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耐》第二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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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令这个男人性情大变?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不仅仅是飞黄腾达的问题。是贪婪的本质,是对现实极度不满?......我不清楚,但我记得他成为舒尔曼合伙人的时候:一个周六家庭团聚的日子,他说我们将要做一件大事,让妈妈和本到外面吃午饭,他有一个重大消息要给大家宣布,一个非常激动人心的大事项。
我们坐公车往市中心,我第一次发现他从未如此的高兴,不停地说着笑话并拨弄我的头发,最后我们到达了圣马克广场,往东走,手拉手像以往一样,但突然间我的心里极其失落,因为我们穿过的地方是一个贫民窟,一个如我们现今居住的区,世事轮回,你拼命要逃避的地方,我则转回头寻找,寻找自由。习惯于生活本来的面目——原始而混乱无序的。
如果有人告诉你,你的宝贝儿子又混迹在那个穷地方,与一群怪诞人打交道,酒毒俱全,你将作何感想?但那时的旧区对我来说还新鲜,拥挤的街道,四处散落的手推车,满地的垃圾,探出窗户责骂孩子的父母,污浊的空气,还有几个睡在走道地上的醉汉......我的心是如此的低落,不得不强忍着要滴下的泪水,因为我认为你会带我去一个博物馆。他在一个大建筑物的前面停下,仰望着,脸上布满了奇怪与憧憬的表情,但那个只是一个砖块堆积的东西;他的表情是那么诡异,所以我也抬头看,贫民窟破烂不堪,垃圾袋到处都是。
“戴维,这里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开始我不相信,感觉太奇怪,“你怎么会出生在这儿呢? ”他摸摸我的脸颊,叹了口气说:“小伙子,也许你太小无法明白这些事。我不知道,也许我应该再等等,但我很想让你能看看这个区,然后你会明白我是怎样成长的。你现在感觉这里很糟糕,是不是?相信我,很多年以前,这里更破烂!然而我的爸爸怀揣着很多梦想来到这里。”
然后,他给我讲了一个有关他父亲和波兰政府如何迫害人民的故事:能移民美国,他是怎样的兴奋!甚至在艾利斯岛亲吻着移民官的手;他是怎样幻想着纽约城遍地是黄金。“但是最终的结局是,他只成为了一个街头小贩,戴维,在十年间,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糟老头。机会?我父亲寻到的唯一机会是被社会遗弃,他不能说英语,他擅长的只是农活。他结婚后情况更加恶化,我出生时他似乎已经灵魂出窍,一个早出晚归的老头子。那时我们住在一个地下室,就在那里下面,当从波兰有老乡移过来的时候,我们曾四人睡过一张床。我没有童年,我最初的记忆是半夜被老鼠惊醒。”......他不停地讲啊讲,他的脸带着夸张的表情——而我,只觉得尴尬,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都是些陈词滥调,就像一部老旧的电影。
当他年纪再大一些的时候,这个故事变成每次家庭聚会的保留节目,尽管他为这故事骄傲,但是这没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因为,他的爸爸,就是我的爷爷,他是一个十足的傻瓜。他总是借钱,买六合彩,接济穷亲戚,他们欺负他老实,骗取他的钱财......一次,有人甚至偷走了他唯一值钱的家当,一块金表,拿去当掉了。一个搞笑的家庭。但对里欧来说,那仍然是一个英雄般的故事,一个带着米高梅彩色电影般的移民故事。
“你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生活,每个早晨我的爸爸会让我拎着一个桶跟在赶牛奶马车人的后面,去捡马粪,因为还可以当肥料卖几个钱,几分钱,因此我得干这低贱的活,然后赶去学校,浑身挥发着一股臭味。饥饿?我曾经饿得溜进餐馆里面偷放在台上的番茄酱来果腹。而你呢,我亲爱的,你想要一个冰淇淋,妈妈会给你几个。但对我和本来说,一点白糖就是最好的款待了。玩具、糖果......我们从来没有过那些玩意,而且在我的孩童时代从未收过一份礼物。”
