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闲文!傅申1980。黎明前的海岸线一思诗文集

短篇 四千块

2021-12-15  本文已影响0人  果尝原创

果尝

献给那些投身农村建设的复员军人

一、

上世纪七十年代,北方的一个小山村。

“四千块?你没有听错?”一个人问道。

“不会错的,大家都这么说。”另一个人回道。

“快走吧!很多人都去了!不要去晚了!”还有一个人催着。

几个人急匆匆地从大街上走过向一户人家走去。

这户人家很快就挤满了人,人们吵吵嚷嚷、门庭若市。

二、

漂亮的三七分头,浓浓的眉毛、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挺拔的鼻子、加上楞角分明的嘴巴,在国字脸上错落有致。1米75的个子偏瘦,穿一身草绿色的衣裤,上衣明显有四个口袋,只是衣领没有领章,他就是四千块。

四千块原名吴志强,复员时部队发了4000元的军官安置费而得名,在那个农村挣工分且工分只有角把钱、买东西都要票的年代,四千块就是个天文数字——那得多少张大团结(拾元面额)?能数得过来吗?“四千块”当然就大名鼎鼎、人人皆知了。时间久了村里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原来叫什么了。

四千块复员回到家第二天就被妻子赶出了家门。这件事又立刻轰动了全村,那可是带着四千块——那么多的钞票回家的大军官呀,搁到谁家谁不得像神仙一样供着,怎么就被赶出家了呢?村里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但归根都是猜测罢了,真正的原因谁也不清楚。

“四千块,你怎么就被赶出来了?”有人问。

四千块笑一笑没有说话,也算是回答。

“四千块,你晚上在哪里睡呀?”有人问。

“我是一个兵,这点困难算什么。我们早些年行军打仗时那才叫难呢,怎么样?还不是胜利了?”四千块又笑了笑,这次是带着自信的。

四千块拿着妻子扔给他的破被褥犯难了,现在还真不知道到哪里去,虽然他知道这难不倒他,可是现在还真是为难了。

“我是一个兵,这算什么。”四千块苦笑了一下。

四千块清楚地知道,他离村多年了。虽然昨天来了很多人,有村领导、还有很多说是很近很近的亲戚,在寒暄之后仔细地看每张面孔都是那样的陌生,然而含笑面孔下藏的什么他很清楚。

四千块思来想去,突然有一个地方进入他的脑海,对,晒谷场。在来时的路上、村边有一个晒谷场。

“我是一个兵,这点困难算什么。”四千块说完大声地笑了起来,“那里好像还有几堆谷草,真是个好地方,天无绝人之路呀。”

天黑的时候,四千块进行了简单的忙碌,他在谷草堆的旁边找了块背风的地方,把几捆谷草整齐地排到了地上然后在上面铺上褥子。

“就是这么简单,睡觉问题解决了。哎,真是个好地方!”四千块很满足地笑了。

四千块在夜深时被人吵醒了。

司养处的老光棍司养员在检查谷草时发现了四千块。

“呀,你在这里呀。这可不行,别说这些草料吃不了几天,但说下雨你可咋办?再说很快就要过冬了,你在荒郊野外还不被冻死呀。”老司养员担心地说。

“没事,我是一个兵,这算什么。”四千块坐起身子微笑地说。

“哎,那可不是逞强的事,你真的没有去处了?”

“我…我是一个兵,这不算什么,我能克服。”

“哎,起来,起来!拿上东西跟我走。”

四千块被固执的老司养员安排在了给牲畜堆放草料的司养处的破房子里。

这房子很破,已经多年没有维修了。

四千块还没进门就发现,房子的门头上有个东西一摇一摇的,走近仔细看,原来是一丛枯黄的野草。

四千块立刻就笑了,“嗯,不错,它还欢迎我呢!”

再看房子的门,别说没有门连门框也没有,两个窗户呢也不比门好到哪里,但是它被厚厚的白色塑料布封的严严实实。走进去,墙面找不出一点粉刷过的痕迹,大面积的墙皮都已经脱落露着土坯。房顶也有一个大洞,上面也有塑料布盖着。房子里大部分的地方都被谷草填满了,只有在靠窗户的地方留了一条道方便拿谷草。

“你把它收拾一下吧。这里总算是个屋子,风吹不到、雨淋不到,冬天还可以御寒。”老司养员说。

“谢谢大叔!其实,我是一个兵,这点困难不算什么。”四千块向老司养员表示了感谢。

“我知道你们当兵的不怕苦,不过现在不比以前了,为什么还非要受那罪呢。这不挺好吗?”

“谢谢!谢谢大叔!”

转天,村里人像一阵风似的也都知道了四千块的落脚地,但只到晚上才来了一个村里派来的干部。

“真是不好意思,”村干部似笑非笑地,“本来村里是要给你安排的,你对村里还是帮了不少忙的,虽然不像我们希望的那样。但是现在村里也难呀,还真的找不到一处像样的房子。既然到司养处了,也算是队里安排了,我看挺好。等以后有了好房子,我们再给你安排。”

“这挺好。我是一个兵,这点困难算什么,放心吧,我能克服的。”四千块很认真地回答。

“嗯,既然住处安排好了,明天就到队里参加生产吧,抓革命促生产,每一个人都不能落后呀。”

“放心吧,我是一个兵,我的生命里没有落后这两个字。”

“好,好。”村干部完成了他的任务。

四千块自此白天出工到队里去劳 动,晚上就睡在司养处。

三、

在生产队里干活挣工分也分三六九等,上中学的学生放假参加生产队劳动,劳作一天既不偷懒也没有损坏庄稼,干出的活路被带工的认可,在会计那里计4分;学校毕业参加生产队劳动的年轻后生,地主家年轻力壮的男人,一天计6分;学校毕业参加劳动两年、干出的活路比较好,大部分整天在地里干活的劳动妇女,一天计8分;干活好的青壮年,妇女队长,一天计10分;干活出色、生产队里的骨干和队长,一天计12分。如果一个男人,没有力气又怕吃苦的话,在生产队就只能拿8分,也会被人瞧不起,别人很习惯地会说:他不是个劳力和女人一样。

四千块第一次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就被安排在了有地主儿子(小名狗子)在内的生产小组,并且和狗子一样都是一天6分。

早上七点,队长准时敲响了生产队的钟。

“抓革命促生产!今天出茅厕往地里施肥,还和往常一样:两担计一分,从东头那家开始。”队长简单地把工作安排完了。

“队长,我今天肚子疼。您让我往地里挑吧,挑一担是一担。”狗子双手捂着肚子一付苦瓜脸像。

“什么?你肚子疼?你不出谁出?”队长黑着脸高声质问。

“队长,我肚子疼的真的很厉害。”狗子苦着脸,“要不…您让四千块替我出茅厕吧,四千块现在回来了也参加队里生产了,正好派上大用场。您说是吗?”狗子小声地向队长建议道。

