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在乞讨,他是在赎罪
零七年我们家从农村搬到了县城,父母在县城租了一家店面,做起了服装生意,我们姐弟三人托关系进入县城第一小学读书。
县城不大,经济水平也不高,不过在当时我的眼里县城就已经是传说中的大城市了,护城河将整个县城一分为二,南北两岸各有一条主街道贯穿县城,半个小时就能在县城走一圈。
县城的生活节奏极慢,朝九晚五的生活结束后,市民就像过节一样涌入朝阳桥两岸的广场,三三两两闲谈到深夜,所以在县城,消息流通得非常快。
第一次听到壮丁子的名字,是在母亲跟邻居聊天的时候。我刚好写完作业,坐在店门口玩,母亲和邻居坐在台阶上吹风。她们的交谈字眼里频繁出现“壮丁子”三个字,我就好奇地问我妈壮丁子是什么,我妈说:“壮丁子是一个疯子的名字。”邻居也笑着吓唬我说:“你要是不听话,壮丁子就来抓你了。”
县城街道上常有精神失常无家可归的人,人们把他们叫做“疯子”,大人也常用疯子来吓唬小孩子。那时候我刚到县城,还没有和哪个疯子直接接触过,所以听到她们描述,我就想着壮丁子应该是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口黄牙挂着长长的口水,胡言乱语还乱打人的疯子。
晚上回到家,我缠着母亲询问壮丁子的事,母亲耐不住,就跟我大概讲了她所了解的壮丁子的身世。
壮丁子的本名县城里没人知道,至于为什么把他叫做壮丁子,母亲也不知道。壮丁子来自县城北边的一个叫通化的小镇,在家排行老二,父母死得早,他住在哥哥嫂子家。壮丁子脑瓜子不灵活,应该是先天的原因,村子里的人把他叫二傻子,他也不反驳,只是默默走开。本来像这样的情况,哥哥和嫂子肯定不愿意留他,但是壮丁子有力气,能吃苦,没有小心思,也算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所以哥哥就管着壮丁子的一日三餐。
在我们西北,尤其农村地区,重男轻女的观念可以说是根深蒂固了。就我自己来说,我妈妈在生我之前,生了三个女孩子,最早的一个女孩子在刚出生的时候就夭折了,因为计划生育的缘故,我家交了好多罚款,每次检查的时候都会把我二姐藏起来,然而我妈为了要男孩子,坚持将我生下来,后来我爸爸告诉我,要是我是个女孩儿,我就会被送给亲戚。所以在农村,家家户户都想要男孩儿,直到生出男孩儿来才罢休。
壮丁子哥哥家也是这种情况,壮丁子嫂子在生了三个女孩儿后,依然坚持怀了一胎。盼星星盼月亮,等到分娩的时候,哥哥请来了村子里最有经验的接生婆,壮丁子就跟哥哥在院子里焦急地等着。哇的哭声打破宁静后,产婆高兴地冲院子喊道:“这个是带把儿的,是男孩儿,男孩儿!”壮丁子哥哥高兴地就要冲进去看孩子,产婆却把他堵在门口说:“哎呀一会儿就让你抱,你快去请亲戚来呀。”壮丁子就留下给产婆帮忙,产婆用棉布包裹婴儿,看到壮丁子进来,就想着逗一逗壮丁子,她故意指着婴儿的生殖器说:“二傻子,看,就是这个东西,把你嫂子和哥哥害惨了。”壮丁子懵了一下,然后转头就冲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跑进来,一手夺过产婆怀里的婴儿,一手拿着剪刀,咔嚓,剪了下去。
壮丁子的哥哥没有骂也没有打壮丁子,只告诉他让他离开,这辈子再别进家门。壮丁子在家门口跪了两天,哥哥还是没有开门。后来壮丁子在村子里游荡了一段时间,村里人说看到他越来越傻了,而且变得疯疯癫癫的,常常望着一个地方发呆,脸上也一直有泪痕,再后来他就不知道为什么,慢慢游荡到县城了。
壮丁子确实是疯了,整天耷拉着一双破布鞋,在县城街道里慢慢走过。开始所有人都对这个新来的疯子不理不睬,后来发现他跟其他疯子不一样,从来不偷人也不抢人,更不会随便恐吓小孩子或者打人。见他可怜,渐渐地,县城的人开始给他施舍一些吃的,有的人还给了他一双旧鞋,一些衣裳,他也只是木讷地看着那人,默默接过东西。
