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车匠与卖饼妹的故事
1.
在水流巷里,有一户姓林的贫农家庭。林老汉养了两个儿子、四个女儿。他大儿子阿隆,生性憨厚,勤劳肯干,学习也很卖力。
可是林家穷,林老汉只能供阿隆读到初中二年级。托了点关系,他被分到县农机厂,当了一名修理工人,专门修拖拉机。
阿隆二十八岁那年,却还是单身一人。眼看着其他同龄人都陆续成家,林老汉很是着急。
距离水流巷几里路,是镇里最繁华的地段——朝天街。 朝天街有一间老字号糖饼铺,店铺的老板胡荣天,育有两个儿子、四个女儿。
他的大女儿小莲,是方圆十几里难得一见的大美人,梳着两条麻花辫,不仅模样俊俏,人也懂事听话。
胡荣天两公婆平时忙店里的生意,照顾弟妹的担子就落到大姐姐小莲身上。
话说那年,胡小莲二十五岁,仍待字闺中。那个年代,女人往往都很早结婚,套用现在的新名词,她已算是“大龄女青年”。
虽说亲戚朋友介绍了不少未婚男青年,但大多都难入小莲的眼里。小莲说不清为什么,相亲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安慰父母,只是缘分未到,二老不必惊慌。
某个晴朗的午后,胡荣天回家休息,只剩小莲一人帮忙看店。这时有两个男青年前来购买新出的绿豆饼。小莲扫视了一眼,发现站在后面的男青年长得憨厚老实,不觉脸红心跳,内心一阵萌动。
那男青年也呆呆地望着俊美的小莲,连同伴的叫唤都没有察觉。他正是林老汉的儿子阿隆。
那天晚上,这两个男女青年都辗转反侧,回味着相遇时的一眸一笑。在那个年代,纵然互生情愫,却难以逃脱“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时隔几日,小莲的姑妈又向她介绍适龄男青年。这一次,小莲似乎想拒绝,但姑妈一直在胡老太面前说这男人的好话,只得再次同意姑妈的相亲安排。
相亲当天,小莲没有了往日的期待,心里想念的仍是那个萍水相逢的男人。
当姑妈领着男人出现,小莲脸上满是惊讶的表情,而那位男人也是一脸愕然。因为那个男人,就是之前在糖饼铺,与她一面之缘的阿隆。就座后,两人四目相对,羞红了脸。
宾客散去,姑妈忙问小莲意见。小莲点点头,认定了这个男人。
果不其然,一个礼拜后,林老汉带着阿隆上胡家提亲。胡老太担心林家太穷,女儿过门后会吃苦受累,但胡荣天认为必须尊重女儿的意见。小莲说,阿隆憨厚老实,愿意跟他过日子。于是,这门亲事很快就定了。
胡老太向林家提出,女儿出嫁,该随的聘礼和聘金不能少。林老汉有些犯难,只能想办法借钱。见双方父母都应许,小莲和阿隆私下有了走动。
2.
当时潮汕地区,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即使像小莲和阿隆订了亲,白天在街上走,也不敢挨得很近。一来怕被别人说闲话,二来怕双方父母不高兴。阿隆虽说读过几年书,在那样的环境下也不敢造次。
有一回,阿隆想约小莲看电影,便早早买好票,托未来的老丈人给她送去。
电影放映那天,阿隆提前来到电影院门口,一边等候入场,一边盼着小莲。不大的影院门口,灯火通明,人来人往。阿隆不住地向外张望,也没见到小莲的身影。他在售票窗口前来回踱步,随身携带的香烟也抽了不少。
阿隆有点担心,难道小莲出事了? 眼看着入口的人渐少,他失望地转身,准备一个人回家。恰在此时,小莲从电影院外墙的拐角处走出来。只见门口的灯火悄然变暗,小莲一路小跑地来到阿隆身边。
在检票员的催促下,两人一前一后,摸黑走进开演的电影院内。
“怎么这么晚?” 阿隆轻声问道。
“我早到了。但人太多,不、不敢出来。”小莲发抖着说。
若非电影院光线太暗,想必她的脸已经通红。 阿隆顿了顿,心里寻思着这女人心思细腻。
“那回去怎么办?”。
“想……提前走。”小莲羞答答地回应。
阿隆没有接话,心里却一直想笑——看一场电影,却像地下党接头似的。
小莲接着说:“下次看电影,记得提前跟我打声招呼。”
阿隆觉得这未婚妻很可爱,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感油然升起,甜甜的,暖暖的。
没有鲜花,没有婚纱照,也没有浪漫的求婚仪式,阿隆和小莲结婚了。
婚后,林老汉腾出一间祖屋,当作阿隆和小莲的婚房。全家近十人,住在小三房的祖屋,显得逼仄不堪。
过门后,小莲丝毫没有经商人家的娇惯,各种重的、累的、脏的体力活,抢着分担。 阿隆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更加卖力地工作。
由于阿隆工作的地方离家远,每个星期才回家一次。对于难得的“一期一会”,小莲毫无怨言,异常珍惜。
第二年,小莲生了一个男孩,林老汉有了第三代子嗣,全家人都非常喜爱。
那一年,阿隆经过几次申请,调往离家不远的单位上班。如此这般,他可以每天往返一次,照顾小莲和儿子。
3.