“你!”队长两只眼睛一瞪狗子却没有再说下去,然后转过身子立刻满脸堆起了笑容冲着四千块,“四千块,不好意思!第一次参加劳动就让你出茅厕真是难为你了。不过话说回来,你既然回来参加劳动了,以后什么脏活、累活都是要干的,咱们农村就是这样。”

“我是一个兵,这不算什么。我已经做好准备了,干革命没有贵贱之分,在农村也可以大有作为。您放心,我一定能干好!”四千块一挺胸脯向队长表明了决心并愉快地接受了任务。

“好吧,开始干了。大家争取往地里多挑点。”队长一声令下,社员们开始忙碌了起来。

说起出粪施肥在农村也就是最脏最累的活了,尤其是出粪者。挑担的人在路上时身边所带的风(空气)就可以稀释一部分臭味,而出粪者就不一样了,他要在茅厕那么小的空间里不停地出,不但臭味大而且还不能休息,因为还有很多挑担者在外排队等着呢。

狗子在队里干活最怕的就是挑粪施肥,因为每次出茅厕总是他而且还从来没有人替过,他知道这些都缘于他是一个地主的儿子。今天又要挑粪施肥了,但是他却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四千块刚参加劳动没有经验也不知道哪些活最脏、最累,不如假装肚子疼让四千块来出粪。若是往常那是绝对不行的,你要是真的病了,那么今天就可以先做别的,挑粪施肥等你病好了再干。今天…今天可以试试,若真的不行自己再出就是了。没曾想这事还成了,四千块答应的如此爽快。

“嘿嘿,”狗子一阵奸笑,“真是个傻帽!有你好受的。”

四千块一干终于知道为什么狗子不愿意干了。狗子的奸诈表现他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但是第一天干活又是队长安排,所以他没有揭穿狗子、也没有反对队长的安排。

“我是一个兵,这点事又算什么呢。”四千块摇头苦笑一下。

“我是一个兵!”这是他讲给复员战士的话,“今天你们光荣复员了,但我要说的是,退伍不退色,始终要记得我是一个兵,在祖国需要的时候要奋勇当先、勇往直前,哪怕是牺牲自己的宝贵生命也在所不惜!”

正是这句话才让他坚持了下来。从一开始的恶臭,还有嫌弃的、什么都拿的那双手都不敢轻轻地在身上挨一下,到后来闻不到臭味、也开始用他的两只脏手胡乱地在脸上甚至嘴上擦着源源不断、自始至终从没有间歇的汗水。

“我是一个兵,这点事算什么。”四千块再也笑不出来。

他在前线出生入死打过仗、受过伤也流过血,几次曾与死神擦肩而过,他都从未畏惧,但是若是与今天出茅厕相比,他宁愿到前线去。虽然今天的活路没有生命危险,但却是他自出生以来干过的最脏最累的活。

晚上,四千块像一堆烂泥一样瘫在了破被褥上,再没有一丁点力气了,而且身上到处都痛的厉害。

他闭着眼却一丝睡意也没有,他现在唯一的、而且还非常有力的就是大脑了。他想了很多很多…打仗冲锋…战友情谊…妻子甜蜜…孩子活泼…村领导的不满意…亲戚不自然的笑脸…狗子的坏笑…眼泪不知不觉已打湿了枕头……

四千块很快就融入了生产并且他不怕脏、不怕累、不怕吃苦的精神还赢得了队长和社员们的一致好评。

队长以前不好派的脏活、累活,四千块来了以后都解决了。

社员们也再不用担心这些又脏又累的事会落在自己身上,因为有四千块。

就连狗子也有了笑脸,四千块的到来也让他有了一点做人的尊严。

四、

紧张的麦子收割一过就到了打麦晒场扬尘的时候,全队农民一年的细粮都在这里,看场——保护收成不被偷盗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四千块当仁不让成了队长看场的首要人选。

四千块从麦子一进场就搬到了场上临时搭建的草棚子里,白天在场上干活,晚上守夜,吃饭都是送饭,从不离开场地一步,直到麦子全部分到农民手上和入库。

这天麦子开始打粒,傍晚已打了两大堆。收工时,社员们一起用塑料布把两堆麦子全部盖好,以防晚上下雨。

队长回家时还特意对四千块说:“今天刚打了麦子,晚上一定要注意!多走走、多看看,不要放松警惕!明天开始再派两个人过来。”

“我是一个兵,我会时刻警惕着。放心吧,队长,这里交给我万无一失!”四千块一拍胸脯。

晚上,天空像一块大大的没有边际的黑纱把整个村庄都包裹起来。黑纱上只有几个白点,那是昏昏欲睡的星星偶尔无精打采地眨巴一下眼发出的一点微弱的光,让黑夜看上去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气息。

吴家村一片寂静,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已经进入沉沉的梦乡。

这时,忽然“吱扭”一声,一个黑影从一户人家的大门内一闪而出很快消失在黑夜之中。

村北边有个地方在微弱的星光下格外引人注目,远看有一群小白点在那里跳动,走近才发现有二十五个直径约五米、高约三米像披了一身白衣的碉堡一样的圆东西,矗立在场地周围。场地中间只有两个不大的像小土堆一样也穿着白衣的东西。

这时,圆东西后面冒出一个人,就见这人轻手轻脚地一边走还一边不时地扭着头左瞅瞅、右看看。

他来到场地中间,又向四周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掀起一个小土堆上的白衣,然后右手从腰间拿出一条口袋,立刻俯下身子用双手把小土堆里的东西快速地刨进口袋,发出了“唰唰”的响声。

不一会儿的功夫,东西就装了半口袋,他停止了刨,用双手把口袋口抓起一顺,然后又把口袋贴在东西上面,左手撑起口袋口,右手往口袋里刨。

突然,一阵亮光照在了他的身上。他身子一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慢慢站起身子。

“二叔?”四千块左手拿着手电筒右手拿着一根棍子站在这人的背后。

“小、小强。”这人不好意思地把脸避开手电筒的灯光,他是四千块的二叔吴杏田小名二田。

“把东西放下!赶紧走!”四千块压低声音说道。

“小强,我…”二田手里仍然抓着口袋。

“东西放下,走!”四千块几乎吼了起来。

“好,我走。”二田说完把装了东西的口袋往肩上一扛,转身就走。

四千块一看,急忙把右手的棍子挟到左腋下空出右手一把抓住了口袋,然后用力一拉。

“哎哟”,二田没有防备,由于口袋抓的紧身体随着口袋被一起摔倒在地上。

“呀,你…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你忘本了。你父母得病死时,你才那么一点大,都是你奶奶和我们这些叔叔姑姑们把你拉扯大的,你…你六亲不认了!”二田倒在地上手里也没有松开口袋。

他一轱辘从地上爬了起来,满脸胀的通红,可是手里还是紧紧地抓着口袋。

“我让你把东西放下!”四千块瞪大眼睛。

“就…就不放!怎么?你…你还敢打我?”二田手里紧紧抓着口袋向后歪着脑袋两眼愤怒地盯着四千块。

“二叔,您们的好我都记得。今天的事不同!您怎么能这样呢?这是全队人的口粮,你不能拿!”