再后来,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壮丁子好像一下子又有了生机,在接过别人施舍的时候会对那人笑一下,甚至会点一下头或者鞠一躬。而且他不再只是游荡,他开始乞讨,但他乞讨也不会去打扰别人正常生活,更不会刁难别人,依旧是别人给什么他拿什么,然后感谢,别人不给他也只会默默走开,但他好像越来越喜欢笑了。
直到有一天,壮丁子在县城消失了,一时间所有人都好奇他的下落,后来有通化的人说他回了老家,在哥哥门前磕了三个头,然后把好些零碎的东西,有衣服,钱,蔬菜水果都放在家门口,然后就默默离开。县城人终于知道壮丁子的故事,一时间唏嘘不已。
壮丁子就这样开始了他的乞讨生活,每天,他会在县城里乞讨,县城的人在知道他的事后,也会将家里不用的衣服锅碗瓢盆都送给他,甚至有人会直接给他钱,他都一一笑着接受,鞠一躬后离开。等到月末的时候,壮丁子又会回到通化,然后照旧磕头后将东西放在家门前。
有一次回到县城后,大家发现壮丁子变得干净了,整个人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然后大家好奇地问他怎么了,才发现他已经不会说话了,但他还是爽朗地笑着,脸上有着幸福和自豪。
大家终于知道,哥哥和嫂子原谅了他,让他进了家门,给他洗了身子,换了整洁衣服。后来通化人说哥哥和嫂子想要让壮丁子回来,但壮丁子跪下磕了头后就转头离开了,村里人说那是他的命。
就好像有了固定工作,他每个月在县城乞讨,月末回到通化,把乞讨的东西给哥哥,嫂子把他收拾干净,然后他又会回到县城,壮丁子一直不变的就是在进家门之前磕三次头。
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总听到同学说遇到了这个疯子那个疯子,但我除了被一个外号叫“贝多芬”的疯子拿着石头追了半条街后,对其他疯子一概不知。
有天周末,我和邻居一个爷爷在店门口乘凉,从街头走过来一个衣衫比较整洁但是走路看起来有点呆滞,疯疯癫癫的人,我因为有被“贝多芬”吓怕的经历,转头就往店里跑,爷爷笑着拉住我说别怕,这个不打人。我就好奇地问这是不是壮丁子,这时他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他就静静站在我和爷爷面前,也没有伸手或者做其他动作,我还是退了两步看着他,他穿着蓝色运动上衣,黑色裤子,脚上依旧踩着布鞋,头发很长但不是很乱,他的眼神,现在回想起来,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呆滞或者疯癫,有一种执着,傻傻的,妈妈闻讯拿着五块钱出来,然后把钱给我,让我递给壮丁子,我就伸过手去,他笑了,黄牙倒是跟想象中一样,那一瞬间,他的眼神里好像有一种类似信仰的光芒,然后他又接过爷爷给他的半袋苹果,向我们鞠了一躬,然后转身,慢慢离开。
我望着他还是略显呆滞的步伐问爷爷:“他看起来好像也不是个疯子,既然想给哥哥嫂子补贴,那他为什么不去打工给他哥哥挣钱啊?”爷爷摸着我的头说:“他终究已经疯了,而且他一个哑巴,你让他去做什么。孩子呀,”爷爷忽然语气变缓了,“他这不是在乞讨,他是在赎罪啊。”
再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到二零一五年的时候,壮丁子好像彻底消失了,县城里的人喧哗了一阵子,有人说他因为影响市容市貌被警察抓去其他县城了,也有人说他终于同意回家了,反正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县城人也继续自己忙碌平庸的生活,除了偶尔晚上闲聊或者喝酒的人当作下酒故事来回忆一下,似乎壮丁子就从来没有出现在这里过。
他用了一生的力气,去救赎一个无知少年犯下的错。或许真像老年人说的,这就是他的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