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之死
我没听到她的惨叫,她依然安祥。
在那个梅雨季节,去赶早班地铁的儿子又匆匆跑上六楼来,这是多年未曾有过的折返,那怕手机拉在家里也未曾有过。
我听到“咪呜”一声。
儿子用手掌覆盖了一只猫,从指缝里探出晃晃悠悠的头,是一只虎皮猫。
“好可怜啊,它一直在叫!”
小猫还没开眼,张开的爪子像一朵透明的海棠花,是只雌猫,显然,小猫刚生下就被丢弃!雌猫就麻烦了,今后她会带来成群的儿女,这些子女肯定是个潜在的包袱!
小区有很多野猫,至多称其为流浪猫。在上海这个庞大的城市里,有很多养宠物的人,在最顶级的哥特式建筑的展览厅里,人山人海的宠物爱好者,争相选购来自世界各地不同种族、身价不菲的猫和狗。其中最得宠的狗狗或猫猫,可以卷缩在亮白的乳胸上,和摩登女郎一起逛街!而流浪猫因其毛色灰暗、形态丑陋、血缘杂乱、出身卑微等先天因素,只能在不为人见的街角、屋弄或低矮的树丛里自生自灭。
流浪猫以垃圾桶为免费自助餐厅,它们多半在夜深人静之时享受城市美食,吃饱了,可以跳上奔驰车顶沐月而睡,也可以漫步到私家别墅的庭院里去打盹。在叫春的季节,流浪猫可以集体唱歌,彻夜狂欢,没有城管人员去干扰,也没有计生委的工作人员去登记严重超生的混血儿……报道说,一个外来民工,以捕猎城市流浪猫为生,把它们烤熟了,当作兔肉卖,一年能捕30多万只,发了大财!
淫雨靡靡,春夏之交,正是流浪猫繁殖的旺季。
儿子从噪杂的地铁上打来电话,吩咐我到宠物医院给小猫去看看。我感到纳闷:儿子从小到大从没养过猫狗,似乎对这类宠物不感兴趣,怎么突然对这只流浪猫崽如此关怀?我想,这也许是品味弱势群体的一种内心观照:挤地铁上班近乎窒息的压迫,早六晚九为争取一份生存机会的艰辛,汇入城市人海竞争的危机感,独生子女的孤独以及对未来大都市安宁生活遥不可及的期待……这些人生的境况,就像酒一样慢慢地酿出怜悯的心绪来。
咪呜。她饿了。
我从厨房的柜子里翻找出半罐陈年的奶粉,用开水泡了,板结的奶粉依然漂浮在水面上。小猫饿得慌,一个劲地叫,乘其张口时,赶紧把勺子伸进嘴里。
“叫啥哟,能活着就不错了!”
我知道了,小虎皮猫在纸盒里用嘴拱毛巾时,她就饿了,那毛绒绒的毛巾对未开眼的小猫造成了错觉,以为是她母亲,以为是她母亲在旁边陪伴着她!
儿子那天下班特别早,他肯定请了假提前下了班。当我从超市买菜回来,儿子已带着小猫去过宠物医院了!他沉着脸说:“这小猫可能养不活了,医生说,她体温太低,很难养活。”
我不知道儿子为这只流浪猫花了多少钱,桌子上放了一堆物品:有碘酒、棉球、针筒、奶瓶、热水袋,还有一罐进口奶粉。儿子告诉我,碘酒是给小猫脐带口消毒的,防治细菌感染;热水袋是给小猫增加体温用的,奶粉是专用宠物奶粉。
问题接踵而来。儿子往南出差,我往北出差。小猫总不能饿死在家吧?不用分说,我只能带着猫出差了。一只马夹手提袋,里面放了纸盒和热水袋,上面铺了毛巾,小虎皮猫就睡在暖床上了,还有奶瓶、奶粉、碘酒、棉球、塑料勺子等等,把马夹袋塞得鼓鼓囊囊。
被称之为老坦克的别克车在高速公路上跳了起来,受到颠簸,后备箱隐约传来小猫叫声。坐在一旁的同事老盛正在看手机上的《金陵十三钗》,他摘下老花眼,屏息凝神听了一会,突然就裂开嘴来笑了:“老金啊,你是玩深宫藏娇吧?”我苦不堪言,只好从头道来,一五一十告诉他小猫的来历。
老盛去开旅店时,我提着小猫一溜身躲进消防通道,就像一道倏忽而过的鬼影。那一刻,老盛收紧了下巴,从眼镜框上投来直直的目光,仿佛在传递秘不可宣的暗号,一张脸变得卡通般生动。
出差七天,我必须时时拎着那只马夹袋,因为她不是物品,她是脆弱的生命体。为了不让她发出叫声,我隔一会就给她喂奶,她只要喝饱,就趴在哪里睡。有时候去参加保健产品说明会,台上的老总说得正起劲,我会悄悄溜出来给小猫去喂奶。老盛嘲笑我:只要不见老金踪影,他一定是给小猫去喂奶!