“我…我拿一点又没有别人看见。”

“我看到了也不行。队长派我看场,我就要负责保护,丢一点都不行。我是一个兵,保证完成任务是我的职责。”

“你拉倒吧!你早就复员了。你是怎么回来的,我不知道吗?还说你是一个兵,你脸上不害臊吗?”

“你怎么说是你的事,反正我走得正、行得端,做事光明磊落。我是一个兵,就要完成队长交给我的任务。”

“你…你快别说了,还队长呢。你一个大劳力干一天活他才给你记6分,你看看别人哪个不是10分甚至还有12分的。你再看看他给你派的那都是些什么差事,哪个不是最脏、最苦、最累还不讨好的差事,别人都躲着。我都替你不值,你还干的蛮大个劲,你傻呀!”

“干革命工作没有贵贱之分,哪个工作还不是要干的,再者说了我不是刚来吗。我是一个兵,怎么能过分计较个人的得失呢,工作中脏点、苦点、累点不算什么。”

“哼”,二田鼻子里发出轻蔑的一声,“就没有见过你这么死心眼的人!反正我家里揭不开锅、没有吃的了,你说怎么办吧?”

“二叔,我给您的钱,您可以买些东西贴补一下,您…您花完了?”

“啊呸!你不说钱我还不来气,你带回来那么多钱,就给了我一百块,一百块够干啥么。我五个孩子,老大要结婚了,我需要用钱的地方多了。你三叔家二个孩子你也给了一百块。最可气的是你媳妇的娘家人你也给一百块,你分不出远近和好赖呀!”二田气得边说边用手擦由于说话用力飞溅出而遗留在嘴边上的唾沫。

“二叔,一百块已经不少了,在农村三个壮劳力干一年都挣不到,这个恐怕您比我更清楚。她娘家人也是亲戚呀,总得一视同仁吧。亲戚多,日子过的都艰难,所以分给您们的钱就少了。再说了,给您们的钱也只是表达一下我们的心意,我不求您们报答,没想到反而还招来了您的怨恨。”

五、

“四千块,四…”队长急匆匆地走到二人面前,“二田?你来做什么?”

“你…你来偷麦子?”队长看到了二田手里的口袋,“好呀,你个二田。”

“四千块怎么会事?”队长又立刻面向四千块。

“队长,二叔他一时糊涂,被我及时发现了,没有一点损失。”四千块急忙向队长解释,然后把二田手里的口袋夺过来随手一顺把口袋里的东西倒了出来,又把空口袋递给二田。

这时队长一把就抢过了空口袋,“口袋留下,你回去吧。”

“我…”二田先是一愣,“你…你把口袋还我吧。”二田小声地、有点委屈地向队长说道。

“你回吧,口袋必须留下!”队长话语很严厉。

第二天,天刚发亮,民兵连长就带着五个荷枪实弹的民兵把二田从家里绑走了。

七点钟。

“铛!铛…”吴家村的大铁钟重重地一声一声地敲响了。

吴家村在村中心的大街道上召开了全村人参加的批斗大会。

村革命委员会的台阶上,二田被五花大绑左右两个胳膊还被两个带枪的民兵牢牢地抓着。

队长拿着二田的口袋和村里的领导一行人全部站在台阶上。

街道上黑压压全是人,人们议论纷纷一片吵杂,更有很多人在人群里拼命往前面钻,实在钻不过去就惦着脚向台阶上看,他们要看看这个小偷到底是谁?

九点钟,村里的大铁钟重一声轻两声又敲响了,大会开始了……

人们终于知道了这个小偷原来是二田,这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人,没想到原来内心是如此地反动。

人们义愤填膺、踊跃上台批斗……

最后村里决定把二田关五天禁闭,扣除二十天的工分。

人们觉得对二田的惩罚还是轻了,就应该直接送司法科。

中午,四千块家的木门“咣当”一声就被人给从外面踹开了,随即冲进来三个气势汹汹的人——一个中年妇女和两个姑娘——一大一小、大的十八岁、小的十四岁。

“四千块!你给老娘出来!你个忘恩负义、六亲不认的东西!你给老娘出来!”中年妇女双手叉腰气势凌人。

“四千块出来!”

“四千块出来!”

两个姑娘站在中年妇女两边齐声大喊助阵。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二婶呀。怎么?想吃人呀?”脸上带着一点笑的四千块的妻子从堂屋里走了出来,两眼一扫二婶他们三个人。

“我找四千块,你让他出来。”二婶仰起头都不看妻子一眼。

“哼,你让他出来。”两个小姑娘也学着她娘的样子一仰头。

“他不在家,你去场上找他吧。”妻子也不看她们一转身就准备回屋。

“他不在家?也好,你是他媳妇,你听着:四千块,他不是人,他就是个白眼狼,他不但忘恩负义还六亲不认。怪不得你们不好,我看你还是趁早离开他,省得以后被他伤害。”

“他怎么就不是人了?难道把集体的粮食偷到自己家里的人就是人吗?损公肥私、祸害大家的人就是人吗?内心藏着破坏革命生产反动思想的人就是人吗?自己的男人做的龌龊事都不知羞耻,还撑着脸找上门来说别人,我们自己的家事用不着别人瞎操心!”

“呀,你…你个不知好歹的小浪货,你还敢骂人呢。你说谁龌龊?你说谁反动?”二婶用手指着妻子一付说不过就准备动手的架势。

“你个小浪货!”两个姑娘也大声地骂。

门口这时也围满了很多看热闹的人。

“谁不知好歹谁知道,浪不浪也不在年龄大小。我们一回来就给了你们钱,你们就不会拿钱买点东西贴补生活吗?干吗去偷集体的粮食?自己男人做了错事不但不知道悔改还跑到这里来骂人,谁不知好歹?谁浪?大家伙都看的明白!”

“钱?你们给我们的钱?呸,你还好意思说。你们带回来那么多钱,给了我们一百块,也算是给了我们钱?”

“一百块还嫌少?你们全家一年能挣得到吗?就没见过你这号人,还到处去说:我们带回了四千块就只给了你们一百块,我们娘家的亲戚也给了一百块。怎么?是不是我们把四千块都给你们就好呢?”

“那也总该比一百块多点吧?”

