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就是那个母亲(91)
李叶茴找到了“爸爸”,却丢了妈妈。
黄石公园之后的那场真心对话后,王小红本能勉强接受李叶茴那荒野里的爱好,但是看到她朋友圈发的那双只剩下一个指甲的脚,便忍不住身为人母揪心的疼。
王小红一个电话砸过去,一如既往地先是一顿无理的责骂,再开始就事论事:“我真的不理解,为什么好好的小提琴不拉,非要去那山里跑?这么好的环境,真是癞狗扶不上墙。小提琴能给你高贵的气质,你瞧瞧你在山里都变成了什么样?又胖、又黑、有没有气质,像个乞丐一样!”
李叶茴好久没受委屈,和袁野呆久了,她也早就学会了直言不讳:“妈妈,我之前解释过了,如果不是黄石,我不会是现在的样子。如果不是越野跑,我依旧看不到我的特长...妈,为什么就不能懂懂我?”
“懂你?”,王小红不再任李叶茴任意发挥:懂你为什么自毁形象?懂你为什么不思进取?你以为有个男朋友就了不起?你看看他把你变成什么样子?他是有阴谋的你知道吗?给你点吃的你就被骗走了,你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李叶茴不甘示弱,她绝望地望着眼前的车来车往,尽力保持思维清晰:“妈,你别骂我男友,他明白我想要什么...”
“他懂?那你别要我了啊!”,王小红过去几个月对女儿的隐忍和包容耗尽了她一生的耐心,“我为你付出多少?你算算看!”
又来了。
“为了你,我曾经武汉工作也辞了。天天省吃俭用在北京给你攒钱...”
“妈妈,”李叶茴不想任对方的强盗逻辑带跑自己的思绪:“你换位思考一下,我...”
李叶茴的执迷不悟是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碎王小红对女儿的一切信念:“李叶茴,你让我懂你...可是你懂不懂我!”
母亲挂了电话,毅然决然地拉黑了李叶茴。
袁野得知李叶茴因为母亲的事心情不好,便来学校探望她。他们并肩躺在新国大大学城的草坪,看着李叶茴动辄发呆上好几轮云卷云舒,忍不住轻声问:“明知道会让她生气,为什么不屏蔽她呢?”
“屏蔽她?不可能。”,李叶茴的手指不知不觉在草坪上挖了个洞,“她是我妈,我不可能屏蔽她。我不能骗她。”
袁野看不懂这母女关系,便不多言语。
李叶茴拱拱他:“万一这次我妈真的不理我,我还有一年的学费没着落呢。真愁啊。”
“什么闺女啊?你放心,你妈妈不可能不要你。”
“你不懂她,没人比我更懂她。她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到,想放弃的东西,就不会再碰。”
“那不是也跟你断绝好几次母女关系、却还是打打闹闹到现在...”
“哎,”,李叶茴用胳膊肘蒙地拱得他皱皱眉:“别逃避问题啊,我妈要是彻底放弃我,学费你借我吧?我一工作就还给你?”
袁野为了难。同意呢,是和未来丈母娘立了梁子。不同意,则又让女友心生隔阂:“如果穷途末路了,我一定帮你。但是你不能因为有了我这后路就放弃阿姨。”
李叶茴呼吸越来越沉重,心也掉入无底洞:真累啊,为什么说服母亲那么难?
袁野看穿她心中的嘀咕:“说服一个亲人当然要比说服陌生人难,毕竟他们在乎你。”
李叶茴给自己打气,决定再去试试。
她接下来的一天尝试添加母亲好友了十几次,但倔强的王小红毫不低头。李叶茴意识到,自己犯了不可逆的错误。王小红的勃然大怒意味着她的在乎,而沉默意味着放弃。母亲要放弃她了。
她突然怕了,就好像一棵飘摇了十年的树想去追风筝、却弄巧成拙地断了根。然而,她心中想的并非对方的喜怒哀乐,而是:如果资金链断了,究竟怎么活?她明白第一个想到钱是一件非常势利的事,但是存在即合理。她的思维惯性和她小时候的金钱不安全感、低头求怨父施舍、被过度勤俭节约所束缚分不开干系。
李叶茴让秦落雁向她妈妈转告歉意。王小红不想把事情闹大,勉为其难地同意。但她丝毫不甘心:“我不想理你的,真的,想永远放弃你了。”,母亲的声音轻描淡写、不带感情。
李叶茴又惊又怕。惊于自己没犯什么大逆不道之事,怎么就引来这么大的祸。怕也是怕被母亲放弃后的人生究竟会多不同。
袁野的五指轻捏他的关节来打气。李叶茴放弃心中的逆反心,决定跟男朋友学一下“哄女生大法”,毕竟母亲也明显是个小孩脾气。于是她把姿态放到土里,请求原谅的怀抱伸到天际,诚恳的语气好像葬礼的悼念:“妈妈,我错了。”
“哪里错了?”
“我...太任性了。”
“还有呢?”
...
这种磨人的游戏王小红和李叶茴从小玩到大。时光荏苒,二十二年就过去了。那些属于时光的记忆扑面而来。母亲上一次的怒吼“你懂不懂我!”突然响彻李叶茴的整个宇宙。
“错在...我没有懂你。”,李叶茴本饱含着怒气和对现金流断供的恐惧打来这电话,此时那些偏见和怨恨逐渐瓦解。
王小红低沉的声音带她重温那些全世界只有这母女俩懂得的故事:冰天雪地里,母亲风雨无阻地接她学琴。她在房间里吱吱呀呀地拉着,母亲在房外忐忑地等待;她们一起从那开门就是单人床的小房间,睡到能摆双人床的大房间,再购置了属于自己的房产,再也没人能赶走她们了;母亲拉着李叶茴的手来到公安局:“叶茴,这是为了你的户口,你要学会为自己发声哦。”;四年前那分离的车站,母亲被轰隆的地铁带走了,李叶茴看不清她窗后的脸,自那之后,她们分头作战,而自己与母亲的连接和依赖也逐步断裂,竟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她怪这几年,没有参加她成长的母亲不懂她。而自己也缺席了对母亲的陪伴,不是吗?
“妈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李叶茴大颗的泪水像胶水,把她的脸粘在袁野的肩膀上。
“叶茴,妈妈懂你。妈妈怎么可能不懂你...但是妈妈也懂这个世界。你要是想疯,好,我支持你,可是我怕你会后悔。”
李叶茴没斩钉截铁地嘴硬说不后悔,也没低头虚伪地认怂。她:“妈妈,以后...以后我们有什么事一起商量着来,好吗?”
“好,”王小红语气里的焦急愤恨消散一空,“叶茴别忘了,这个世界血浓于水。只有我们才是真真正正不可能被分离的。我永远是你的后盾。”
校车大巴一个转弯,一束阳光砸到李叶茴背上,竟产生奇特的力量让人后退不得、灰心不得、恐惧不得:“妈妈,我们是好朋友对吗?我的每一条朋友圈都没有屏蔽你,我不想屏蔽你,我们约定过做朋友的。”
“嗯,我是你的朋友,”王小红的叹息从空中飘来:“可是你也大了。以后,我就给你意见,不管你了。”
风筝的线被无限制地放长,但永不会断。得到了母亲的认可,李叶茴迟到且挣扎的的成人礼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