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续）
始篇:孽缘
08
时间是有毒的。
中毒的一个典型现象就是失忆。我实在想不起来我是怎么从小花家里来到这里——我的婚礼现场的。
不过这都没什么，就像我活了十八年，记忆恐怕却连一年都拼凑不出来。
只有身份证和万年历提醒我，我已经在这个世界度过十八年了。就想现在只有一些声音和气味提醒我，这里正是我的婚礼现场。
鞭炮声，唢呐声，人们发出的喧闹声。
香烟味，白酒味，爸爸尸体的腐臭味。
我也知道这不合逻辑，爸爸还没有死透，儿子的婚礼已经进行了大半。仿佛是爸爸还没死，在赶着给他抱孙子一样。
但是我觉得我等不及了，妈妈也想早点完事，毕竟这样她就彻底摆脱我了。
还有我希望小花来到我的床上以后，爸爸不会在每天来到我的床边，带着一身腐臭，拖着支离破碎的身体，用慈爱而空洞的眼神看着我。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我把最后一个会用这种眼神看我的人也杀死了。
09
你也许要问，十八岁的我怎么能够结婚？
看来你不太了解我们这个农村的情况，在中国西北的一些地方，所谓结婚并不是指领了结婚证，而是典礼。
是男女方的家人们都过来，一起使劲吃，使劲喝，一起去捉弄一对马上就能够合法性交的男女……
这样这两个人就是结婚了，被两方家庭所有的社会关系所承认的婚姻。
另一个我们这里的观念是，结婚后孩子和父母就不是一家人了，不是那种可以共享一切的家人了。
父母把孩子养大，成了家，父母对孩子的责任就算完成了。
所以妈妈真的终于摆脱了爸爸和我了。
10
这一天过得真慢，但太阳还是下去了。
大部分男人没有散去的意思，继续抽烟吞吐着岁月，偶尔几个喝多了的男人使劲叫嚷着。男人在谈论着女人和金钱。
一些女人在旁边烤着火炉，话语从嘴里出来飞到火炉里，火炉就烧的更旺了。还有一些勤快的女人帮忙收拾着满地的动物残骸。女人们谈论着男人和孩子。
我和小花被人们心照不宣的送到了一个屋里的一个床上。野兽拥有了天使，床上撒下了点点斑红。
11
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死的流言多了起来。
流言也许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知道这些流言是真的。
一些人说，我用爸爸的死换来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像爸爸当年用哥哥的死换来妈妈一样。
一些我不知道是更聪明还是想象力更丰富的人说，爸爸是被我杀死的，说的头头是道，仿佛亲眼目睹了当时的一切。无论如何。我希望他们只是想象力丰富。
我觉得我快要疯了。
每天夜里陪伴我的不是小花，是爸爸。我能听到爸爸在里屋翻身喘息，我能看到爸爸远远的叫我过来，想要把藏在身底的软化了的糖或者皱巴巴的零钱给我，我甚至能感到巨大的车轮碾过爸爸身躯时的疼痛……爸爸变成了小花，爸爸变成了我。
每天白天小花是不和我说话的，即使她在夜里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抗拒变的主动起来，在白天她仍然完全把我当成了空气。家里的另一个人是母亲，母亲见了我的时候以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我，这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也是最后一个知道我秘密的人。
真的，我觉得爸爸成了我，我成了爸爸，我开始想我会怎样被我将来的亲生儿子杀死，也开始想，我要不要先杀掉可能会出生的他。
就在我快疯掉的时候，一个美妙的东西，来到了我的生命当中。
12
一个午后，我从爸爸的遗物中，找到了一本海子的诗集。
我迅速的被海子诗里的雨水、王位、死亡占领了。野兽占领了天使，诗歌占领了野兽。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读这本诗集，翻来覆去的读。每读完一首便停下来，不是我要停下来的，是它——这首诗让我停下来的，停下来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然后我就能够有那么一刻忘掉爸爸，母亲，小花还有我自己。
我甚至开始写诗。
我第一次我觉得有了值得我去珍惜、喜欢的东西。
只是我最不喜欢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大概是因为我没有明天吧。
13
不得不说，是有一些人不只是想象力丰富，而且很聪明，很有韧性，很能隐忍。