“呸!就没见过你们这么贪心的!有能耐自己去挣呀。这四千块还是他拿命换来的,你以为他容易吗?听说我们带了四千块回家,村里领导和所有亲戚都来了。村领导说买种子、买化肥还要买农资设备,一张口就想让他把全部的钱都做贡献。他贡献了三千块,领导还很不高兴。为了不让亲戚们扫兴,他背着我把我们在部队多年的积蓄都分给了你们,你们还这么不知足,你…你们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吗?”妻子越说越气,“四千块呀,你…你是个什么人呀,谁都是为自己的小家着想,可你呢?”

妻子一屁股坐在了院当中的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你把我们的钱都给了别人,别人还怨恨你。你想没想过我们还有孩子,我们以后怎么过呀,你个该死的东西呀。”

二婶被妻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着实吓了一跳。原先想好的先吵,吵不过时再动手打,现在可好,刚开始吵就这样了,别人看了还以为是我们母女打的呢。

哎,罢了,罢了。她于是一拉两个闺女赶紧悄悄地出门走了。

门口看热闹的人也觉得没意思了,不吵了,不好看了,逐渐散了,没有一个人进门劝说妻子。

晚上,三个年轻人到场地来找四千块。

两个民兵没有让他们进场而是让他们把四千块带走。

四千块被他们带出场地,在离场地不到二十米、民兵已经看不到的地方,他们迫不及待地动手了。

拳头像雨点一样打在了四千块的身上,四千块的头上、前胸、后背无一幸免,腿上还被狠狠地踢了几脚。

四千块双手捂住头、胳膊护住脸任由他们发泄。

“让开!”一声大喊,拳头立刻停了。

四千块正想看一看,谁来的这么急时,他日后…“砰”重物打在肉体上的声音,随即一股钻心的痛让四千块“咕咚”一声趴在了地上。

“四千块,这就是你的下场。”

三个年轻人正是二田的三个儿子——老大、老二、老四。

老二手里拿着一根胳膊粗的树枝正大声地说着,“如果以后还不老实,我们不但打你还要打你的孩子。”

“哎哟!”四千块疼得在地上翻了两个滚才从地上爬了起来,“什么?今天,你们打我就算了,权当是为你们父亲出出气,但是你们父亲偷队上的粮食就是不对。如果…”

四千块瞪大双眼一道怕人的光立刻射了出来,并用手向三个人挨个一指,“如果你们敢动我的孩子,我饶不了你们!”

“呀,你还不得了了。”老二话音未落举起树枝狠劲地又向四千块劈头盖脸地打来。

四千块一转身随即飞起一脚踹到了老二身上。

“哎哟”,老二被踹倒在地。

老大本想着老二手里拿着东西是绝对不会吃亏的。刚才不就打了四千块一棍子了吗,这个四千块太不是东西了,就该让他尝尝苦头。如果老二下手打的太重了,到时我再制止也不迟。于是他就没有出手,站在一旁观战。可是,没想到老二一个照面就被四千块放倒了。看到老二被打倒了,老大怎能袖手旁观立刻挥拳拼了命地冲向四千块。

老四看老二被打倒了也很意外,正想着冲上去呢,一看老大已经冲上去了,自觉不能落后也立刻冲向四千块加入战团。

正应了那句古话:打仗亲兄弟呀!

四千块本来想,让他们哥三个打几下消消气,也就算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是一个兵,这点算什么。可没曾想老二却说要把气出到孩子们身上,他就受不了了。

你们打我可以,若是打我的孩子是绝对不行的。

四千块一看老二冲上来的架势,这是有多大仇呀,这是分明要置他于死地呀,这还是他二叔的孩子?还是他的堂弟吗?如果以后孩子们落在他的手上能好吗?四千块决定:一定要教训教训他,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当把老二一放倒,四千块清楚地知道战火已经点起了,老大和老四很快就会打来的,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四千块看着老大打来的拳头,身子往左一闪,右手“啪”抓住了老大的手腕,顺势向怀里一拉,右腿向老大的双脚一扫,老大站立不稳,“咕咚”一个嘴啃泥摔倒在地。

这时老四也冲了上来,但他毕竟也才十六岁,力气不大。四千块不像对付那哥俩一样,只是轻轻地把他推倒在地,手上留了很大的情。

老二迅速从地上爬起,拿着树枝拼了命地又向四千块的胸膛刺来,嘴里还叫着,“我要戳死你!”

四千块飞身跳向旁边。

老二一刺不中正准备转身时,突然觉得腰被人抱住,一股强大的力量让他不得不双脚离地,在空中一荡屁股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四千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箭步向前一把从老二的手里夺过了树枝,随手一扬把树枝抛到了远处,又立刻用手把老二按在地上,“不许动!”

老大又冲了上来,四千块趁势用手把老大一拉,老大摔倒在老二身上,“不许动!”四千块又喊了一声。

四千块抬起头正准备寻找老四时,“砰”一声闷响,脑袋一阵晕眩,一股剧烈的痛立刻传来。

四千块顽强地没有倒下,捂着脑袋的手感觉到一种热热的、黏黏的东西流了出来,“你…”

“呀,流血了,我…”老四举着手,看着四千块头上手指间流出的血,傻在那里,眼里涌上了泪珠。刚才正是他用石头打的,他只是想打一下,并不想让他流血。

四千块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子,然后闭了一会儿眼才用力睁开,“你…你们走吧。”

老大、老二被按倒后心里很不服气,他们一直在用力挣扎,怎奈就是起不了身,因为四千块的力气太大了,假如他们没倒下,或许还能拼一下。

突然,他们感觉到压在身上的力没了,后又听到老四说,‘流血了’。他们立刻爬起了身子,首先看老四有没有受伤,老四呆呆地站在那里还举着手。老四没有受伤,他们放下了心。再看四千块,手捂着头,血已经从手指间流了出来。他们往后边挪了挪身子怕四千块突然报复他们。当听到四千块让他们走时,他们一愣。老大最先反应过来,一手拉老二、一手拉老四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了四千块的声音,“如果敢打我的孩子,我饶不了你们!”

六、

二田偷粮食事件发生后,村里很多人就开始议论二田了。

吴家村有个地方,一年四季不论天晴下雨,总会有人来此相聚,人们亲切地把这里称为:“大会堂”。来这里的人不但关心国家大事,也谈论农家小情,更关注村里最近发生的新鲜事——这个地方就是吴家村供销社门前的台阶上。

供销社门前的台阶上坐着几个人。

“哎呀,真没看出来,这个二田,平时老实巴交的、三脚都踢不出一个屁来,原来心里很有想法呀,他竟然敢把队里的粮食往自己家里扛。哎,真是人不可貌相呀!”

“是呀,越是这种人越可怕,闷嘴偷吃哩!”