小猫在茁壮成长,叫声越来越洪亮。我把温温的奶嘴往她的鼻子一碰,她就嗅到了奶香味,张开嘴来,颤动着粉红色的小舌尖,吱吱吱吃得欢,一边吃一边挥舞着两只前爪——那海棠花般的前爪,不一会,肚子就滚圆了!我每天都在期待着她快快长大,期待她睁开圆圆的眼睛,露出虎一样的目光。
按理说,我和老盛都是爷爷辈的人,可以呆在家里抱抱儿孙享清福了,可老盛就是要拉我出来跑市场,借用我的老坦克天南海北找客户,妄想着借鸡生蛋、四两拔千斤,一朝打个翻身仗。瞧瞧四周,上海的爷爷奶奶们都在跑市场,成群结队搞传销,甚至把养老钱都搭上了!
嘿,这年代,为了钱,人人不服老,个个都有梦。老盛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于是,我们开上老坦克,奔跑在苏北的乡间小路上。后备箱的小猫,亏得没开眼,喂饱了,她就趴在暖水袋上静静地睡。
老盛要去找一个多年未联系的女朋友,说她是个老中医,推广保健品人脉广,只要找到她,来钱就快了!老坦克开到她退休前工作过的中医院,七转八拐问到了她姐夫的电话号码。电话打通了,老盛说:“我是她的老朋友,多年未见了,想来看看她。”对方一听,立马把电话掐了。
我噗哧一声笑了。
呐呐,老金,你又在嘲笑我了!
那一夜,喝了酒,闷闷地睡了,打着呼噜,睡得很熟,直睡到大白天才醒来。我看看表,早已过了给小猫喂早餐的时间。老盛还在侧身熟睡,屋子里静悄悄的,有一道熟悉的影子从我脑海里晃过。突然间,我觉得小猫已经钻出纸盒,爬出马夹袋逃走了……
我一骨碌翻身下床,往马夹袋里一瞧,小猫果然不见踪影。
她会去哪里?
我跑到卫生间找,趴在床底下找,掀开厚厚的窗帘找……
小虎皮猫,她钻进了马夹袋与墙之间的一条缝隙,趴着,圆圆的小脑袋搁在伸展的前爪上,静静地睡着。
我摸摸她的身子,凉了。
她一定是为了寻找食物而爬出来的,我知道她的胃口一天比一天大,前爪一天比一天锋利,她已经积蓄了足够的力量翻越马夹袋,她一定在地板上摇摇晃晃爬了一整夜。我能够想象出她面临的困境:她孤立无援地鸣叫着,声音越来越轻,在饥饿与寒冷面前,她选择了温暖,于是她又爬回马夹袋去,她与暖水袋仅仅相隔着一层纸,可是空调的冷气沿着墙壁不断倾泄,小猫就这样走了。
一个生命,能适合生存的往往只是一小块狭窄的空间,离开它,需要有足够的能量去抵御各种风险,人生的历程也往往如此。
小猫躺在透明的塑料袋里,她安祥的睡姿永远挂在了开满火红花朵的石榴树上。好多天里,我的耳旁始终听到她在吮奶嘴时发出的贪婪而又满足的“咪呜”声,那叫声带着甜甜的奶味,却又透露出淡淡的无奈。
小猫死去的午后,我和老盛一无所获地回到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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