那是十一月,那些日子是如此清澈,城市也似乎被凉水冲洗了一样的干净。越过那些手推车和拥挤的人群,我可以看见城上的摩天大厦,冰蓝的、水银的、翠绿的、金碧的大楼。突然间我有股冲动想描摹那些建筑物,那念头不停地在我脑海闪烁,但我手上得需要一支铅笔,或一支彩笔,我从来没有提过,我已经发生转变,更沉默了,也许更隐蔽一些的是,害怕。怕什么呢?我会把喜欢的玩具藏在衣橱的后面,尽管爸爸已经去了哪里......有太多的记忆了,我无法寻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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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那些破旧的安迪玩具放在衣橱若干年,摆弄玩具娃娃是不对的,一个男孩玩洋娃娃?但是我想寻到他。我看了一下镜子,看见了里欧的脸,我穿上大衣看起来像他,走路的姿势像他,(“他长得跟他爸爸一个模子似的,不是吗?”)有一次我们在百老汇一起照了张像,照片出来后我一看,戴维?我几乎尖叫起来,不!不!我只想自己像自己,我不要像他!(“你看起来从来没有像过他,” 瑞克说,“我从来没感觉像。”)
回到那个场景,我还盯着那些摩天大厦,可是他的声音在我的潜意识里进进出出:“ 随着时间流逝,我眼看着我的爸爸变成一个沉默的人。眼睁睁看着本的眼睛变坏,因为我们买不起一副眼镜;看着我的妈妈每天晚上从她的盘子里分点食物给我爸,只是想令他活久一些。那会让我感到抓狂,为了他,她自己是那样的忍受着饥饿,终于,一个早上,我冲出去找了一份工作,离开了语言学校去一个工厂打工。十年里,我成了家里的主要支柱:送本去上大专,餐桌上可以摆满了食物,我妈妈有了她第一件温暖的大衣。她以前从来没有吃过熏牛肉,我的妈妈,有一晚我买了一块熏牛肉带回家,她抱着放在大腿上哭了。在我眼里,这就是美国,人间的冷暖我都经历过。”
街上的人都盯着他看,他是如此的兴奋,但我的神却跑掉了。那个早晨是那么的美好,仿佛水晶一样晶莹的天气,城市明亮而安静。有鸽群划过天空飞往东河岸,黎明前的最后一丝暮色被掀掉了,顿时间天亮了起来。街道的尽头,有一个小贩在高声叫喊:“豆浆!油条!“我在纳闷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做着白日梦,迷失掉了自己,被好天气罩住了,神思已经跑得远远的......然后......前一秒还听见他说话,后一秒已被他揪起领子!
“你这家伙怎么了?!我说话为什么不好好听?!” 我楞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顶个屁用!我想要告诉你一些往事你却发呆!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你认为我喜欢回到这个破烂的地方吗?你认为我喜欢跟你讲这些破事吗?!”他火冒三丈,不住地发抖,但我不清楚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我只是忘记了倾听,仅此而已,他的脸竟然露出凶相。
天啊,我怎么能明白那些破事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我那时只有九岁,他竟然灌输这些毫无边际的破事给我......我们站在那里,里欧继续颤抖着,我呢,紧张得靠在一个消防栓上,有那么一刻我感觉他就要举手揍我了。可是他突然放开了我的领子,转身就走,沿着街道上方而去,对我不理不顾;我一瞬间感到恐慌,害怕就这么被丢弃了,为自己无心所做的一切感到羞愧......不顾一切地跑在他后面。
星期天。玛姬,我爱你,此刻我正凝视着你的肖像,你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虚荣痕迹。我只是感到好奇,为何我选择你这么一种神态,描绘你以那些色彩,那些色彩和光线之下,我扑捉到了你的反面,把忧伤表露在外,而快乐被隐藏。旁人无法察觉到你这一面,在他们眼里,你永远是一个乐观的,透明的,没有任何秘密的人,可是我洞察你所有的忧伤,并在我的画中体现出来。
今天当我醒过来,我意识到一件事,我的画对父亲来说是一种威胁。科学、数学、历史,这些学科我也许也会成为一个天才,他偏心地认为。但是艺术是危险的行业,我越表现这方面的才华,他越是表示反对。甚至用荒唐透顶的借口,比如对我的眼睛不好,缺乏户外活动等等......他甚至显得有点嫉妒的样子。
我记得有一次甘老师发的成绩表上还注明,我在画画上有天赋,里欧却漠视不理,说:“ 也还不错,但我更关注你的成绩,平均只有C是不够去达尔茅斯的。” 他多么渴望我能去那里,让我早早报名,送我去新汉姆谢尔补习。(“看到了没有?多么豪华的校园。”)他在招生主任面前像个小丑,点头哈腰叫人家“博士”, 还抢着给博士开门。他拜托所有的富人朋友给写推荐信,还尝试贿赂学校的校长:“ 你看这样,别担心,我们只是以捐助的名义捐给学校一笔小款,这样你的成绩就会上去了。”
“你的意思是贿赂他们?”我问。
“谁说是贿赂啦?!我只是说要捐一笔小小的款,给学校的奖学金。” 他说的小小一笔款项是五千美金!我觉得很沮丧,给本打了电话,他安慰我说不必担心,学校是不会同意做那样的事的。可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里欧是多么的投机,不,是第二次了......