“哎,像二田这种有反动思想的人就应该送上去的。”

“嗯,谁说不是。”

……

一些人也在村里的街头巷尾议论着二田。

人们好像一时间就看透了二田,他就是损公肥私的人、利己主义的人、还有反动思想的人……等等。

然而没有几天,风向却突然变了。

听供销社台阶上的人怎么说。

“二田这个混蛋,真是没有想到呀。”一个人说。

“唉,你们可能认识错了。”另一个人说。

“怎么错了?二田偷粮食被现场抓住,还有错?”第三个人说。

“不是,我是说,如果不是四千块在那里,你们认为二田敢去吗?”另一个又说。

“不知道,也许他还真不敢去!”一个说。

“嗯,有点。”第三个人也赞同了。

……

人们好像又明白了一件事,二田的事那也是有原因的,如果四千块没有回来…如果四千块多给二田一些钱…如果那天守场的不是四千块……

人们渐渐地开始认同:原因都在四千块的身上,四千块才是罪魁祸首。

是呀,那可是四千块钱呀,那才是人们心头的恨!

分到钱的恨钱少,没分到钱的按说与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但他们更恨。

他凭什么就该有四千块?他还想过好日子?老天怎么就那么不公?

如果他的日子过成一烂包,他的生活麻烦不断,也许人们心里会更好受些。议论他也只是心里的想法在嘴上流露出一点罢了。

四千块现在从街上走过背后开始有人指指戳戳、议论纷纷了。

四千块参加队里生产,人们也都避之唯恐不及再没有谁愿意和四千块在一起。就连四千块的妻子和孩子也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用来消遣的话题。

七、

农历八月,吴家村进入了雨季,这一个月的降水胜过其他月份全年的总和,而且这时候下雨几乎都是大到暴雨。

吴家村地处丘陵,村中一条横贯南北的大沟把村子一分为二,村南边几十里外就是太行山脉。每次下雨后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山洪从村里经过。

这天,下了两天的雨终于停了。

四千块担心沟里还有积水,于是继续送孩子上学。

当四千块拉着女儿来到沟边时,沟里确实还有水,虽然水不深但水面还有五米多宽。

沟里已经有不少人在过河,都是家长背着孩子。

四千块脱掉鞋子,挽起裤子,背起女儿准备过河。

这时,“哗哗”一阵闷闷的响声传来,不一会儿远处传来了喊声:“山洪来了!山洪来了!”

四千块立刻背着女儿返身就往坡上跑。

四千块刚到坡上再回头看沟里。

只见沟里,半米高的浪头汹涌澎湃如过关斩将一样急速而过,后面的大水则攻城掠地一般顿时把沟给涨满了。

“哗哗”声中还夹杂着“咕咚咕咚”的撞击声。

“呀,孩…孩子…”一个背着孩子的人被大水冲倒,立刻被大水淹没。

当大人艰难地在水边站起身子时,已经不见了孩子的踪影。

“孩子!我的孩子!”女人在水边沿着水流的方向跑着、找着、哭着、喊着…

四千块放下女儿,“站着!别动!”话没有说完就大步跑向河边,又顺着河水跑了二十多米,然后“噗通”跳入河里,瞬间就没在水中……

四千块从水中露出头时,孩子已经随着水飘过了自己。

四千块用力地打着水向孩子靠近,再靠近,四千块一把抓住了孩子,这时一个浪头把四千块打到了水里……

“在那里,在那里,快,快…”岸上有几个人也喊着跑着。

“四千块,四千块,快抓住棍子,抓住棍子!”一个男人把一根长树枝伸到了四千块的面前。

四千块清醒过来,他用一只手抓住了树枝。

岸上那几个人也立刻跑来了,几个人一起拉棍子,“四千块,抓好了,千万别松手呀!”

四千块被拉到水边时,他的身后一个更大的浪头汹涌而过。

“好险呀!”岸上的人个个都张大了嘴巴。

四千块被拉到了岸上,他的手里还抓着女孩。

原来,四千块在被打到水里失去意识的情况下抓着孩子的手都紧紧地没有松开。

岸上的人看到女孩顿时兴奋了,这才是他们更想看到的结果。

四千块一被拉上岸,人们就立刻围在了女孩身边。

女孩耷拉着脑袋一点动静都没有。

“快把她肚里的水倒出来!”有人说。

人们把女孩头朝下、脚朝上地倒过来,女孩嘴里流出一些水。

“那样不行,压肚子!”四千块说。

人们又把女孩平放,压女孩的肚子。女孩嘴里又流出水来。

“哎,没用了。”一个人话中带着悲凉。

“没…没用了。”又一个人难过地说着。

“让…让开!”四千块爬了过来,人们纷纷让开。

四千块爬到女孩身边,双腿跪地上身直起,用手把女孩的头放正,又把女孩的嘴仰起来,再用手把女孩的嘴扳开,还在嘴里掏了一下。

四千块把自己的嘴亲在了女孩的嘴上,用力吹了一口气,随后又把自己的两只大手放在女孩的胸脯上用力按了几下……

“呀呀,你…你…”人们嫌弃地闭上眼把脑袋扭向了一边。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女人边哭边跌跌撞撞地跑来了。

当她看到四千块在孩子身上的动作时,“你…你干什么?你个流氓!”

女人恨得飞起一脚就把四千块踢倒在地上,然后“噗通”扑到地上,抱起了女孩,“孩子,我的孩子呀,你都这样了,这个老流氓还不放过你呀。我的孩子呀。”

“哎,做孽呀!怎么能对孩子做这事呢?”

“哎,连孩子都不放过,是人吗?”

“我还以为他有什么办法呢,没想到他…哎。”

人们小声议论着……

“咳”,“咳”女孩随着咳嗽身子动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女人把女孩抱得更紧了。

四千块仰面朝天倒在地上,肩膀传来一阵剧烈的痛。

呀,好痛,这么大的劲。

四千块一翻身又准备爬起来,他要抓紧时间…当听到女孩咳嗽声时,他又倒在地上了,他不用费力地起来了……

中午,四千块家门口热闹起来。

女孩的父亲手里拿着铁锹,他要把祸害他孩子的畜生用铁锹拍死。

女孩的母亲手里拿着大竹扫帚,她要把这个祸害人的扫帚精用扫帚打出原形。

还有几个亲戚,他们也要替女孩出气。

几个人气势汹汹地来到四千块的家里要找四千块报仇。

“四千块,你个畜生,快点滚出来!”女孩父亲双手紧握着铁锹高声大喊。

“四千块,你个老流氓,你给老娘出来!你祸害我的孩子,我给你没完。我的孩子呀!以后可怎么办呀!”女孩母亲边哭边用扫帚把捣着地。

“四千块,你出来!”“四千块,你出来!”女孩的亲戚也在齐声大喊。

四千块家的大门紧闭着,任凭人们用脚踹、用铁锹砸。

四千块的家里也热闹起来了。

“还讲不讲理?”四千块快步从屋里走到院子里就要去开大门。

妻子急忙从屋里跑了出来,一把拉住了四千块的胳膊,湿湿的、还滴着水的手立刻把四千块的衣服打湿一大片,“你不能出去!”

