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的孤独采集者

作者：黎荔

捷克作家赫拉巴尔有一篇小说叫做《过于喧嚣的孤独》，里面的主人公是一个老头儿，他在废纸厂里面工作。他要把这个城市里面所有的废纸压成碎片，这里面有经典著作、宣传册、戏院的戏票、沾着血污的卫生纸、照相馆裁下来的硬壳纸、屠宰场包裹肉类的油纸……这个场景像个倒转的金字塔，这个处在社会最底层的老人，他的工作就是把这个城市万千光色的全部繁华之梦，哐哐地通过压纸机变成碎片，变成虚无。这个老头儿工作的地下室，四周布满各色下水道，阴暗潮湿，肮脏杂乱，苍蝇乱飞，老鼠乱走。回收站的负责人永远看他不顺眼，不断指责、吆喝、咒骂。而正是在这样一种环境下，老头儿却用在回收的废纸中找到的文化典籍，点燃心灵缔造了属于自己的乌托邦，走过如是喧嚣的外界，走进了自己孤独的内心。三十五年中他的身上蹭满文字，俨然成了一本百科辞典……

我还想到另一个相同气质的微小说故事，是日本首届Twitter超微小说大赏中荣获头奖的微小说：

一个初冬的深夜，空旷的垃圾场。明天是丢弃大型梦想的日子。每个人都会到这里来，丢弃自己伤痕累累的梦想。今夜，一个男子来到这里，与他成为棒球选手的梦想袂别。过了不一会儿，一个老人出现了，“这个看上去还能使”，老人一边将那个梦想装入大口袋，一边朝着驯鹿的耳边喃喃道，“你们说，把这个梦想放在哪个孩子的枕边呢？”

这两个故事的主题都是沉重的，都向我们描绘了被时代巨轮抛下和碾碎的那些人，刻画出时代的变动和断裂，所带来的个体的精神孤独。迷宫般的城市，总有种莫名的寂寞。你永远不知道，你会错过什么。各种关于追寻的巧合和错过，编织着城市丛林里的忧郁和柔弱……

我也想当一个采集者，采集那些被抛弃的被视作无用的东西，像《过于喧嚣的孤独》里的那个老头儿，像背着大口袋、骑着驯鹿的另一个老头儿，发现那些“看上去还能使”的东西，然后“含咳嗽糖似的含在嘴里”，忙不沓地装入到大口袋里。这样，心里就注满了一种辽阔感，无边无涯，极为丰富，这些丰富的美，来自无际的洪荒宇宙，来自草木虫鱼的细语，也来自先哲们泉水涌动般灵活的头脑，诗人们在指间散开的缤纷花雨，这是在孤独中才能享受到的一切。

城市生活，美丽的珊瑚触角张开，无限的多样性与可能性。

灯光穿过了车流，车流裹着声色故事，霓虹泛滥，不可收拾。

城市的浮华，不动声色地吞噬着一切喧嚣中隐匿的孤独。城市笼罩在一片灯火辉煌中，夜行的人，一个个消失在静寂空旷的夜色里。那些为我们所漠视的人，那些看起来卑微平凡的人，那些居住在危房棚户地下室甚至露宿街头的人，那些尘土满面来去匆匆的人，也许他们也有着在孤独中才能享受到的绚丽花园，收藏着他们辛苦采集到的珍宝。

就像此刻的我，工作了一整天，腰酸背痛的，做完了所有的家务，包扎好做饭时被烫伤的手，终于可以轻盈地坐到电脑前面，随便写点什么了。左看看右看看，托腮凝思，一夜又一夜，夜深的时候就采集那些柔软的叶子，随着季节无端端地坠落到窗前的叶子。夜深如海，我喜欢这样的沉寂，我走在喧嚣了太久的城市。

某一片叶子，恰好被风吹起拂过发端，在它被勾勒出来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一片怎么样的叶子？我希望这是时光流逝中杂乱无序的人类本初情感，是月色冲洗的银色梦境，是过去的幻影飘浮在四面八方，是来自于内心那一股神秘的力量在静静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