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盼君归
公元前202年,楚汉相争,西楚霸王项羽遭刘邦围困,粮草殆尽,兵至垓下。
-1- 虞姬
垓下,深秋,月如霜。
我静静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头上的发簪是他出征前亲手为我戴上的。
那时,他眼中盛满着楚地的山川大河,熠熠生辉。
“虞儿,待此番打败刘邦那小贼,我便是这天下之王。到那时,你做我的王后,可好?”
“好。”
当然好,这么多年,我想要的不过是在你身边。不论是王后还是妾,只要是你,都好。
我手中的黄杨木梳穿过他的发丝,为他丝丝捋好,束在脑后。
他起身,从梳妆台下的锁柜之中取出一个木盒。
这梳妆台是他母亲的梳妆台,我在他身旁这些年,虽用着,却从不曾动过那锁柜。
木盒上镌刻着并蒂合欢,锁扣轻轻一碰便开了,盒中放置着一枚银簪,簪头镶着缕缕银色合欢花丝。
我微微一愣,那簪子已穿梭于我发髻之中。
“我幼年时,母亲也常常为我束发。这合欢花簪,是她生前最喜爱之物。如今,我将它交予你,待大胜归来,便娶你为妻。”
他从身后拥着我,下巴磕在我的肩头,轻柔的鼻息扑在我的耳际。
彼时情景,到如今,已是一月有余。
刘贼阴险奸诈,近日来竟让军士遥唱楚歌。楚军之中,多是离家已久的热血男儿,家中尚有妻儿父母,听闻楚歌,以为刘贼已占领楚地,心中惶恐不安。
深秋的风虽不似寒冬时那般凛冽,却也迎面呼啸而来。
楚歌随风而至,声声入耳。
我披了件裘衣,行至将军帐前。
往时守卫军帐的将士已在前日的战役中牺牲,这两日换了个新面孔,不知是思念家乡还是什么缘由,有些神色凄凄。
我轻声叹了口气,入了帐。
地上已零星散落着四五个酒罐,他手中还拿着一罐酒,高举于空,酒水顺着罐壁流出,循循入喉。
“阿羽。”我轻唤他。
他睁开微眯着的眼睛,看见是我,闭了闭眼,又举着手中的酒罐往嘴里灌酒。
我缓步而前,拿下他手中的酒置于木桌之上,倾身蹲坐在他面前。
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我头上的银簪,眉头拧成了一团。
我抬手,食指轻揉着他眉间的苦楚。
“虞儿……”
“嗯,我在。”
我虽在,却抚不平他眉间的愁。
他欲伸手拿酒,我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他。
他轻叹,抬手轻抚我的脸,长年握剑的手有些粗糙,却触动着我心中最柔软的角落。
我看着他眼中的我,看见我眼里的他,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阿羽,我们还未喝过交杯酒。”我说着伸手去取桌上酒。
他看着我手中的酒,苦笑道,“我本想着,要以这天下为聘,再娶你为妻。”
“你于我来说,便是天下。”
我正要往杯中倒酒,却被他一把制止。
他举起酒罐往嘴里喝了一口,突然捧过我的面颊,我便感到唇上冰凉一阵,嘴里渗入半口酒来。
“古人常说相濡以沫,便是这般。”他笑道。
我也笑了,抬眼看到他身后铜镜中自己羞红的双颊。
夜风吹起帐帘,军帐之外传来一声微微啜泣声。
他轻抚着我的发丝,深深地凝视着我,仿佛要将我牢牢铭记在心中。
我侧坐在他怀中,贴着脸倚在他耳边。
“阿羽,我真讨厌这乱世。”
“我也是。”
“若有来生,愿乱世已定,我们都生在平常人家。”
“嗯,到那时,我可与你长相守。”
发上的银簪被我悄悄拔下,细嫩而又尖锐的合欢花丝划过手腕,竟不觉得疼。
我看着手腕的血缓缓滴入他身后的土地,如绝境中渲染的极致,涂抹着血的鲜红,心中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他说。
我望着铜镜中他的背影,看不见他的脸。
仿佛又回到当年偷偷穿上哥哥的军服,在楚军之中望见他,挥斥八极,意气风发。
铜镜中那个意气风发的男子,是我此生所愿。
而我,如愿以偿。
-2- 项羽
“嘭。”一声钿物落地细响打破这夜的宁静,我转头望去,眼角瞥见落地的合欢花簪沾染了血色,地上漫出一片红。
“虞儿!”我将她回身抱过来,却见她唇色惨白,腕间划出一条细深的口子,仍在源源往外渗着血,血色如刃,刺入我心。
“军医!快传军医!”