“我救了他们的孩子,他们不感谢就算了还找上门来胡闹。你让开,我是一个兵,我要给他们把理讲讲。”四千块把妻子往边上推。

“你不能出去,就是不能出去!你和他们讲不清的。”妻子不但没有让开反而伸开胳膊抱住了四千块的腰。

“你松开我,我不能这样被他们冤枉!事不辩不明,理不讲不清。我一定要给他们说说。”四千块用力想推开妻子。

“你不能出去!你出去了,我和孩子怎么办?你想让我和孩子也被他们打吗?”妻子死死地抱着四千块的腰哭着近乎于哀求。

“哎!怎么成这样啊?我是一个兵,我…”四千块摇着头说不下去了。

几天以后,四千块还是被女孩的父亲打了几个嘴巴子,不管四千块怎么解释。

八、

这天供销社的台阶上又聚了几个人。

“呸!”一个人先吐了一下口水然后才说,“听说没有,那个人被打了。”

“活该!真是本性难改。”另一个人说。

“就是,他就不是个人!”又一个人说。

“哎!”有人叹了一声。

……

四千块、四千块一家渐渐地成了村里讨厌的、不受欢迎的人。

人们在私下议论时,只要提到四千块都要“呸”先吐一下口水,或者直接说那个人或那家人,连名字都不用说,人们也知道说的是谁。

人们忌讳那三个字了。

有的人甚至当四千块的面也吐口水,女孩就是。她只要遇到四千块,就用眼先深深地、带着无限地仇恨剜上一眼,好像这样也能从四千块身上剜下一块肉来,然后再往地上“呸呸”吐口水还要在口水上重重地踏上几脚。这种仇视很快传开,特别是有女孩的家里。

四千块也感觉到了人们对他的态度,特别是看到女孩在他面前的表现时。不过这还不算什么,最让他难受的是,自己的孩子也开始仇视自己,妻子也总是黑着脸再不和他说一句话。

“哎!”四千块长长地叹了一声,躺在自己的破褥子上,眼睛深深地望着房顶上那个洞——星和月微弱的光让它不致于像屋里其他地方一样黑。夜已经很深了,但是他一点睡意都没有,他不是不累、也不是不困。四千块现在满脑子都是孩子和孩子看自己的眼神。

“四千块,你怎么是这样呀。”孩子看着自己眼里带着失望。

“四千块,我恨你!”孩子看自己的眼睛里有了仇恨。

原来是多么清澈呀!怎么现在…哎!眼泪悄悄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突然,胸口传来一阵剧烈的、犹如被刀子割一样的痛。

四千块双手按住胸脯,大张着嘴巴,身子卷成一团……

过了好一会儿,四千块的身子才慢慢地舒展开来。

九、

四千块由于晚上经常睡不着就主动替老司养员承担起了夜里给牲畜添草料的活计。

四千块的表现老司养员都看在眼里,“哎,多么好的一个人!现在竟然被村里人…哎,二田呀,你们一家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还有那家,如果他不下水救你的孩子,你…你去哭吧,看谁应你,什么人呀!”老司养员心里很为四千块不平。

“哎,得想个办法呀!”老司养员心里开始琢磨起来…

“队长,我现在年龄大了,有些事情已经力不从心了,而且现在还添了个眨眼就忘的坏毛病,你看是不是应该给我加个人呀。”老司养员向队长说。

“哎呀,现在队里生产很紧张,没有人给你加呀,你就先克服一下吧。”队长没有同意。

后来,老司养员又和队长说了几次,队长才勉强同意,但是在加谁的问题上,两人有很大的分歧。

“就把四千块放在我这里吧?”老司养员向队长建议。

“不行,绝对不行。”队长一口就回绝了,“你看狗子怎么样?”

“不行,用他还不如不加。再说了,你不怕狗子动坏思想呀,到时牲口用不成可不能怪我,我也负不起那个责任!”

“你看…”

队长又提了几个人,老司养员都没有看上。

加人的事又放下了。

没有加到人,生产还要继续。

平日里,老司养员干不动的事都是四千块干。

四千块把队里交给的事做完后,还要加班加点地做司养处的事,为的是减轻老司养员身上的担子。

老司养员看着四千块忙碌的身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冬天,第一场雪就把吴家村盖了个严严实实。

司养处院子里堆起了几个雪堆,但是雪还在下着,刚扫过的院子又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雪。

一个老人抱着一捆草料从四千块住的草料房子里走了出来,刚下台阶,“哎哟”老人脚下一滑摔倒了……

四千块从队里学习回来一进司养处就发现了躺在地上的老人,急忙跑到老人身边,“大叔,您这是怎么了?”

“哎呀,我的腿怕是完了。”老人脸上露出苦笑。

“您别动,我来。”四千块把老人轻轻抱起,放到床上,然后撩开裤子。

老人的腿已经肿了很高。

“恐怕骨折了。”

“哎!”老人长叹一声。

“大叔,您别动,我去给您请医生。”

四千块请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检查了老人受伤的腿,“呀,骨折了。”

“医生,现在怎么办?”四千块问医生。

“接正,打夹板。”医生说,“四千块,你去准备两块小木板还有一根绳子。”

四千块出门准备去了。

医生从医药箱里拿出一个瓶子把里面的药水到在老人肿着的腿上,然后用双手开始搓。

没有多长时间,四千块就把东西找来了。

医生看了看东西,点了点头,突然他两手猛地一用力。

“哎哟!”老人发出一声惨叫。

“好了,快拿东西来!”医生喊。

医生在四千块的帮助下给老人上了夹板,然后又给老人留下些药走了。

四千块主动承担起了照顾老人和料理司养处的事。

当队长来看老人时,老人又向队长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考虑到冬天没有什么要紧的事,队长终于同意了老人的请求:四千块到司养处来干活。

“哎,终于给他解决了。不解决,干再多的事也是白干。多好的一个人呀!”老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十、

四千块成了司养员。

早晨天还没有透亮,四千块就要赶紧起床,首先他要把自己家的水缸挑满水,然后再把司养处饮牲畜的大铁锅挑满水。一百多户的村子只有两眼轳轳水井,村南头一个,村东头一个。村南的那眼水井距离司养处和家都比较近,如果早晨起晚了每挑一担水都要排队,花时间多不说有时还要为排队加塞吵架斗狠。