你以往不是这个样子,那时你谈生意还保留一丝纯正的心。舒尔曼在报税上做手脚,保存假账,你认为那是不对的;舒尔曼进便宜的货,并想以次充好,如果是你来做的话就不会……可是当你接手舒尔曼生意的那一分钟,你就开始做了一样的事情:说谎、作假、收买买家,空手套白狼。舒尔曼退休了,变成一个破落悲惨的老年人,他央求你可以让他偶尔回去旧办公室看看,这样可以老有所慰。“难以置信!”你对妈妈说,“那个傻瓜竟然在早上打电话来问,可不可以早上过来在他的老办公桌坐坐;我直接回答他,我可不是在开一家老年活动中心,安排一些消遣活动,打打高尔夫球!”
你的情绪是如此敏感,如果有一天我忘记对你说“早上好!”,你就会一天对我板着脸;如果我们约好一起去打球,而我不小心忘了去了图书馆,你就会如此受伤,以至于一个星期不跟我说话!你是如此可鄙的伪善。你理所当然认为,对我是一套规矩,对你则是另外一套。假如我说了一次谎,,就如地狱恶魔般不可饶恕,换作是你,则是都有理由。你最大的笑话是:按我说的做,而不是按我做的做。(“Okay!小子,”你对瑞克喊道:“够了!一切都结束了,现在,给——我—滚—出去!从这个房子里出去!”你把他推搡到台边,把衬衣也刮破了,你的脸变得惨白和狂怒,我无法相信这一切会发生,无法相信……八个月后,他的直升飞机坠毁了,而他遗留的残体竟然不够放进棺木,都被化为灰烬了。当你正倚靠在游泳池旁,当妈妈和本去享用早餐,当他的父母去买一辆新款车,每一个人都吃啊睡啊堆积脂肪,他却被烧成灰烬。)
那一天,在东边下区,我们正走去Ratner’s餐馆用午餐,里欧一路上一言不发,直到我们准备进入饭店,他突然板着我的肩膀,严肃地对我说:“有件事我想让你记住,我这一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尽管知道他这句话的含义,还是点了点头,然后进去了。妈妈在角落那头向我们招手,爸爸的心情好像被点燃了一样改变了,他过去夸张地亲了妈妈,跟本用力的握手。我讨厌他在餐馆里面的一切举动……打着响指叫唤侍者,问一些有关食物的愚蠢问题……“为了庆祝什么?”本问道。“待会就知道了。”他说。“戴维,如果你吃那些青菜,你将会得到两个甜点。”他用手指敲打着桌面,微笑着,连妈妈也弄不明白他打什么鬼主意。“今天早上你和戴维去了哪?”她问道。“噢!亲爱的,那可是个秘密。呃,本杰明,那本书怎么样了?”本抬起头很奇怪地看着他,因为他从来没有过问他的写作,但迟疑了一下,他回答说进展还好了——几年后就会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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