我的丈母娘--小花的妈妈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小花妈妈一直觉得是自己亲手把闺女送入了火坑，送给了魔鬼。而且她一直觉得那天发生的事十分蹊跷，比如为什么我会突然的出现在那里，为什么爸爸的轮椅会在有人看守的情况下突然蹿出，为什么我会原谅她——我的杀父仇人，而只是想娶她美丽的姑娘……
她最终让我见识到了她的聪明，当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那天的监控，街角昏暗，但我出推轮椅的动作还是很明显。她甚至凭借着自己的走索绘制出了我那天的轨迹，然后证明我和轮椅上的爸爸在那个地方等待了她一个小时之久……
她把一堆各式各样的所谓“证据”，放在我和妈妈的面前。
她说，她没有报案，也不打算报案，只要我跟小花离婚。她看了看旁边呆滞的小花继续说，只要我妈赔给她二十万。她说不多，算是小花的损失费，自己我“老丈人”的医药费……她还喋喋不休的说了很多，无非是说，如果报警，警察一定会查清事情的真相，而这事情的真相，我们大家都明白。
母亲一开始吓坏了，后来却变得比我还冷静。
更奇怪的是我从母亲看我的眼里第一次看到了光，大概她唯一的儿子要死掉了，她也有一点心痛吧。
这真是一个聪明，厉害的女人。只是太过贪心了，而且这么聪明的女人居然忘了她对面的可是一只杀死亲生爸爸的野兽。
野兽是打算跟她继续周旋下去的，比如告诉她，小花怀孕了，比如告诉她，虽然她推断的完全正确，可是我能看出那盘监控是她伪造的，我会在一个有监控的地方杀人吗？
可是她不该触碰野兽的底线，这样当她想要给我一点压力的时候，她就不会拿出那本海子诗集，然后夸张的笑起来，然后撕开那本书朝我砸了过来……
那本我最后的寄托。
14
事情发生的真快。
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只是呆呆的站在地下，手里拿着半块沾血的烟灰缸，小花母亲倒在地下，血流到了地下的海子诗集上去……小花呆呆的站在地下，目瞪口呆，嘴巴长大却发不出声来，母亲手忙脚乱的拿一些破衣服的布包扎着我丈母娘头上的窟窿……
小花站着，腹部微微隆起，我站着，手里拿着半块烟灰缸，母亲忙乱了很久后也终于放弃了拯救，拿着一支烟坐在地下吞吐起来，小花妈妈躺着，身下是那本带血的海子诗集。
抽烟的妈妈，呆住的小花，微笑的我，死去的小花妈妈，腐烂的爸爸，又一次被鲜血染红的海子。
15
我想妈妈应该很高兴，她终于摆脱了毁掉她一生的两个男人——她的男人和她的儿子。
我真替妈妈高兴啊！一片死寂之中我开始狂笑起来，涕泪交加。
我狂笑着看着妈妈，慢慢变成了无声的狞笑。
我要让妈妈知道，哥哥是她杀死的，爸爸是我杀死的，我是她杀死的。
我要让妈妈知道，爸爸离去的那一天，世界上最后一个爱我的人也走了。
我要让妈妈知道，像她恨我一样，我也恨她。
我要让妈妈知道，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我眼角带泪，嘴角带笑的看着我亲爱的妈妈。
16
我说过时间是有毒的。
我又一次失忆了，我看到妈妈从我手中拿走了半块烟灰缸，又一次拿着烟灰缸像小花妈妈砸去。
我听到妈妈来到小花面前说，孩子，妈对不起你，可是你也快有了自己的孩子了，你马上就能明白妈的心了。妈妈看了我一眼接着对小花说，这么多年妈跑运输存了一些钱，以后你就用这些钱跟他——妈指向我一起过吧，为了你的孩子，为了你的爸爸。
妈又走到我的身旁，想用手抚摸我的脸，却始终没有拿起手来。妈说，我知道你恨我，这不怪你，我这么多年因为你爸爸的原因也没有管你，我本来是打算挣够一定的钱，给你，给我孙子留着，然后我就离开你身边的，没想到这天来的这么快，我见不到我的孙子。
妈说话的时候，望望我，又望望小花的肚子。
妈接着说，你没有杀人，你哥，你爸，小花妈妈都是我杀的，你恨我是应该的，以后你跟小花好好生活吧，等你有了孩子，很多事你就明白了……
妈絮絮叨叨的说着，一会儿的功夫妈说的话超出了这十八年对我讲的。
17
我渐渐明白了妈想做什么事情了。妈想把这所有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去，妈想继续让她的野兽儿子活下去。
妈……
原来，还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爱着我。
原来，不是妈妈和爸爸毁灭了我，而是爸爸先毁掉了妈妈，我又继续把妈妈拖向了深渊。
我在妈妈面前跪了下去，我身上的爸爸在妈妈面前跪了下去。
我从小花妈妈身下拿出了沾血的海子诗集。
我想我要去山海关的铁轨里找海子了（海子于1989年在山海关卧轨自杀）。
尾声
妈，你会看到你亲爱的孙子或者孙女的。
妈，对不起。
妈，小花，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