挑完水再把自家的柴禾备足,剩下就全是司养处的活计了。司养处的事情比较杂,不过大部分时间是喂牲畜、整理和铡草料(牲畜粪便出圈时要另外派工),草料有粗有细,逢年过节或是牲畜生病不想吃东西时就给它们加些细料再拌点粮食。还有一些时间用来打扫司养处的卫生,若是更有闲暇就给牲畜刷一刷皮毛,瞧那牲畜舒服的都打响鼻了。

自从四千块到了司养处,几年下来司养处换发了勃勃生机,圈舍干干净净, 牲畜个个毛光体健。牲畜的一些小病小灾,四千块经过几次去公社兽医站给牲畜看病并结合自己对牲畜的细致观察,这些事情四千块都能手到病除。而且还当上了牲畜生育的助产师,在司养处这个大家庭中又增添了几个小成员。

看,黑色的骡子身上像裹着锦缎一般;红色的马驹就象一团火焰,每次出圈的时候仰着它那高昂的头,迈着小巧的步子活像一个傲慢的将军不可一世。旋即“咴儿咴儿”一声长鸣,撂起后蹄一阵狂舞,还时不时地向别的牲畜骚情,这时也只有四千块“啪啪”两鞭子才能使它老实收敛。然而四千块的身子明显不如以前了,干瘦的脸上透着绿色,背也没有原来那么挺拔了,几次铡草料时由于饥饿栽倒在了铡刀上,现在额头上还有一个伤口呢。

“哎,好好的一个大军官,可惜了!”每当这时老司养员就会心疼地说。

“四千块,我妈洗衣服,让你去跳水。”快中午的时候儿子跑来喊四千块。

“知道了,来,来吃豆豆。”四千块赶忙从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小把炒玉米豆,儿子接过豆子欢快地跑了。

“别多吃!”四千块急忙又喊了一句。

望着儿子的背影四千块笑眼中全是慈祥,像喝了密一样甜到了心里,摇了摇头仿佛一下子再没有任何烦恼。当看到自己污黑发亮的衣服时又不觉讶然,再仔细闻一闻,还有一股夹着腥臭的尿骚味。

“哎,快一个月没有洗衣服了,这些日子又给牛治病,又给驴接生…一会儿挑水时在井台的捶布石上用棒槌捶捶…”

四千块穿的虽然有些破,但却还保留着多年养成的军人的一些习惯,还是比较讲卫生的,尽管天天和牲畜为伍,在他身上却很少闻到牲畜的气味,偶尔还能闻到一点肥皂的香味。

四千块的妻子比四千块小十岁,生性泼辣是个好胜的女人,每天出工劳作只有中午的时候才能把一家人的衣服换洗一下,晚上还要点灯缝缝补补。

他们生了两个孩子,女儿比儿子大两岁,儿子今年刚上小学一年级。

每到饭点回家吃饭算是四千块最为难的事了,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饭很想吃,若是放开了吃就是小米干饭恐怕两大海碗也只能算是打了个底,何况只有一小碗小米粥,甚至粥里只是玉米谷糠(玉米面和谷糠混合)煮饼子都没有一个。不回吧,实在饿!有时他不回家就在老司养员这里吃点,可是人家也不容易啊。每次整理草料时,四千块总是用手仔细捏玉米杆,每一根都不放过,偶而还真能找出一个没有成熟的玉米棒(他称老没牙,一个棒上没几个玉米粒),把上面干瘪的玉米粒拨下来,用给牲畜拌料的铁瓢在火上干炒一下,玉米粒张开嘴就熟了,放在衣服口袋里实在饿的心慌时往嘴里放两颗嚼一嚼。

“志强同志,哪一个是志强同志?”这天下午一个外村人急匆匆一边喊一边问地走进了司养处。

“不知道。”四千块回答。

“谁是志强同志?”外村人冲老司养员问。

老司养员一笑,用手一指四千块说:“他就是,四千块。”

“噢…对,是四千块。”外村人急忙说。

“哈哈哈。”这时四千块也想了起来不由得笑出了声。

“哈哈哈。”三个人都笑了。

原来这个外村人也是个司养员,他们村的牛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他到公社兽医站,准备请兽医给他们的牛诊治诊治。

当他到了兽医站才发现,今天,兽医站里人特别多,他恐怕是排不上号了。

唉!又要耽搁一天啦,恐怕…

他很怕他们的牛出个什么事。

后来他在站里从别人聊天中,知道了四千块也会给牲畜治病。

唉,反正是请不到兽医,不如……

他经过打听,找到了司养处,也打听到了四千块的真实姓名。

他想初次见面叫人家外号总觉得不好,然而当他问到吴志强本人时,本人反而说不知道。你说能不可笑吗?

四千块停下了手里活计,手都没擦就冲老司养员点了点头,跟着外村人走了……

像这样给牲畜治病的事,一般是队里开支出钱,给医生两参角钱的出症费。妻子听到消息很快就会把钱全部收走,其实四千块也只是想用两分钱给两个孩子买个糖吃,可是每次都不能如愿。

十一、

农历大年将近,一年一度的水渠建设工地劳力轮换也开始了。

今年轮到了四千块,过完年他就去工地。

水渠建设是农村农田水利建设的一个大工程,北方省份一年四季干旱少雨,对于基本上靠天吃饭的农业来说,河水就显得尤为重要。

在两省交界太行山麓下有一条大河。

天旱时小河里的水很快就干了,而这条大河虽然没有断流可是水量也小的可怜,就是这点水也把临近大河的各个县的目光都吸引来了,于是各县相争着都要引大河的水灌溉。

引大河水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要过山凿山,过沟架桥,困难险峻可想而知。但是“困难压不倒英雄汉,越是困难越向前!”人们在领袖的号召下,凭借着气吞山河的胆气、雄心和壮志,依靠勤劳的双手挥舞着近似原始的工具,硬铮铮地创造出了一个又一个令世人瞠目结舌、震惊世界的伟大壮举。

水渠建设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上马的水利工程。

上面决定凡是受益的村庄都要出人出粮,出人的家户该劳力在村里全年计全勤得全工分。

工地上的人可以吃饱肚子,只是一年不准回家。

有这样的好事,起先,人们都抢着去。

后来人们不知道从哪里又打听到,工地上还有危险!

有危险!一听说有危险,人们立刻就不主动了,这样就只好轮换了……

又到了年底,水渠建设工地上的劳力也回到了村子,明年他们就不去了。

四千块却没有回来,他在那里看工地,还传话给村主任,他明年不用换。

回来的人都说四千块当班长了,还管着好几个人呢……

这天一大早,公社妇女主任坐着拖拉机就到了村子,在村妇女主任的陪同下叫上妻子和另一个也在工地上干活人的女人一块坐着拖拉机向工地赶去。

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女人一上车就开始抽泣,后来就哭出了声音,一直没有停息。

妻子没有哭也没有劝。

“哎,还真是危险!”妻子想,但是一想起全工分和自己省下的粮食,并且还可以在那里吃饱饭就又觉得危险也算不了什么了。

经过一天的长途跋涉和颠簸,拖拉机在傍晚时分来到了一座大山脚下。

听说翻过山就是大河,显然这里正是水渠建设的工地,渠道已经有了一些雏形,山脚下全是人和石头。

拖拉机还没有停稳就跑过来一帮人,有个领导模样的人说:“哪位是吴志强同志的妻子?”