我颤抖着撕下衣角的布,缠上她的细腕想堵住那流出的血。
我年至而立,从未有过惊惶的情绪,哪怕被刘贼逼至垓下受此困境,只觉得义愤填膺而已。此时,我却感受到一丝丝害怕的情绪从心底争先恐后喷薄而出,不知所措。
我幼年失恃,二十年戎马生涯。这个女子随我多年,体贴入微伴我左右,早已融入我的骨血之中。
当日,于众军之中遇见她,她穿了一身明显偏大的军甲,一眼便知是个男扮女装的,她带笑的眼眸弯弯,抬眼看我,我便落入她眼里的漫天星辰。
“将军,军医到了!”
“快!”
随我行军多年的医者张官抱着的药箱匆匆而至,“将军,这……”
“快止血,一定要救她!”
“是!”
张官扯开层层药纱缠上她的手腕,血渐渐不再渗透出来。
“将军,姑娘已有两个月的身孕。”药纱缠毕,张官的三根手指搭在她脉上良久,起身对我作了一揖轻声道。
“什么?”我盯着地上的合欢花簪,一时惊喜交加又心惊胆颤,“这……可会伤及她的身体和腹中胎儿……”
“幸亏姑娘平日里跟随将军行军打仗,身强体健,虽失血过多却不至于伤及根本。属下再开些补气安胎的方子,醒来后静心调养,便无大碍。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军中都是男人,属下并未备安胎之药,因而这药方中还需一味苎麻根,得去找药铺买来。”
这兵荒马乱的垓下,哪里还有药铺?我沉吟许久,将众人遣退。
不日,深夜昏沉,旌旌战旗猎猎作响。
“将军,姑娘已平安送至历阳城。”
“好。”
我披上战甲,一把取下兵器架上的楚戟,跨步出账。
十万大军已集结完毕,此一战,我领八百骑为先锋,向南突围。这十万江东子弟,我要带他们突出重围东山再起。
我举枪上马,乌骓仰蹄嘶鸣,一跃而出。
一夜奔波,天色已醒。刘贼追将上来,我手中的楚戟似乎有了灵性一般,连斩数百人,虽如此,仍不敌对方兵力众多。麾下只三十余将被刘贼一路往南逼退,乌骓马驮着我已至乌江边上。
“见过将军。”江面一渔人,背一筒箭,架一扁舟,划至江边作揖道:“在下马崔,是将军属地下乌江亭长。请将军速上船,回江东以图东山再起。”
朝阳已起,辉光洒落在乌江面上,熠熠生辉。
我想起初征那年,那日上午的阳光也是如此,洒在项家院的半月池中,我的叔父慷慨陈词,意气风发,江东子弟封候拜将指日可待。可如今……
“当初我带领八千多江东子弟,如今皆被逼退至乌江战死沙场,我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唯有与兄弟们一同厮杀。”我将乌骓马的缰绳递给他,“此马随我行军五年,日行千里,我不忍杀它。如今你我也算有缘,便将它赠与你吧。”
说罢,我转身回还,入汉军中厮杀。
刀刃入甲,发出“哐呲”声。我手中的楚戟招招刺入汉军,一口气杀了汉军几百人,身上也受了十几处刀伤,处处刀口流着血,手臂渐沉。
我不愿死于汉军刀下。
乌骓仿若与我心灵相通般,立于扁舟之上,仰天长嘶,舟面摇晃,摇摇欲坠,那乌江亭长急忙半蹲着身子稳了稳重心,待船不晃了,方才紧了紧手中的弓,站立起来。
我手持楚戟置于脖颈之上。
可怜了我的虞姬,要独自将腹中胎儿抚养长大。
我本想着,此一战我杀了刘邦那小贼,便入主咸阳将这天下捧上娶她为妻。
谁知时运不济兵退垓下,在军帐中得知她怀有身孕,我将她平安送出,安排此战突围,若成功则静待时机以图东山再起。
可如今仍扭转不了局面,这一众江东男儿皆因我而亡,我已无颜面存活于世,只有与弟兄们共生死。
此生有负,愿来世偿。
楚戟略重,我眼前迷蒙,扭手往颈间旋去,耳边似乎有一阵箭锋急射的声音呼啸而来。
“哐!”勿觉手上一轻,身体坠入尘中,再不见天日。
从此这天下,再无西楚霸王。
-3- 盼君归
公元前199年,历阳城,荒郊一木屋。
“娘亲,娘亲我饿啦!”一红衣小女孩摇晃地从屋中跑出来,奶声奶气地撒娇道。
挽着卧云髻的女子在屋外炉灶旁,一手拿木勺舀起锅中的食物,看了看又倒回去,“再等一会儿哦玉儿,粥马上就好啦!”
说话间小女孩已跑到脚下抱着她的腿,“娘亲,爹爹睡了好久好久,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呀?”
女子眼睑微颤,放下木勺蹲身道:“爹爹太累了,让他睡饱了,就醒了。玉儿和娘亲一起,等等爹爹,好不好?”
“好的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