1980年起,国家开始执行一对夫妇只能生育一胎的计生政策,并在后续几年严抓严打超生家庭。
1983年底,小莲怀了阿隆的第三个骨肉,撞到镇里打击超生夫妻的枪口。
阿隆在体制内单位上班,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行为都是“一票否决”。
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阿隆单位的领导知道了小莲怀孕,向他提出两个选择:第一、自己辞职;第二、让老婆去做人流。听完,阿隆像是顶着千斤重的担子,差点喘不过气来。
回到家,阿隆一宿没有合眼,几经思量,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保护自己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小孩。但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第二天,阿隆交完辞职信回家,看到一双子女欢快地玩耍,小莲挺着大肚子,在热气腾腾的厨房忙进忙出。他的心里升腾起浓浓的暖意,暗自庆幸自己的决定。
半年后,公社干部暗访怀孕的妇女,小莲被抓个正着,要拉去做人工流产。彼时,她肚里的胎儿已经七、八个月。无奈之下,阿隆找了很多关系,才让公社干部对妻子网开一面,改为“保胎结扎”手术。年底,林家的第二个男丁出生,阿隆因超生被公社罚了钱。
斗转星移,阿隆的三个子女都已逐渐长大。但一家十几口人,要挤在小三房的祖屋里,仍是一件艰难的事。那几年,小莲去镇里的蜜饯厂打工,但依然无法缓解窘迫的家境。
林老太是一家之主。有时候,他们由于家庭琐事争吵,林老太便生气地叫阿隆一家子,搬离祖屋出去单过。
1989年初,胡荣天帮阿隆介绍的新单位,启动福利分房政策。刚还完结婚借的钱,阿隆咬咬牙关,决定继续找亲戚朋友借钱买房。为支持购置新房,小莲不仅找娘家借了些钱,还偷偷把陪嫁的首饰变卖。
新房需要装修,他们图省钱,亲自上阵,所幸还有其他几个表兄弟帮忙,很快就把房子粉刷一新。
1990年秋,阿隆带着一家五口,搬出拥挤的祖屋。
4.
随着子女的成长,阿隆和小莲偶尔为家事磕磕碰碰,吵吵闹闹。但一两天后,阿隆就会找小莲道歉。夫妻俩合理分工,男主外、女主内,一起把三个子女拉扯成人。
2010年前后,阿隆在广州的大医院被检查出有鼻腔息肉。按医生嘱咐,他必须做息肉切除手术,然后通过活检判断肿瘤是否良性。
好说歹说,阿隆同意住院动手术。那是他长这么大岁数,第一次挨刀子。临上手术台前,他内心非常忐忑,每天跟小莲通一次电话。
阿隆对子女说,他已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万一在手术台上下不来,要他们好好孝顺小莲。但转头与小莲通话,他的脸立即“阴转晴”,不单安慰自己的老伴,还不忘科普“鼻内息肉”的医学知识。
早几年,林老汉作古。阿隆住院,照顾林老太的担子就落到小莲身上,但两口子商量着对她保密。丈夫在前线与病魔做斗争,小莲在家也闲不住,不时到寺庙烧香拜佛,祈求逢凶化吉。
或许是上苍显灵,阿隆的手术很成功,活检结果为良性。全家人心头上悬着的石头,也都落了下来。这时,小莲才敢把阿隆住院手术的经过告知林老太,婆媳俩喜极而泣。
5.
故事的主人公——阿隆和小莲,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走过的前半生,没经历过轰轰烈烈的爱情;取而代之的,是举案齐眉,是一日三餐,是柴米油盐。
他们结婚三十多年,对彼此的性格一清二楚,很多生活细节均了如指掌。如今,父亲和母亲不时拌拌小嘴,我打趣说他们是在“秀恩爱”。闲遐时分,他们戴起老花镜,端详年轻时的黑白老照片,常常不自觉地嘴角上扬。
一年夏夜,母亲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我看见父亲蹑手蹑脚走回房间,取出一件外套,轻轻地搭在她的身上。
随后,父亲关掉电视,拿来一把蒲扇替她赶蚊子。他注视着母亲,摇了摇头,脸上露出甜蜜的笑。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这就是父母亲的爱情,平淡无奇,却孕育大爱。这大爱,足以支撑着他们,携手走过人生的风风雨雨,走向迟暮白首,走向生命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