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另一种形式的生
今天是爸爸离开我们的第六十天。
六十天里，我否认过、自责过、痛苦过、委屈过、消沉过、抑郁过…
直到今天，我发现我可以写下一些新的文字，来重建这份爱。
（一）
我永远记得那个时刻，2020年正月初五14:25分，爸爸闭上了眼睛，告别了这个世界。那天，我在朋友圈写道：目送你走进那扇门，尽管有不舍，但更愿意祝福，无论暴雨还是雷电，无论光明还是黑暗，无论颓废还是向上，爱永相随，往后的日子，彼此祝福，向光而行。
我写得看起来很通透，但这两个月来，很多的时候，我都是在抑郁状态里，我没有办法理解爸爸为什么就离开了？他为什么就不能多陪我们一些日子？为什么我就走不出失亲之痛的阴影？
这个抑郁状态，很长一段时间都存在，好多个夜里我都会冒出“活着没有意义”“或许明天醒来，就没有我了”这些话，我不知道怎么办。那时候，真的是好难受。
“你需要做一些改变，女儿，爸爸看着心疼…”恍惚中听到爸爸的声音。我决定回头问问自己，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我做了什么？
我发现自己有一些变化，原本我是一个坚强的不得了的人，但这两个月，我似乎很脆弱，我告诉身边人自己抑郁了，我想要好多好多的拥抱和爱，我敢要，敢说自己不行了。
原本超级要面子的我，可以一个不愉快就转身，我要好好哭去，哭是很好的情绪流动，有时候会哭不出来，但想哭的那个感觉也是比较舒服的。
原本只喜欢买花不喜欢种花的我，竟然种了好多花花草草，他们在阳台上、办公室、客厅、卧室，我喜欢跟大自然联结了…
然后，我惊讶地发现，自认为处于抑郁状态的我，在那个时刻，没有考虑外面，我考虑了自己，我在照顾我自己的感受，真好。
（二）
再回头去看，抑郁里我的那些自责与不舍，也无一不是在说，爸爸是在的，我感受到他给我的爱，他在；我感受到他对我的严厉，他在；我没有如我期待的那样，给他我想要给的陪伴，那个自责的部分，也是爸爸在的见证。
只要是跟爸爸相关的联结，无论看起来正向还是负向，都在说一件事，只要我在，爸爸未曾离开。
记得很久以前看过一篇文章，说人的生命可以延续四百年，那时候我是怀疑的。但今天我发现，一个人的身体死亡，他被亲人、好友记得的时间真的可以有四百年呢！我在猜，死亡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这句话或许是真的。
再来看爸爸的身体死亡后，我跟他的互动方式，我给他写了好几封信，说我的哀伤、难过、思念；很多语言说出去以后，我会猛的一个激灵，呀，这是爸爸之前爱说的话；我的好多行动，会不由自主地发现，爸爸也是一样的做法…
那，爸爸跟我的互动呢？也是有的。每一次回老家烧七的路上，看见一路的鲜花野草，苍翠欲滴的样子，我感受到他们在对我微笑，我突然明白爸爸为什么特别喜欢老家，不仅是因为老家有很多的思念，还有爸爸想要给我们的自然纯粹；好多次冥想里，我都可以看见爸爸微笑着说好多话，他慈祥的样子，象极了我们喜欢的老人的样子，我们记得他说艰苦朴素是我们家的传统，这个习惯可不要丢呀；我在抑郁里的时候，我的肋骨生疼生疼，我知道爸爸看到我的状态，有好多的不安和痛，他在借我的身体说，孩子，爸爸在，一直在…
是的，爸爸在，爸爸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他的身体死亡，但他的精神，在我这里，是永恒存在的。我在，爸爸就在。
（三）
在爸爸的身体死亡前的那几天，我和妹妹问爸爸是否有什么需要说的，爸爸说该说的几年前就说了，他没有遗憾，他很满足。
再来读这几句话，别有一番滋味。实际上爸爸在几年前就在准备身体死亡这件事，也就是说对于他的病情他是了解的，只是他知道我们害怕谈死亡，所以他就在平日里，用看似的云淡风轻，交代他的后事。
爸爸说没有遗憾，这句话他当着我们说了一次，又当着亲人们说了一次。一方面，他是想让我们没有内疚、没有自责，轻松地继续过日子，他也可以放松地离开。另一方面，如果我们之前有什么做的不够的，他选择原谅，不带走一丝一毫的遗憾。还有一层含义，他想让亲人们看见妈妈很爱他，我和妹妹都对他很尊敬，他满足了。
爸爸生病了这么些年，却没有给我们留一分钱的债务，在我们都没怎么付出的情况下，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我知道，我的爸爸，一直很伟大，他换了一种方式保护我们。
（四）
爸爸身体准备离开的最后一天，我们不知所措，除了坚持着留在ICU陪护，什么也做不了。那一天，有好多焦虑、着急、迷茫、欲哭无泪…冒了出来。
但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的不知所措，是因为除了医生做的那个部分，我们确实什么也做不了。我们只能是拉着爸爸的手，告诉他我们在。
写到这里，我突然明白，为什么爸爸一定要坚持自己起来上厕所，他想要给自己留最后的尊严，即便是在自己的妻子和女儿面前。
所以，我很庆幸，在爸爸生命的最后，我一直用零极限清理，并替他祝福。因为我深信，他值得体面的死，值得有尊严的跟我们告别，比任何人都值得。我们簇拥在他的床前，也是他踏上新旅程的后盾。
（五）
对于自己的死亡，爸爸有错吗？
某一天听一堂死亡教育课，老师讲到生病的孩子是没有错的，因为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好好活、好好选择。听到那一句，我的感受是，对于身体的死亡，爸爸也是没有错的。
早些年，日子太苦，严重吃不饱，他同命运抗争，想要自己和家人吃得好一点，有什么错？早些年，我跟妹妹上学，他想要家里条件好一点儿，让我跟妹妹可以有学上，有什么错？退休以后，他发现自己身体已经患病，他带着妈妈游台湾，他告诉我们要疼惜身体，他已经很努力地想要活，他又有什么错？
如果人生，一定有对错之分，那大概就是我需要你时，我看见你在山的那一边；我追着你的脚步，你又跑得老远老远…直到有一天，我累了，我想要歇下来了；你回过头来找我，我却再也没有力量拥抱你了。
（六）
如果时间可以倒带，我会怎么样？
如果时间可以倒带，如果爸爸还活着，我还是会如当初那样，跟他争吵、埋怨他有时候太严肃；在我的能量富足时，告诉他我爱他，然后跟他拥抱；我工作或者生活上的事，我会讲给他听，他也会如往常一样，记得我朋友以及同事的名字；我还是会学习适宜并喜欢的课程，不管他反对或者不反对。
很感谢爸爸给了我跟他和解的机会，他生命的后四个月，我常常会无意识地去拥抱他，贪婪地索取他的爱，我是他的女儿，他是我的爸爸，我们都享受这个感觉。
（七）
我不知道接下来我还会不会抑郁，会不会焦躁…但我知道，我的抑郁和焦躁里，有爸爸在。那些经历、那些情绪，也是我成长路上必有的历程。
此时此刻，我听见爸爸说：
去爱吧，爸爸在。
去恨吧，爸爸在。
去哭吧，爸爸在。
去要吧，爸爸在。
你有能力满足你的所有期待，女儿，你值得。
爸爸，你还好吗？女儿想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