妻子下了车走了过来。

领导急忙握住妻子的手,“吴志强是个好同志,是我们的英雄,他是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牺牲的,我们都要向他学习!他在生死关头把生命置之度外,把生留给了大家,却把死留给了自己!”

就在昨天放炮炸山时,细心的吴志强算来算去总觉得还有一炮没有响,这时已取消了戒严,劳力已经开始准备上山运石头。

志强马上给队长说,“赶快再戒严,还有一炮没有响!”

队长有些疑惑但还是吹响了戒严哨,过了一刻钟,炮没有响。

队长说:“不会还有炮吧?你是不是记错了?”

志强说:“没有记错,大家不要动,我去看看。”

志强说着小心翼翼地向山上爬去,当他爬到他怀疑的地方时炮响了……

领导说:“志强同志的身体没有找到,只找到了一些从空中落下的衣服碎片。他生前用过的东西和行李,你带回去吧。”

“我想他可能更想留在这里陪伴他的工友、守候他的工地。”妻子平静地说。

在水渠建设牺牲者墓地又多了一座新坟……

志强背着女儿,妻子抱着儿子,趟河去送儿女去上学…突然河水涨了,瞬间把志强吞没了……

志强拉着儿子,挽着妻子,妻子拉着女儿在部队驻地的乡间散步,志强还不时的从地上摘些好看的野花给妻子带在头上,一阵风吹过,志强不见了……

“志强!志强!”妻子喊着丈夫的名字从睡梦中醒来,枕头已经被泪水打湿了大半,这些天妻子经常做这样的梦。

“唉!如果不是我当初非要让志强回来挣几个工分…如果不是我捕风捉影说志强和那个女战士…如果不是我说志强是当今社会的陈世美…志强就不会被复员…志强也就不会去做那个该死的绝育手术…那么志强也就…”

“如果不是我当初非要让志强回来挣几个工分…”

“如果不是我当初非要让志强回来…”

妻子反复地说着,不停地念着。

火炉上水壶里的水不停地翻滚着,妻子手里为女儿做的白粗布衣服手抓过的地方已经成了红色,那是手被针扎破流出的血染红的……

这天中午女儿和儿子放学回到家,女儿怯怯地说:“同学们说,爸爸死了。”

儿子说:“四千块死了。”

妻子含着泪点点头说:“是爸爸。”

“爸爸!我要爸爸!爸爸!”

女儿大哭着扑到了妈妈的怀里。

妻子抱着女儿也放声大哭起来,“他再也回不来了!他留在了水渠工地,他要守护他的水渠!”

“我以后再也没有爸爸啦!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女儿一边哭一边双脚用力地在地上跺。

“志强呀!我的志强!我再也看不到你啦!你咋恁狠心呢!”妻子抱着女儿大嚎起来,“自从你复员你就变了,你再也不是我的志强哥了!你变了,你变成了四千块,那是白花花的大团结呀!你却把它都给了别人!你现在…你现在又把自己给了水渠!你…你…你让我们孤儿寡母以后咋活呀!你想过没有?你咋恁狠心呀!”

看到妈妈和姐姐都哭,儿子也哭了。

哭了一会儿,儿子不哭了。

他心想又不是不回来?还爸爸?四千块就是四千块。就是下雨发大水时把我和姐姐背过河去上学,下学时再背过河来。每次给我那么一点炒豆,还总是说少吃点,别把胃吃坏了。喂,还要你喂,真小气。

第二天村支书、村主任、妇女主任还有乡领导陪着水渠建设负责人来到了四千块的家里。

水渠建设负责人对四千块的妻子说:“吴志强同志是为无产阶级革命牺牲的,他是英雄,是我们学习的好样板。我们水渠建设指挥部决定给吴志强同志抚恤金、慰问金4000元。我们要继承英雄的遗志化悲痛为力量,将无产阶级革命进行到底!”

大家齐声高喊:“将无产阶级革命进行到底!”

“啊?四千块?又是四千块?”村主任兴奋地两眼发亮,声音也不由得提了很高,惊讶过后他又急忙去接水渠负责人手里的钱。

水渠负责人没有把钱给他,反而亲手把钱交到了四千块妻子的手里,“这是志强同志的抚恤金和对志强同志家属的慰问金。你要节哀呀!志强同志是我们的英雄,你要为他感到骄傲!”

“四千块钱呀!能办很多事呀!”村主任高兴地自言自语。

乡领导狠狠地瞪了村主任一眼,然后也对四千块的妻子说:“志强同志是个好同志,我们全乡都要向他学习,学习他的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牺牲的精神。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继续奋斗!”

“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继续奋斗!”大家又齐声高喊。

这时村支书也走到了四千块妻子的面前,“志强同志是好样的,我们都要以他为榜样,为农村建设贡献力量!”

“为农村建设贡献力量!”大家又齐声高喊。

“四千块钱呀!四千块,你这一辈子可真值啦!”村主任又在低声地说着,当他听到村支书说完时,他也急忙来到四千块妻子的面前,“四千块,不,是志强同志,他就是大功无私,我们全村都要向他学习!”突然他又压低了声音,“四千块钱呀!那么多!不知你…这么多的钱以后怎么用?要不然…”

这时四千块的院子里已经来了很多人。

“四千块吗?”

“是呀,又是四千块呀!”

“哎呀,真好!四千块,他可真好!”

……

大家高兴地相互说着……

妻子手里捧着钱,对于村主任的话她没有直接回答村主任,她深情的看了看手里的钱,然后抬头对着大家,“这是他的命呀!这是他的命!他不欠你们!他不欠!他都把命还了!他唯独欠我和孩子,他欠我和孩子!”

“哎,四千块呀,如果你要是活着,你是不会不体谅村里的难处的。哎,四千块呀,你怎么就走了呢?四千块呀!哎,四千块。”村主任在妻子面前自言自语。

“四…千…块,四千块?他人呢?”妻子深陷的眼窝中两颗无神的眼睛闪过一点亮光急忙向门口望去……

“啊,又是那么多?又是四千块吗?”

“可不是吗,大家都这么说,又是四千块!”

“走,我们得走快些!上次去晚了,才给了我五十块,这回,说什么也要多要点,不多给,我就不走了!”

“对,不多给,我们都不走!”

几个人说着话,加快了步子向四千块的家里走去。

大街上一波又一波的人走过,又齐齐地聚到了四千块的家里。

四千块的家里又门庭若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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