗯。”
“这样啊。”
——无法与相爱的人在一起，那可是很痛苦的呢！
她不想他痛苦，所以，爱对他说出了那禁忌的话语：
“我可以帮你返生，但时间只有三天，而汝将永世不得超升。”
三天么？
永世不得超升么？
怎么可能啊……
就这样，回到她身边去吧。只要能回到她的身边，就不会再流泪了吧？
所以，回去她身边吧……
最后，爱吻了他。
这便是最后的了，爱的最后一个、小小的心愿。
他走了，回去了，已经回到她身边了。
爱呆呆地凝视着他消失的地方。微风摇曳着她的长发。
忽然，风大了，像是要撕裂一切般，狂风呼啸着。
爱不禁微微蜷缩起来，乌黑的长发像泼在宣纸上的墨迹，在狂风中肆意翻飞着。
远处的彼岸花被撕裂了，在长空中放肆地飞舞。
狂风散去，一切重归宁静。只是，空中多了一个人，悬浮在半空中，黑发黑袍，脸庞有些消瘦，居高临下地睥睨着爱。
审判之主——阎罗王。
爱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到他。
阎王居高临下，面色阴翳，鹰隼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爱。
许久，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死罪。”
瞬间，阎王身边闪现出两个蒙面之人，两人袖中猛然伸出数道黑色锁链，将爱浑身上下死死缠住。
“呜……”爱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就地处决，筑处刑台。”阎王再次发话。
话音刚落，爱的正上方便出现一座边长大约十米的四方台座。
爱被带到了台座上，两个蒙面人将锁链撤去，转而是台柱上的锁链将爱紧紧缠住。台座四角都有一根石柱，每一根石柱都与一条锁链相连，四道锁链死死缠住爱，连呼吸都很困难。
爱知道这个锁链——夺命锁。
“处刑。”
四道夺命锁开始收紧，变得越来越紧。
“呜！”
爱的嘴角淌出一股鲜血。一直以来都毫无表情的脸，此刻浮现出浓浓的痛苦之色。
而此刻，高高在上的阎王终于落了下来，落在了处刑台上，手中拿着一柄剑。
他走到痛苦不堪的爱跟前，冷冷地问：“让已死之人死而复生，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罪么？”
爱咬着嘴唇，不说话。
“既然清楚，那为什么还要放他回去？”
“因为我……不想他……痛苦……”爱努力挤出话语，“因为我……爱他。”
——终于，说出口了啊……
“因为我爱他啊！”
爱竭尽全力，对着天空大喊，声音在深邃悠远的蔚蓝中悠荡。
“好、好、好！”阎王怒极反笑，“身为幽冥之人，居然妄言什么‘爱’？简直笑话！”
说话间，手中的长剑却已深深刺入爱的体内！
爱瞪圆了双眼，一连咳出好几口鲜血！
无言。
“答……”
“答……”
鲜血顺着剑刃淌下，滴在台座上，绽放出一朵朵小小的、鲜红色的花。
“嗤！”阎王反手猛然拔出长剑，阴森的剑刃此刻被鲜血所覆盖。汹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爱的黑色衣裳。
“刷拉！”紧紧缠绕在爱身上的四道夺命锁，此刻才终于撤去。
爱倒在了处刑台上，他送的那朵曼珠沙华，也飘然落在了不远处。爱衣衫凌乱，鲜血肆意在台座上铺展、蔓延——宛若一朵正在绽放的死亡之花。
没错，什么都不需要。
什么三天时间？什么永世无法超升？——统统是假的！
他所得到的，是没有任何代价的死后复生！根本没有什么时限，也不存在什么代价。
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他是不会同意的吧。
死生有命，就算是阎王，也不可能对阳寿未尽之人做什么的。
——所需要的唯一代价，就是我死。阎王不会找你麻烦的，只要我死了。
“无法与相爱的人在一起，那可是很痛苦的！”
你的愿望，我来帮你完成。
你的痛苦，我来替你承受。
爱倒在处刑台上，拼命伸出手，想要够到他送的那朵曼珠沙华。
本就白得过分的脸此刻更是变得惨白。
指尖颤抖着，竭尽全力想要拿回那朵花。
但果然还是——
——够不到啊……
拼命伸出的指尖，只触碰到了自己洒下的血。
“对不起……你送的花……我，弄丢了啊……”爱哽咽着呢喃道。
滚烫的泪珠滑下，淌去血泊之中。
我苦待数十年，只为与你重逢！
纵使你一次又一次地将我遗忘，我亦不曾淡忘你一秒！
但已经，再也见不到了吧。
若你再度踏入轮回，那时迎接你的，也将不再是我……
这些，就是我能为你做的全部。
“我，没有做错吧？”
爱向着不远处的那朵彼岸花，问道。
……
“如果无法与相爱的人在一起，是很痛苦的吧？”
……
“是很痛苦的啊！”
……
不奢求能永远在一起，只要能在看你一眼就好了啊……
万物死生，不悲不喜，
生有何欢，死亦何苦，
三途河畔，司命有天，
黄泉路上，无人永生，
彼岸花下，但求长眠，
一念生死，一瞬天堂。
“我爱你，所以，永别了。”
7
两岸的彼岸花绚烂地绽放着。
微风拂过，一片花瓣随风而起，向空中飞舞而去，仿佛是要将少女那小小的心愿，带向天空一般……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